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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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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下著雨,仲春时节的雨虽说细小如丝,沾在衣上多了也会湿一大片。将油纸伞丢在大门角落处,青蚨提提裙,摇落沾上的雨珠。

    雨天上山参佛的人较少,金桔色的纱裙在门边格外显眼。锁悲经过竹林堂,瞧见往护法堂行去的身影,古铜色的脸立即转为黑口黑面,直媲美金刚堂供奉的黑夜叉。心知她是找空门化心,原本往外走的身子却突然转向,尾随而去。

    前些天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赶往施氏书堂,师兄已经走了。知道他脚程慢,他以为能追上,谁知一路行来全不见人影。直到第二天鸡呜时分,才见他一身狼狈的上山,僧衣沾上了泥土,想必在林子里露宿一夜。

    玄智住持见到大笑三声,师兄也是淡笑以对,让人猜不出所以然,以为他又在打什么禅机。

    见金桔色身影越走越快,他不由得叫道:“女施主!”

    青蚨停脚回头,见到一个黑著脸、吊著眼睛看人的和尚走过来。

    “锁悲?”稀奇了,他居然会主动叫她?本不想理会,但她妙目骨碌一转,心中窜出一个念头,转身等他走近。

    “女施主”

    未等他说完,青蚨倒先问起来:“锁悲,上次牛大娘说你毁了她女儿的清白,若是真的,你怎么办?”

    青筋一根,浮现。

    “锁悲?我知道你是被牛姑娘诬陷,其实你什么都没做,对吧?化心说了,牛姑娘只是使性子,也怪你语气太重伤了姑娘家的心。啊你瞪我干嘛?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想问问,若是真有此事,你会如何?还俗娶那位牛姑娘,还是仍然做和尚?你不会真这么狠心吧?”

    青筋两根,跳动。

    “不回答呀?算了。”青蚨转身要走,微一顿足,倾头想了想,又再次回头“锁悲,女人被毁了清白,全都会哭闹著要那人负责吗?”

    青筋三、四、五根。深吸口气,锁悲按下心头的嗔怨,努力平静地道:“施主就是女人,怎来问我此事?”

    “哦?也对。”青蛟桔纱一拂“那男人呢?”

    “什么意思?”青筋六、七、八条。

    叹了口气,她说:“我想问你,若是男人被毁了清白,也会哭闹著要那人负责吗?”

    啪啪啪!爆裂声起。

    不要怀疑,正是锁悲光滑脑门上青筋爆裂的声音。

    “贫僧不知。”他武心太重,他要修禅、要打坐、要静心了。

    “多谢。”恍如没听到任何奇怪声响,青蚨冲他一笑,转身往护法堂行去,对沙弥回头偷看的眼神毫不在意。

    等锁悲念过百遍无心咒,暴跳的脑门重新恢复光滑后,桔色纤影早消失不见。

    感到掌中有汗,他握紧了佛珠,喃喃自问:“我叫住她是干什么呢?”他是想问那晚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师兄这么狼狈,为何反倒被她给问得哑了口?参禅,他要参禅。

    本想再念百遍金刚经,可呜,金刚经太长,他至今还没背全。于是,锁悲又念了百遍大日如来静心戒;等到念完转身,一时竟记不得自己方才要做什么。

    空门化心一如既往的不在,通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抱柴火。

    推翻整齐的经书,刻意丢得满地皆是;揉著菊花枕,直到手竣了,青蚨放开,幽幽的叹息响起。

    他他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她呀!

    那晚走得慢,她陪他在林子里露宿,不客气的拿他的腿当枕头,他没说什么,只是一夜坐禅到天明。

    硬湿的地并不能让她好眠,她大可不必折磨自己。若是以往,她会拉开披纱做悬床,吊在树干上睡觉。可是,舍不得难得的相处,她宁愿舍吊床而就腿枕。半梦半醒的枕在他腿上,她很高兴睁开眼就能看到他光滑的下额。

    当时她在等,一直在等他开口,等他询问那场打斗是怎么回事,问那个找她的男人是谁,问她为什么会那么厉害的功夫等得她眼皮打架了,也没见坐禅的人有动静,若不是轻浅的呼吸,她会以为他直接“坐化成佛”了。

    他最常念的便是要她精进、安详,说什么“汝可始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菩提心?什么东西啊?嗤了嗤鼻,青蚨有点不以为然。

    不只他,世间人似乎全被那个叫释迦牟尼的家伙给骗了。自小娘就告诉她,世间有妖、怪、人、鬼、灵、魔六界,他们生存的世界叫人界,爹是人类,娘不是人类,她只能算半个人类。

