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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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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来,城里的人们都在说,说这地方不知是吹了阵什么风,竟替他们吹来了一位欢喜菩萨似的,既教人生财之道,又扶济贫苦失学的穷孩子,简直比地方父母官还照顾寻常百姓的需要。

    都说,这菩萨不仅心肠慈悲,更生了张美得教人惊艳的娇俏丽容。

    还说什么呢?大伙儿还说,她说话的声音犹如清脆的银铃,若能有幸听她说句话或唱支歌,那可真算三生修来的好福气呀!

    就在人人都在传诵这位神秘姑娘如何如何之际,利滚利大钱庄巷子后的那几亩地,如今早盖起了屋舍,再没多久,凤爱新开办的“识字堂”便落成了。

    此处占地虽不大,却足够收容那些只需要一丁点养分浇灌的穷苦孩子

    “嗳,轻点儿、轻点儿,靠边点儿走,别把这整套的好桌椅给撞坏了。”凤爱不放心,一路尾随着工人穿越院子,转过回廊,终于行至学堂入口。

    赵家老大领着弟妹们在屋里擦窗抹地,一瞧凤爱来了,立刻跳起来迎接她。

    “凤姑娘,其余就交给咱几个闲人来做呗!”

    “说了别分彼此的,怎么还这么生疏见外?”凤爱笑吟吟的,一把抢过赵似霞手上的抹布“记住,你们是来帮我办学,在这儿我可不当爱主子。”

    “嗯,真困。”赵似云抬起发酸的脖子,迎着阳光揉了揉眼睛“快开课了,得睡饱了养足精神才行。”

    底下两个妹妹睇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勤抹地板。

    往常在戏班中,他们几个各司其职,赵似云舌粲莲花,编写故事段子跟主演的差事向来落在他身上:赵似霞掌管戏班门面,大到接洽生意,小至搬运道具都归她管;赵似霜沉着冷静,负责帐务兼后台总管:赵似雪温柔细心,不管是纸雕、皮刻的人偶道具全出自她的精心巧手。

    就因为相中了赵家四口各自的本事,凤爱才特意留下他们,主要目的便是希望借助他们之力,替她担起“识字堂”的助学招牌。

    “爱爱主子”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凤爱回头一瞥,瞧见小三子慌张匆忙的身影刚穿过廊柱迎向她,另一头已响起了某人的大嗓门--

    “喂喂,你们别挡着嘛,我今日不是来闹事儿的,”柳蟠龙边走边蹭开两旁想挡住他去路的人,怀里捧着东西,好声好气地随着一条长长的人墙往前迈步。“本当家特地带了好礼物,要来--”

    忽地,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咧开大胡子里藏着的两片嘴唇,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凤爱抬起眸子,朝他凝了一眼,便低下头又继续忙她的。

    “来识字堂报到的是不?学会认名字了吗?”

    “啊?名字”柳蟠龙愣了愣,被她一双骄中带媚的眼色给迷住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喔,有,认认得了。”

    “你似乎来早了,”凤爱此时心情尚佳,因此对待他的语气倒像对待稚童一般,谆谆教诲着“别着急,还要再过几天才开课。”

    柳蟠龙见她心情似乎不错,先是弯腰向她行了个大礼。

    “我是来给凤姑娘喔,不,学生是来给夫子送送上”他搔搔头,费心想着临行前管家教的那句什么词儿来着?“就是送那个”

    凤爱抿唇一笑,再度抬起眼瞅他“咱们--字堂不收束修,就算你再有钱,在这儿的身分也是一样,这些都拎回去,到时带你的脑袋瓜子来就够了。”

    柳蟠龙摇摇头“不成啊,这全是我的一番心意,不是随便花钱买得到的谢礼。”

    “说了不收,拿回去。”凤爱也有她执拗的一面,硬是坚持不收。

    老实说,她并非真讨厌他这个人,但有时就是受不了他的不会看脸色,更惹人气恼的是,他还经常喜欢得寸进尺。

    “--好歹也看一眼再说要不要嘛!”柳蟠龙好不服气,有谁让他这般低声下气伺候过来着了?就只为她一个而已,她还三番两次的不领情。“哪有人会这么翻脸无情?我可是费心为-挑了好久的耶!”

    他边嘟囔抗议,边自个儿动手拆起礼物,将它热情地捧到她面前去。

    凤爱扭身欲走,岂料柳蟠龙动作更麻利,旋即街上前一把拦住她,好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呈至她眼前。

    “-,瞧瞧这双刀造工多美呀!”他一心想讨好她,脑海中总难忘记那日她舞着双刀时的娇媚模样,特别差人为她量身打造了一组绝世好刀。

    眼前闪烁的绚丽光芒令人慑目,凤爱眨了眨眼,望向他手上的那两把刀。

    不错,如他所言,这双刀的造工确实精美不凡,刀面圆润、刀锋锐利、刀柄修长却易握,若这是份谢礼,倒真是件能令人动心的好礼。

    “可不是我在吹牛,这东西现在外头根本还没得买呢!”柳蟠龙瞧她一双美目恍惚地盯着双刀,更是不由得佩服起自己选了份好礼。“多亏我有心,才会想到要送-这样的一份礼物。”

