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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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多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长而草原没有边际,只有车轮的印,没有过往的车。看起来有车他可能也不会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终于有引擎声,可那是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让出了整个路面。

    车驶过几米却又停下了。从车里边钻出个军官来,向这边招着手:“小伙子!”

    不是敬礼也不是喝问,许三多惊讶地看左看右,除了几只惊飞的蚂蚱并没别的,是向他招手。许三多忙挺直了:“报告!”

    军官问道:“上哪呀?”

    许三多下意识地就去摸放着证件的衣袋:“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

    军官轻轻拍拍车体,但许三多并没领会。

    军官略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车?你想走回去呀?”

    许三多迟疑了一下,他本来真是这么想的:“报告,我认路。”

    军官就好笑:“你认路?我这官给你当好了。我还正拿着gps找标定点呢。”

    他又拍拍车体,许三多犹豫一下,笨手笨脚爬上车,然后就不知道把自己搁什么位置,军官笑了笑:“看看风景吧。这时候在车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线随着车速而移动,在夕阳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许三多给感染了。军官没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张充满了好奇、惊艳与憧憬的脸。

    军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两条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们,能在这个地方待下来,还服了你们,能让这辆车跑到全没人烟的地方也不成废铁——能加上油。与公与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看着另一边的地平线,想自己的心事。

    许三多看看那背影,转过头来看自己的一边,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时五班的宿舍里李梦念念有词,比以往更加云山雾罩,手里拿一副扑克牌在算什么。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唤:“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你居然开始算命啦。”

    李梦闭着眼睛慢慢地说:“李梦永远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

    老马不乐意了:“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眼皮都没抬:“是,当然是,我部属于正规军中有了不多没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就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

    “照你这么说,你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忍不住刺一下李梦“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李梦连忙岔话:“是长篇小说。天灵灵,地灵灵,这副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就要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拍两散鸡蛋黄”

    老马正有些厌烦,一扭头发现许三多出现在了门口,脑袋有点耷拉:“我看了战友,买了花子,就回来了。”

    “怎么没多玩一会儿?这么晚回来,万一没顺风车怎么办?”

    许三多怏怏地答非所问:“我都看过了,就回来了。”

    他有些郁郁地找个马扎坐下,与今天所见比较,周围显得很是寒酸。

    老马怔怔地看着他,老魏、薛林也看着,一种东西在心里死掉,那味道并不好受。李梦兴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别烦了。”

    于是李梦去找许三多:“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

    许三多好像还在梦里:“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真好。”

    “比咱们呢?”

    “不能比,我想过了,都很有意义。”

    他也似乎是刚想通,过于果断地站起来:“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那几个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李梦的扑克牌一张张掉到地上:“你还修路?”

    许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没黑先看看花种哪儿。”

    老马着急地叫道:“等等,许三多你等等。”

    许三多就乖乖地站着。早就该说的话,越不说就变得越难说。

    老马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子,许三多关于那路嘛,你那条路,不,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

    于是老马被打断,许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bf包:“书bfq,讲桥牌的书。”

    老马又惊又喜:“啊哟嗬!怎么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

    许三多老实得让人下不来台:“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马有点发呆“你忙吧。”

    许三多出去,老马拿出那本神经病看的书翻几页,那是假装,他知道那几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马忽然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你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可不是冲他买了东西你得让我说得出口啊!别以为你们人多你们就有理!”

    李梦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时候已经得在极目处才能看到路头。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样,就是说他们集合的时候居然有了个队列的样子。

    老马今天对着他辖下的四个人,居然有点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个人有三个人愁了眉、苦了脸,如对一件纯属多余的事情。

    老马发狠地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几个给他活活吓立正了。

    “体能训练也落下了!李梦、薛林,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说你们几个,这蔫呼呼的,有个武装越野的样吗?”

    那几个确实没有,除了抓杆空枪,包敞着,武装带挂着,一律全空载。

    许三多一身紧绷板正,那架势就像要去经历一个真正的二十四小时战斗日一样。

    老马倒有些诧异:“许三多,你那背包永远鼓囊囊的装的什么?”