    娘还告诉她,因为六界之间有往来,人类对其他五界有些误会,诸如将佛视为神仙,将魔视为邪恶,全是不对的;至于地狱、六道轮回,根本是误传的故事。

    她的功夫是爹教的,学问是娘教的。能够驭火的本领似乎是天生而成,儿时兴致所来推出一掌,不料烧了爹辛苦做出的木凳子,害她难过大半天。

    爹知道后抱起她大笑,娘只是点了点她的额,有些温柔,也有点无奈。

    十四岁那年,爹娘去世,只剩她一人。没了爹娘的日子,她不知该怎么办,一人在外游荡。爹娘留下的家产似乎很多,让她吃穿不愁,她平时多练习爹教的武功,想想娘教的学问,或者在人们口中所谓的江湖上看热闹;花来花去,并没花掉多少。这一身桔色纱衣她曾看娘穿过,据说是用火蚕丝编织而成,韧性好,还可辟水火。等到她能穿在身上,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得和娘一样高了。

    那一天,青蛟十八岁。

    随后,不知从哪条阴沟里窜出自称“表哥”的人,说他叫青蚕,叫嚷著要她跟他回去。回哪里?

    回火灵界。他这么说。

    青蚨这才知道,原来她娘是灵界焰夜族,当年因为爱上人界的爹,被娘家阻止,她娘性子烈,乾脆与娘家断了关系。十八年后,那娘家似乎想通了,想接她这个孙女回去。

    呵,别怪她脾气不好。娘家算什么东西,青蚕又是什么东西?

    虽说娘极少提到她的爹娘,但从不愿提起的情况来看,也知娘是深深厌恶著那个“娘家”现在倒好,说一句回去,她就非得听命回去不可吗?

    混帐!槌了槌菊花枕,青蚨忿忿的嘟嘴。

    无论她游荡到何地,许是三五个月,许是半年不等,青蚕总能找到。照理说,青蚕是纯种的焰夜族人,应比她这个半人半灵的强百倍才对,可她一点也不觉得他厉害到哪儿去。缠了她四年,他烦不烦啊!

    算算年纪,她也二十二了,寻常女子早就成亲生子、相夫教子去了。她呢,不求空门化心娶她,她只希望他能爱她。

    这个男人慈悲得有点过分,明明不是和尚,偏偏住在伽蓝里,成天抄佛经念般苦,从不习武,身子骨格外均匀,她以为,那是日日抱柴练出来的。

    厌恶他周身的安详,而他淡淡的眼神总让她胸口涌现奇异的感觉,有点窃喜、有丝满足,让她忍不住缠他、看他。

    缠他缠了两年吧,他会不会觉得厌烦?

    不会。青蚨迳自否定。

    他应该有点喜欢她吧,若是厌烦,不会为她搭竹屋,不会为她缝菊花枕,也不会让她随意出入护法堂。

    天下寺庙多,带发修行的人也不少,她可是一点也不介意他在和尚堆里生活了二十年,也不介意他时不时念一声般若我佛,更不介意他不会武功、走路慢,只要他肯爱她,她什么都不在乎。

    空门化心要信释迦牟尼,就由他去信。听沙弥说过,空门化心七岁进伽蓝,被玄智收为徒弟,加上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他也二十七啦,寻常男子早就妻妾成群,而他嘿嘿,应该没碰过女人吧?

    乾脆趁著近水楼台,她不如这般再来那般嘻嘻,窃喜的心贼兮兮的算计,完全忘掉刚才盘旋在心头的幽怨。

    她正想到得意处,忽闻院中传来人声。

    “师兄,且留步!”

    锁悲的声音?青蚨眉一皱,看向院中,才发现小雨已停,寺钟响了数声。

    “师弟?”正要进院的空门化心看到他,似乎有些吃惊。

    “师兄,住持戌时在罗汉堂讲法,你可会去?”锁悲觑了觑院内,空荡荡的,真的很清苦啊。不知左护法的院子是否也如此?

    “师弟,你看什么?”空门化心见他眼神老往院子里钻,跟著他一同打量。

    “啊,没、没什么。”锁悲古铜色的睑升起暗红。不能告诉师兄他在找那个桔色身影,他明明见著伞还在,人应该在这儿吧。

    客堂偶尔会接待参佛的女子或万户官员的女眷,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是偏僻少人的护法堂,总不合礼数。就因为师兄让那个叫青蚨的女子随意出入,惹来寺中年长僧人的不满。

    “师弟,你可要进来坐坐?”见锁悲光滑的头总往院内转,空门化心淡笑的邀请。这儿平常几乎没人,他能来,也算稀奇了。

    “坐?不不不,不坐了,小僧还要去参禅,不打扰师兄清修。”盯著他的笑,锁悲一时心跳加快,几乎能听到咚咚咚咚的鼓声。奇怪,他参了这么久的禅,怎么还会心如敲钟,罪过、罪过!