    许三多高兴地道:“报告班长,是砖头!这是个诀窍,跑越野时在包里塞四块砖头,跟真正的战斗负荷差不多”

    李梦撇着嘴:“包里塞砖加大训练强度,这算哪门子诀窍了?”

    老马瞪他一眼:“听见没有!是砖头!看看你们背包,要能翻腾出一张手纸来我都服了你们的!”薛林看老马,有点不敢相信:“班长你没事吧?”

    老马大吼:“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去!塞砖头!每人四块!”

    老马把自己的背包扔给了薛林:“看谁敢偷工减料,我也是四块。”

    从那几位的表情来看,这就是末日。

    已经围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队形也散了,李梦三个自然而然又搀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马居然落在最后。许三多领先了一大截,跑得轻松自在,无比愉快。

    老马终于赶上那几个互相搀扶的:“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看前边的许三多:“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那几个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让他扛枪,死活不给。

    李梦喘不上气了:“班长,我我能不能撤撤掉两块砖?”

    老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说班班长,你到底要干啥?自个都跑跑不动了。”

    老马拼命调整着呼吸:“谁谁说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现现在,跟你们散兵游勇带坏了。”

    李梦实在不愿意动了:“班班长,你一定别有所图。啥事说出来大家听听。”

    老马恶狠狠地说:“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没力气修路啦。”

    这底一揭,那三个人全瘫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梦差点哭出来:“我的班长爷爷,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动的意思吗?你看你看,他还蹦呢!”

    老魏:“早知道这样,孙子才跟你跑呢!还塞砖头!”

    老马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发愣:“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

    薛林恶狠狠地道:“这回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

    老马万念俱灰:“你说就说吧。”

    许三多回来:“班长,咱们跑几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话,手上忽然一轻,一看枪已经让许三多拿过去背着,而且四个人的枪都已经被许三多背到肩上“我还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开口了,推诿着想让别人说,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说,许三多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忽然间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们喘着气,点着头。五班拉回来,那四个除班长还生挺一下外,其余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许三多在门外就站住了:“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看看。

    一条新铺的路,三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双脚横过来狠狠一脚踢得石屑飞溅。

    李梦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张,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该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梦:“你踢一脚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数第二,许三多倒数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看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个手电灯光,照到李梦阴笑着的脸上。那是李梦自己照自己,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那俩也都没睡,一骨碌起来。

    三个人走在自己的驻地却像三个贼,手电用布蒙着,然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泛着月光,白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放着金属的光。

    忽然间很平静,平静一向与这几个浮躁家伙无缘,但今天晚上忽然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愣了很久。

    最愚钝的老魏说出最直接的感觉:“好看。”

    李梦硬着头皮:“咱们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冲他们大大地嘘了一声,不是表示轻蔑,是希望他们安静。

    于是安静,于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里的,等把它掏出来时谁也不知道捂成了什么样子,但眼前这小小的奇迹却与那两字沾了点边。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娘的活见鬼了,这地方我种盆花都种不活,他把花栽在土里倒冒芽了。”确实是,几个花苗已经在路边冒了头。

    李梦静静地看着:“他种花是傻种,铺路也是傻铺。”

    薛林:“嗯,我们都很聪明。”他不是反驳,更多的是伤感。

    最愚钝的老魏又说几个人最不想说的话:“还挖吗?”

    “挖?别挖到花了。”李梦很想说句刻薄话,但忽然觉得气氛很温柔,他说不出来。

    于是李梦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梦,他们又看看手上的镐。

    老魏相对专心一点,他打算一镐挖下去,于是那两个人就都看着他,有点紧张有点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镐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么收拾,面子问题。

    老魏忽然把举了半截的镐一下扔了:“说心里话,三呆子铺他的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能找到条河,许木木就算要造座桥又干我们屁事呀?他名字里本来就有嘛,他叫许三多嘛,就是做些多余事嘛。”

    薛林嘘口气:“对呀,我们就是吃饱了撑的。”

    他看看李梦,等他反驳。李梦忽然觉得很轻松了:“是啊,跟傻瓜认什么真呀?”

    薛林接口:“我们又不是傻瓜。”

    他看看李梦,等他配合。李梦:“挖一身臭汗出来,我有病呀?”

    他很亲热地看看薛林,看来大家都找到了台阶,一时间三个家伙几乎想为这种聪明人所见略同欢呼一下。一道手电光射了过来,伴随着许三多认真到稚气的声音:“谁?口令?!”

    李梦:“今天什么口令?”

    薛林已经拔腿开跑:“不知道!”

    一溃如山,那几个也开跑,跑两步又回头,抢回镐头手电等作案工具。

    黑暗里已经响起拉栓的声音:“口令?站住!不许动!”

    管不了那许多了,那三位管头不顾腚地扎进宿舍,李梦一头摔倒,让那两人给拖了回去。

    许三多冲过来,他有他的心眼,喊两遍后就把手电关了,转眼间便把驻地搜索了两圈,也没忘了用手电往屋里照照,宿舍里只有三个蒙头大睡的人,那不是他指望看到的东西。

    于是许三多有点气馁,站在驻地中央跺着脚给自己壮胆:“站住别动!看见你啦!”

    手电终于射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是一直郁郁在房边坐着的,也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许三多把光束对着人脸晃了两下,然后傻了。

    那是老马,一张脸心事重重,似怀古思悠,似茫然失措。

    老马:“嗯,我看看你警惕性。”

    许三多:“哦,我以为有敌特。”

    老马:“如果有敌特倒好了。”这是惯常的五班论调,但他忽然觉得不大对“不不,没敌特当然更好。你表现不错,尤其后来把手电灭了,明哨变暗哨,像个老兵。”

    许三多被赞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是老兵教的,在新兵连。”

    这傻子因为被赞了一下,几乎是踢着正步走到哨位。老马落寞地看着他走开,又用手电扫了扫屋里,他有意让光柱在屋角扔的镐把上停留了一会儿,好让那三个装睡的收到某种信息。

    “睡吧,快睡着吧。好在亏心事没有做出来,想睡着就能睡着。”

    他语气很温柔,而那三个就是打算咬紧了牙关装睡,貌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马点点头,他希望这样。

    回过头来的夜空美得发蓝,那条备受指责的路幽幽泛光,空空旷旷,老马立刻就被突然袭来的无力感吞噬了,事情似乎暂告段落,可他们到底该怎么办?

    老马带上了房门,作为一个并不刚强的人,他在带上的门外无力地坐倒:“真不怪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在这里待下来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有些哽咽。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个半制高点,许三多戳在那里,他的视野里有一个人在散步,步子迈得僵硬而整齐划一,走在那条分野明显的路上,如踩着无形的一根直线。

    那是老马,一个今天晚上注定睡不着的人,他这已经不知道在走第几趟。

    许三多不关心,因为那不是他的警戒对象。理论上说,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辈子不会出现的敌人,许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论和实践的人。

    老马已经把那条路笔直地又过了一遍,他已经不大清楚这是走第几遍了。

    步伐是两步一米,他在步测这条路的长度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妈的什么来着?”老马气恼地给自己一下“你毁了,连专心都不会了!”

    但这一下把正确的数字给打了出来:“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

    数字精确了,就如在无依无靠中找到了一个保证,就可以驱除方才的无力和茫然。

    “二百一十九,”他用这种机械的步子走开,他几乎爱上了这个工作。

    老马走来,刚好走到自己坐地抱头的地方,也就是路的起点,或者说路的终端。

    他喃喃着那个数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诵三遍以保证再不会搞砸后,他就回头瞄一眼哨位上的那个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两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捡了块石头,在门前的壁上把这个数字刻上,这是他一夜折腾的结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这个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经被忘却了,老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

    尖厉的哨声在这个早上忽然响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数人早没了这个意识,纯当他秋风过耳,站了半夜岗的许三多却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许三多喊着:“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闭着眼:“别闹。”

    然后老马的声音在外边喊得发了炸:“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李梦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根本是裸睡的,光着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么啦班座,打起来了?”