    “师弟找我,是为师父在罗汉堂的讲法吗?”

    “正是、正是。”

    “师父近些天是否又画了百鹿图或百花图?”

    “呃?”锁悲不太明白,付了半天才悟过来“啊,是的。住持命新剃度的沙弥抱了些墨画去罗汉堂,说是千松图。”

    “千、千松图?”细细咬著三字,空门化心摇头“多谢师弟,我不去。”

    “那”

    “师弟还有其他事?”

    “不、不,没有、没有,般若我佛,小僧告辞。”锁悲逃难似的跑远,握著佛珠的手全是汗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何看到师兄的笑,一颗心就跳到嗓子眼,压都压不回去。

    瞪著锁悲跑掉的身影,青蚨唇边再次挂起邪笑。若她此刻照了镜子,不知会作何感想。可惜,空门化心的屋里没有镜子,她只能听到自己压抑不住的邪魅轻笑。

    他若跟著锁悲去听佛经,她的念头也没那么强。如今

    呵呵呵,红唇轻吐,字字如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化心,可别怪我断了你天堂的大路。”

    她要毁、他、清、白!

    手触到门环,空门化心心头微麻,一降怪异。自从儿时的梦境重回,近来的他有些不安。十岁起就不曾做过此梦,如今重现,是否暗示什么?

    摇头挥走缭绕心头的怪异,他推开门,随即被冰凉的手快速拉进,木门啪的一声踢关上,房内一片阴暗。

    “青蚨?”夕阳的馀晖照不到房内,只能借著微亮看清她的脸。

    她在笑,但笑得令他心头发毛。她似乎在算计什么,贼兮兮的小脸有著索日难见的妩媚,渗著些许的邪意。静静看她,又隐隐扫过房中散乱的经书,他说:“找了半天,可找到喜爱的佛经?”

    “没有。”飞快的否定,她一把将他扑倒在地,脸颊在他的颈间蹭了蹭“化心,你为什么要信佛?”

    “觉人法无我,了知二障,离二种死,断二烦恼,是名佛之知觉。佛,可安心。”

    他又话说了一堆,听得她频频皱眉。

    “世上哪有什么佛,全是骗人。”天天在他耳边说娘告诉她的故事,为什么他就是不信?

    “骗人否,在人心,不在佛心。你青蚨?”察觉青蚨的手不同于以往的在腰间游走,他不禁低低斥道。

    “化心,你你今天吃的是豆腐面筋”他的低斥未能撼她分毫,在颈间乱蹭的脑袋慢慢上移,软唇扫过冰凉。

    唇角被滑过时,空门化心如遭电磁,放松的身子突然僵硬。

    不对劲,她今日行径著实怪异。

    “化心,你好像不太相信我说的话,世间根本没有神鬼,妖怪倒是不少。”摸到他腰间的系绳,她轻轻拉开。

    “青蚨,该回去了。”第一次,他想推开她。

    “不要。”她停下手上动作,赖皮的紧紧抱住他。“你爱我吗?”

    “爱。”

    她总会问他,而他的答案从未变过;接著,她会气愤叫嚷他不只爱她,也爱飞虫山禽,随后气呼呼的跑掉。

    只要他不推开她,她其实并无太多的要求,只会在屋里耍些小性子,扰扰乱。

    前提是,他不赶走她;若他一旦想推开她,她就会发脾气,缠得更紧。

    她的脾气并不好,却非常执著。沙门五戒之痴贪嗔妄杀,她占了痴、嗔、妄,正是修身养性的大忌。独身女子在外,这种性子必会惹来诸多麻烦。

    幸而她脾气虽不好,却少主动惹事,她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唯这一点,倒有释迦牟尼出生时“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气概。如若被麻烦找上,轻则瞪目嗔言,重则暴跳如雷,与人斗打。

    “爱?真的?”青蚨暗中眯眼咬牙,放开怀在腰上的手,攻上胸口,光滑的脸若有意若无意的在他脸上滑过“化心,你很少去僧人一同食斋。”她回味方才尝到的面筋馀味。

    “你是怕麻烦,对吧!吃粥前要念‘汝等鬼神众,我今施汝供,此食遍十方,一切鬼神共’;吃完洗钵还要念弃钵水真言,好烦、好烦!”随后她学著玄智住持的语气,老气横秋地道:“汝等若遇问话人有可笑之事,不得哄堂大笑及破颜微哂,当生殷重之心。”

    青蚨的嗓音本就轻软,如今学著玄智住持的话,令空门化心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后方觉不妥,赶紧收住。

    他的笑声令她呆了呆“化心,你很少笑。”

    “你该回去。”他恢复平静。

    “你”明知他看不到,她仍气结的冲屋顶翻个白眼“化心,你喜欢参禅念怫,咱们一起念佛吧!”