    老马在窗外立刻开吼,吼得就不像老马:“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梦吓回了头,满世界找着裤子:“他怎么啦?烧起来了?”

    薛林无暇他顾,他正和老魏抢着一条不知道属于谁的裤子。“还说什么?昨晚差点被抓个现行!”

    老魏吓一跳:“是事发了吗?”

    他这下吓松了劲,裤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边穿着裤子边蹦着追在李梦身后。

    屋里已经就老魏一个了,他只好继续搜寻一条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着的裤子。

    老魏终于冲出来时,外边的小队已经站好。老马早早就换上了迷彩,绑扎周正,居然很像个军人。“老魏,为什么军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着薛林的裤子,恨不得用眼神给他扒下来:“我的作训裤让薛林抢了。”

    薛林:“报告,有一条裤子洗了没干,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老魏的,也许是李梦的。”

    李梦很聪明地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班长,咋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没理他茬,而按以往经验只要一接茬准会成军不军民不民的打诨。

    “立正。——五班全体,十一点钟方向,全速冲击!进发!——冲啊!”老马已经冲了出去,这是那种不要队形的全速冲刺,许三多紧跟,李梦三个本以为还能屁两句,结果远远落在后面。

    这时根本连月光还未退去,五个人的声音在草原上远远散开。

    五个人的队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长。

    老马终于满头大汗地在山顶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

    许三多几乎是立刻跟着他赶到。李梦几个跌跌撞撞赶了过来,立刻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地瘫了一地。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这班孬兵“集合!”

    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靠,李梦跑散了背包,牵肠挂肚地拖着几根背带,随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老马说“不用笑,你们都是彼此的镜子。上天下地,中间就我们几个人,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你自己。许三多,你往旁边站站,你是个例外。”

    不是在开玩笑,那几个精乖家伙立刻明白了这点,下意识中还互相站得靠拢点,如企鹅要抵御即将来临的风暴。

    “刚才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嗯,我现在回答,打起来了,请几位立刻解甲归田保住小命,以后以老百姓的身份来给我收尸。欢迎在我的坟前臭屁几句,因为这好像就是你们穿了这身军装能尽的义务。”

    对还穿着军装的人来说,这话实在太狠了点,李梦和薛林眼里已经有些愠怒。

    他们没敢发作,因为老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愤怒。

    老马接着说:“我只想知道,当兵的不干兵事,你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好吗?”

    他挥了挥手,倒也尽力想让自己冷静,然后看看仍悬挂的月牙,嘘了口长气:“今天拉到这里来,有事。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五点半,防空团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就想让你们几个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同行。我平时怕伤你们面子,今天不顾了,我想我以后连我自己的面子都不会顾了。”

    他看那几个,那几个有愤怒、有诧异、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马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也许叫理解吧。

    于是老马的语气也松弛了一些:“别怨我,我看你们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们几年兵下来,口才见了长,牢骚飞了天,异想天开是一绝,愤世嫉俗是特点说到这里,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妈的我自己都嘴皮见长,跟你们待的。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导弹打靶机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做的事情!人家为什么”

    老马话还没说完,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而后是轻微的爆炸声。

    老马回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没?首发命中!准确不够形容,叫精确!精确这两个字在你们的人生里想过吗?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锅粥。我就恶心你们一下,就像闭着眼睛往墙上摔鼻涕,边念念有词,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他说得专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马脑后飞。

    许三多:“报告班长,还在飞呢。”

    老马就有点噎,回头一看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口气:“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十几公里开火,不容易!总之还是精确!有目标感!想想这事的教育意义”

    “报告班长,还在飞!”又是许三多。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我只是想跟你们说,别废了你们在这的日子,做人做出点目标感”老马还在说,托许三多的一再打击,他几乎像在呻吟。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黄。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啊啊呀地绕来绕去,丢着老马的脸,终于飞起一道白烟,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机干了下来。

    许三多:“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怒喝:“你给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马并没在那三个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老马再也没了情绪:“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的声音出奇的整齐:“明白!”