    哦,她会主动念佛?看来“翻”佛经也是有用的。空门化心唇边合住一丝笑,但极短。

    “我知道佛的爷爷有四个儿子,一个叫净饭二个叫自饭,第三个叫斛饭,第四个叫甘露饭。净饭王的儿子就是你口中的‘私下摸你’嘛。”

    私下摸你?释迦牟尼?是他的耳朵有问题,还是她的发音有误?

    “哪,我现在就在私下摸你,也算是参佛了,你不能拒绝。

    鬼话,这是什么道理?

    平静的人难得动气,眼中有了波澜,扣住她在胸上游走的手,他狼狈地道:

    “青蚨,你”系绳是什么时候散开的?

    “青蚨!”制止不了她乱摸的手,空门化心有些急,发觉出了一身冷汗,只得连声道:“你你可知迦叶之妻的故事?”

    “不知道。”

    “我、我告诉你可好?”天哪,她在咬他的脖子。

    “好,你说。”青蚨抽空应了声。

    “你、你坐好听我说。”空门化心扶正她,白皙的脸上有抹异红,他庆幸天色已晚,让她无法看清。“迦叶与他的妻子过了十二年清心生活,随后迦叶出家成佛,其妻以最大的惭愧心,发起最勇猛上进的心,精进成佛,修成了阿罗汉果。你、你也可如此。”

    “好啦,我会学迦叶之妻的。”她会杜绝一切惭愧心,发起绝对的最上进心,坚决把他压在蒲团上“对了,我不喜欢吃啊罗汉果,我要吃无花果。”

    啊啊呀罗汉果?空门化心当场僵硬。

    这让青蚨有机可乘,弄散紧束的长发,解开他的百纳衣。

    “对了。”双唇贴着他的下颚,她嘟哝道:“迦叶是什么东西?”

    “迦叶是佛祖的得意弟子。”

    “那私下摸你的爹是不是很喜欢吃饭?而且吃得很乾净,所以叫净饭王?”

    他稳如泰山的表面平静有了动摇。

    “化心”

    低低的呢喃在耳边响起,他正要开口,却觉得唇边滑过一个柔软的东西,惊得倒抽一口气,让柔软有机可乘滑入口中,他感到一股温热而带著些许花香的味道。

    空门化心倏地一僵,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人,不顾青蚨叫痛,他撑身而起,散发掩去半边脸,阴晴不定。

    没想到他会使如此大的力道。青蚨暗恼。

    静静的黑暗中,只听到两人过于沉重的喘息。就这么一站一卧,彼此看不清对方,却都觉得有道视线盯著自己。

    那视线中,她感觉不到温柔和情意,他却觉得沉重难安。

    久久,当房中剩下轻息的呼吸时,他开口:“女施主,以后请不要再来贫僧的住所。若要上香解忧,请到观音堂;自有知客接待。”

    “你叫我什么?”

    “夜深了,请施主下山。若想在寺中留宿,找维那便可,请。”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哼!她自嘲一笑,心中羞恼。

    他叫她施主,不是青蛙;甚至,他根本未曾叫过她一声“蚨儿”

    他总是很慈悲的看着世人,为人分忧解愁时居也不皱一下。他在舍,总是舍爱给所有人,给山禽草虫、给灯蛾蝼蚁,却独独不舍给她。

    他可以舍己为世人,也会舍己为她;这是他修了二十年的慈悲,她应该满足的,不是吗?可这却是她最不想要的。

    若世人与她同时有难,他定会先救世人后救她;若禽虫与她同时有难,他也会先顾禽虫后顾她。这种舍之于她,是嗟舍,不是爱。

    因为他慈悲,她不会强求他只爱她一人;他做不到的,她知道。可这种男女之间的情爱,不是慈悲可以填补的。不介意他舍己为世人,真的,她不介意。

    她真正想要的、一心期盼至今的不是他舍己为她,而是舍世人为她。

    舍却世人的安危,为她呀;而这,是他做不到的。

    “不。”青蚨突然跳起,想紧紧抱住他,却被他避开了。“化心?”双手落空,她盯著晃在眼前的长发,可怜地叫道:“化心,我不要私下摸你,不要吃啊呀罗汉果,你叫我青蚨好不好?不然蚨儿也行。”

    “回去。”空门化心的声音有点冷,是她从未听过的。

    “不。”她想发脾气,叫出的声音却带著浓浓的鼻音。

    “施主,禅房简陋,你若想在此歇息,贫僧另觅他处。”空门化心系好僧衣,顾不得长发垂肩,绕开她欲走。

    “站住。”青蚨软软的声音除了哭意,渐渐聚起怒意。他只会在生疏时才自称贫僧。“你赶我走,不必做得这么绝。不用另觅他处,我走。”

    走字馀音末消,青蚨足下轻点,人已在院中。

    桔色身影瞬间划过银月夜空,去无踪影。因心中难过如万蚁噬咬,她未曾察觉护法院外的墙角立著一抹黑影。

    房内,人影缓缓盘坐,一切恢复平静,只有袖中紧握的双手,微微颤抖。

    空门化心坐于散卷中,墙边的黑影迟疑再三,仍走了进来。

    “师兄。”

    “锁悲师弟?”淡淡的声音。

    “我可以进来吗?”漆黑的屋子与罗汉堂的灯火真不能比。

    “当然可以。”盘坐的身影未动。

    锁悲得到允许,握了握佛珠走进,看到满地经卷并不惊讶,走过时弯腰叠放整齐,然后走到空门化心对面,脱了鞋盘成坐禅相,却不开口说话。

    “师弟找我,为了何事?”

    “师兄,第一次看你散开头发。”锁悲突兀说道。

    “啊,罪过、罪过。”不知语中是否有笑,空门化心轻吟佛号,起身找绳,未走两步,脚踝处被一团衣物绊住,越走缠得越紧,足踝被绞住而重心不稳,趔趄摇摆数下,跌了下去。他伸出双手来不及稳住,却被锁悲飞快的扶住,脑袋撞到锁悲盘曲的腿上。

    “多谢师弟。”想坐起,头皮却一紧,发被人拉住。

    锁悲抓起空门化心散在腿上的黑发,手掌慢慢顺著发丝探人“师兄,你的头发很滑,人的头发都是这样吗?”

    无法坐起,空门化心索性躺在地上,听了他的话,挑起一缕黑发拉到眼前“滑?”

    “师兄,你为什么会拜住持为师?你不习武,若不入沙门,必定是个读书人。”锁悲的声音带著困惑。“师兄,每次看到你,我会觉得自己好丑陋。”

    “丑陋不丑,师弟,你不丑,真正丑的是虚伪的人心,虚伪得认为自己并不丑陋的人心。”淡淡的言语,空门化心并不在意两人不当的姿势,任锁悲的手在他的发间滑动,眼中清澈如水。

    “师兄,你是伽蓝的右护法,左护法自入门便剃度受戒,住持何时会为你剃度?”

    “师父自有安排。”

    大掌在黑发中抚了抚,有点舍不得“你的头发,剃了可惜。”

    空门化心问言不语。

    “我听锁慈师兄说,左护法是武僧,他的功夫一定很厉害吧?师兄,你、你有十多年没见过左护法了吧?”

    “嗯,十年了。”他那个师弟十五岁云游,一年半载会托人带封书信,若是细算下来,他们已有十年未曾见面。在他脑中,师弟仍是当年十五六岁的小和尚模样。

    “左护法在伽蓝时,经常和师兄一起参禅,其他师兄弟都说你们感情好。”锁悲的声音似含了些烦恼“师兄我不知道,我师兄,你的头发很漂亮。”

    “师弟,你为何没去师父的讲法会?”锁悲很奇怪,空门化心却无意多了解。

    “啊,山下出事了,住持散了法会,被借正和维那师兄请去,现在正在释迦殿。我见僧正脸色不好,这次出的应该不是好事。”

    “又出事了。”空门化心摇了摇头,离开锁悲的腿上“师弟夜来护法堂,可还有其他事?”

    “没、没有。”锁悲结巴道。

    “护法堂少有灯油,不能燃灯送师弟了。”

    “师、师兄不必客气。住、住持常教我们,要怜、怜蛾不点灯。”锁悲结巴得更厉害,吭气了半天,终于穿鞋站起。“小僧小僧这就告辞。”他屈身,敛两手于当胸,行个礼佛后便缓缓走出。

    听到院门掩闭的声首后,空门化心抬起脚,将绊倒他的东西拉过是一条帐纱。

    桔色。他脑中只出现这两字。

    将帐纱举在头上看了看,他轻轻放在身侧,保持仰躺之姿。

    漆黑的房内,终夜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