    老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于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队形很散板。老马上半截体力透支,这会已经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几个回头看看,又回头看了看。

    老魏凑过来:“班长我扶你。”

    老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还是伸了把手:“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

    老马有些恼怒:“一边去,对牛弹琴!你们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

    李梦接过话:“倒也不是。班长,我们都觉得你看,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是不该天天闷在屋里不是,我们就是觉得跑一趟得劲。”

    老马还是不信:“你们又串好了损我。”

    薛林摇头:“我们损人早损腻了。说真的,现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觉得恶心想吐。李梦,你说呢?”

    李梦也知道为什么单问他,可他的强项就是能从精神到肉体地置身事外:“总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气爽,换个方式,正好一排浊气。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恶心想吐了,只是牌乡路稳宜频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铺路呀。”

    李梦打了个仰天哈哈:“是啊,我们都可以铺路呀。”

    老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铺路?”他问得太认真,那两个本是互相讥讽,倒让他问得愣住。

    薛林乐了,和老魏一拍巴掌,两人都看李梦,口角归口角,三个人也确实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梦犹豫一下,把巴掌拍了过去。

    老马一脸狐疑:“你们仨绝对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们那一脸假。”

    李梦傻笑着,笑没了又照常地给所有人支招:“咱们吼一嗓子吧。把什么心事都给吼掉。”

    他看看那几个就吼,声荡山丘,然后薛林,然后老魏,然后静下来,大家都看老马——老马接近面无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时看他们胡闹一样。

    李梦:“你这样矜持,整得我们好像傻蛋。”

    老马想想也是,吸口气,一声长吼,直吼得回肠荡气,穿山裂石,其持久和当量都是那三个的总和。李梦几个一时有些发傻。

    薛林:“班长的心事看来是咱们几个里最重的。”

    老马看来很不愿意这样暴露,一时无话,瞄一眼许三bf多:“许bfq三多,你来你来。”

    许三多照常往后缩着:“我?我不会。”

    老马:“这有啥会不会的?谁没心事?说不定你心事比我还重。”

    许三多提肛运气,酝酿少许:“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几个等待一声暴喝的人险被他闪了腰。

    许三多又开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样吼?”

    李梦:“人都是有心事有遗憾的,没这个你就叫不完整。你这个”

    几个人又开始了斗嘴。

    老马:“嘴歇了。这里没个完整的,只有几个缺这少那,不该多的又多出一块的。走吧,回了。”

    他掉头就走,让那几个家伙只好打住了话头跟在后边。

    桌上经久不收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叠被子。

    薛林在扫地,许三多抢不到扫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后边紧跟着。

    李梦在扑克牌下边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开头,他拿起来看看那几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别让人瞧见,偏不济老魏就看见了:“大文豪,不写了?”

    “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老马一下蹦了进来:“我有事要告诉大家”

    他看着屋里这通忙活顿时愣住,脸上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声又在外边响起,配合的是老马高亢的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妈啊,他不要上了瘾。”

    “一天三遍!他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

    一帮人冲出去,牢骚归牢骚,这回没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

    他在队伍前踱了两步,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的兵给他底气,他又气壮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团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然是牛气的,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几个人除了许三多,那几个一脸笑意,笑得老马有些发毛。

    老bf马:“你bfq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那几个终于哄堂大笑。

    现在是老魏在找石头,李梦在砸石头,薛林和老马在铺石头。

    许三多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只好一边观摩。

    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原来的路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于是从这头到那头,比没路的时候要走更远的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

    不同于五班的以往,那个劳民而不伤财的修路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因为各色石子铺出的图案,因为道边点缀的植物,因为那个作为路来说过于复杂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园艺色彩,它像花坛道。

    老马站在五角星的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骛的人永远做不到需要这样耗心费神的成就,于是老马因为这种事倍功半而觉得满足。

    那几个人甚至更加满足,许三多仍在疑惑。

    老马:“还缺点东西。”

    薛林:“缺什么?”

    老马:“旗杆。哪个军事单位都会有根旗杆。”

    李梦:“嗯。”老魏:“找旗杆。”

    工作让这帮屁王的语言都简洁了很多,而老马的眼里隐现着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这里叫做军事单位,而那几位都没有提出异议。

    旗杆相对于铺路来说是过于简单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经在空地上竖了起来。

    为了以示庄严,旗杆被设在五角星的中心,于是看起来五班的疆域忽然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向这疆域的中心。

    老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对旗杆行注目礼。老马存心让这个仪式持久一些。

    老马:“立正!升旗!”

    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薛林:“班座,这么伟大的事当然是你来。”

    老马:“不是我。许三多,过来。”

    许三多被惊了一下:“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是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

    这么严重的口气也就仅次于命令了,于是许三多过去,旗一点一点往上升,李梦吹着口琴伴奏,在这一切中日常的温馨多于国家的庄严。

    升旗毕,老马瞧着他的部下,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这就是胜利。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

    现在并不太清楚该干什么,老马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李梦又出主意:“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啦。”

    老马瞧着那小子眼里的不怀好意,立刻警惕起bf来:“庆bfq祝可以,不许庆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庆三呆子的祝。许三多,来来。”

    很少有人对许三多微笑,所以几个人那一脸堆笑立刻让许三多警惕起来,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从小就做得十足了。

    许三多开始拔步跑路,躲闪:“班长!班长!班长?”

    他几乎绝望,老马也在为虎作伥地围追堵截。一个从小被人追大的家伙不那么好抓,他连跑带躲,那几个连他的边也沾不着。

    老马:“许三多,立正!”

    于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几个掐手掐脚抬了起来。

    李梦:“打牌是四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参加,这可是五个人的活,你一定得与民同乐。”

    “废话废话,飞起来飞起来!”老马实在比谁都上劲,于是许三多就飞起来,如是再三,最后砰的落地,砸了个沙土飞溅。

    薛林:“换下一个!”

    老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个正着,然后他也飞了起来,这回是三抛一,一个把持不稳,老马的第一趟飞行便尘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个滚,然后不动了。

    顿时哑然。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班长?”

    寂然了一会儿,老马终于从身子下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

    电视里的图形仍不清楚,李梦狠狠砸巴了两拳,整好证明了很多家电都欠揍的原理,它拧出几个至少看得出是什么的图形。

    几个人看看屋角的老马,他正在桌边写什么,一只手还捂着腰眼。

    李梦看见老马问:“班长,你写小说呀?”

    “狗蛋小说。退伍报告。”

    那几个一下都愣了,玩笑再开不下去,甚至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个茬接下去。

    老马也知道身后人的反应,他仍在写,让人知道他很认真,这绝对不是玩笑。

    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但他回过头仍在继续写。

    于是老魏说话几乎已经有点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们很讨厌。”

    老马:“你们不讨厌,等回了家我会想你们的。”

    李梦:“你自己说的呀,我们这些兵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成什么人形鬼状了?你就不管了?”

    老马:“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管你们的,或者,你们自己就会管好自己。”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老魏:“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对不起,有些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李梦你呢?”

    李梦:“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啥?什么意思?”

    李梦:“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过去。“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我只是”

    老马:“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指导员”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怎么想起来?你们几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错?什么错?”

    老马:“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被这帮家伙吵得连退几步,挥手不迭:“歇歇!歇着!你们抢什么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劳,一条路嘛!”

    老马:“不止一条,指导员。”

    李梦却听出了一激灵:“功劳?”

    何红涛:“几条也都给你按一条算。只能说你们精神可嘉,又不是军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这回连薛林

    都听了出来。

    何红涛对这几个很有些悻悻:“你还要什么?一等功吗?先看自己做过什么!”

    李梦忽然不再急切了,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我们开过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那种庄严的感觉渗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为了表现五班扎根边防的决心,您看见的每条路都用战士的名字命名,您现正踩着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别吹爆了!李梦路?你还梦露”

    何红涛却扬着手把他话头止了,一边微笑着思忖:这倒很有意思,可以让团里抓点先进材料。

    李梦绝对是给鼻子上脸的人:“先进吗?用来形容我们班长可就太简单啦!他真的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薛林:“对!对!”

    老马:“对毛!你们”

    何红涛立刻很严肃地瞪他:“老马,其实你哪儿都够先进的条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们说话都很文明的,他现在是谦虚急了。”

    老马:“什么叫谦虚急了?”

    老魏:“班长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诧异得喘不过气来:“说人话好吗,各位?”

    许三多:“班长他还带我们看导弹打靶机,其实是靶机躲导弹,他搞错了”

    老马:“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

    李梦:“许三多,你缺乏语言组织能力就别说了。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啊”老马:“我没说!我是说我们做人有问题!”

    何红涛笑着拍拍老马:“你没说,可你做了。五班长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五班没会议室,所以要谈话的时候只好众人在外边回避。

    老马被指导员大力拍着肩,仍在云里梦中,心里很不落忍地看着外边东张西望的那几个。

    何红涛:“老马,什么叫做得对?这就叫做得对。像连长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样,不,像人们一直期待的那样,老马,全团任期最长的班长,放在哪都不会让人失望!”

    老马急得直叹气:“我说指导员,那几个浑小子不明白,难道您也不明白?”

    何红涛:“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是无奈的选择。“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别说了我知道。”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动搞得很没趣,因为没一个人的心思在那条路上,老马心事重重,那几个则有一种窥私者的恶趣。许三多是个例外,他一般情况下都是例外。

    老马又给路边的花苗松了松土,终于罢手扔镐。

    老马:“许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饭。”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很惊讶,每个人看许三多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猜疑之意,而那种眼神是他们在和许三多最对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老马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许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条路上,对他来说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远有可以修缮之处。

    老马:“三多你别弄了,过来坐下陪我坐会儿。”

    许三多一时有些哑然,因为他还很少被人用这两字称呼过,但这种又亲切又尊重的感觉是很好的,许三多不再倒腾他的路面,在老马身边坐下。

    老马:“一个你以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说忽然成了晋升之阶,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变了。”

    许三多很茫然,他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长,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马:“如果如果人们以后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三多:“是你抓起来的呀!”

    老马:“其实我在这个事里边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甩出了他这辈子说得最利落的三个字:“不知道。”

    老马:“其实路是你修出来的,一条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伙心里的一条出路,许三多。”

    许三多深为疑惑也深为怀疑:“不是吧?”

    老马:“但是,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不明白。班长我不明白,你再给我说说。”

    老马只好又叹了口气“班长也不明白叫班长,不是说他什么都明白。班长班长只是不喜欢这样味道变了。”

    老马呆呆看着天,已经垂暮了。

    李梦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看许三多进来,那种住嘴和防备是不约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来啦?”

    又是个少见的称谓,让许三多觉得陌生,他点点头,去整老魏有点乱的被褥。

    老魏忙抢过来:“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忽然欢喜地嚷嚷起来:“现在是电视时间啦!”

    他开了电视,放下几张马扎,而后期待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正悄悄地出去,当许三多的失望之色刚浮上脸,李梦又蹑着手脚跑回来。

    李梦:“路是班长修的,知道吗?”

    “知道。”他垂了头,也没看那雪花满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来,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梦跟你说什么?”

    许三多:“路是班长修的。”

    “这家伙不替别人考虑的,路其实是你修的。”薛林叹了口气“但对外要说路是班长修的,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

    老马怔忡地坐下:“怪我,许三多。不怪他们,怪班长。”

    许三多显然没想该去怪谁,他只是流他的眼泪:“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讨厌。我想家了,班长。”老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驻地,那个小小的世界,他们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现,何红涛的三轮摩托在车道上飞驶,屁驴子的轰鸣声响彻原野。边斗里载着一个没见过的军人。

    这个军人戴着眼镜,野战部队难得有人会戴这么一副金丝边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