    “这刀”凤爱犹豫了,眼见为凭,这刀真是好刀。

    “要仔细盯着瞧哟,嘿嘿,这阴阳双刀会教人大吃一惊的。”柳蟠龙愈说愈兴奋,沾沾自喜着,他迎着日照的光线,缓缓转动刀柄,耀眼的刀面在阳光折射下,蓦地呈现出另番不同的样貌-

    那间,凤爱怔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那双刀的刀面随着光线的变化,竟产生幻象似的映出一幅草原春宫图--两把刀上各现出一副赤luoluo的身子,图中男子豪迈、女子娇媚,配合挥刀的角度及力道,还会悄悄变换动作。

    “没说错呗,这双刀上的内容可精-得很,保证绝对只送不卖!”

    柳蟠龙心直口快,一心只想着要将她喜爱的东西配上他认为“好看”的图案,压根没想到要将“于礼不合”这种论调放入计算之中。

    “咱!”好了吧,一巴掌赏在他脸上。

    “你你好下流!”她咬牙切齿地骂道。

    “怎地?不喜欢吗?”柳蟠龙大感不解,眉头深皱,抚着他吃痛的半边脸颊,心眼单纯而直接“可是这图里的一双小人儿会动的耶!”

    她羞红了脸,抢过双刀,将它们摔向墙角。“下流,你再敢讲一遍!”

    柳蟠龙数着手指头,一天天计算日子接近。

    今儿个便是识字堂头一天开课的日子,他一大早即已穿戴整齐,在一堆随从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识字堂大门口。

    听闻内室传来的阵阵孩童学语声,他忽地却步,杵在原地进退两难。

    打从那天送人家礼物被拒,还让人当众甩了记耳刮子之后,柳蟠龙直到现在想起那档事儿都仍在懊恼呢!想破了脑袋也搞不懂凤爱到底在气他什么?他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甚至还气冲冲地连骂了他好几句下流!

    “唉”大大叹了一口长气。

    想起凤爱摔刀子的气愤模样,想起她口口声声怒骂他的模样唉,她究竟是不喜欢他的人?还是不喜欢他送的礼物呢?

    天哪!当时在那么多人面前,大伙儿眼睁睁瞧他被一个大姑娘家赏耳光,那景况敢情是丢脸丢到家哩!他当下自然也受不得窝囊气,讲没几句话便翻墙离开了。

    到如今,就算事过境迁,但面子都没了,教他哪还有脸再回去嘛!

    他可是鼎鼎有名的柳蟠龙耶,香河镇上有谁不知?有谁不识?

    虽说香河镇离这天津城还差半天路程的距离,但凭着“蟠龙第一号i在市场上打出的名气,又有哪个人会真的没听说过他柳大当家呢?

    没想到偏偏就有个女子不吃他这套。不单有胆量敢削他的胡子,前几天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赏他一巴掌!

    而他这火爆惯了的地头龙一到了她跟前,居然就啥狠事也做不出来了。

    “唉”他摇摇头,又哀叹一声,真是说不出的闷哪!

    “有时间在这儿摇头又叹气,怎不快进去跟上大伙儿的进度?”

    一记娇脆的女子嗓音划入他的叹息之间,柳蟠龙惊得猛一回头,恰恰就张望到凤爱敛着面容正瞪住他的那张表情。

    “我”他瞅着她,心情尚未调适过来,因此表情显得有点僵。

    凤爱沉默着,暗自观察起他脸上一瞬间变化无常的神情。

    她知道,这男人和众人口耳相传的那个柳蟠龙是同一个人。

    他的内在就和他的外表一样,是个从里到外的粗人。

    鲁莽狂野、毛毛躁躁、有勇无谋、直接坦率不过,却很真。

    真的不经一丝修饰,真的不懂得藏拙及表达。

    她阖上眼,敛下长睫,忽然极突兀地说道:“好,我接受。”

    “啊?接接受什么?”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替他将憋在心头的话一吐为快。

    “喔”先让她这样一说,柳蟠龙反倒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踢蹭着地上的小石子,那股扭捏样说出去绝没人会相信是他柳大当家。“是呃,我我那天太太冲动了,是应该跟-道歉才对。”

    既然她说他错了,他就乖乖认错吧!

    她一睇“我猜,你八成还是不晓得我当日恼你什么是不?”

    惨了,惨了,她果真问了呀!

    “这是考题吗?得过关了才能进去是呗?”

    就瞧柳蟠龙表情煞是严肃,鼓着腮帮子,看起来认真得不得了。

    傻瓜!造句凤爱咒在心里没骂出声“当然不是,若真这样,”她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逸出浅笑“你岂不是永远没法子进去读书认字了吗?”

    平常嗓门大如雷的这男人,这片刻就只呆站原地静悄悄。

    “里头孩子多,你得记住,别动不动就发脾气使性子。”她开始嘱咐。

    “放心放心,咱对孩子最有办法了。”他满口答应。当然最有办法-,不乖就凶,不听话就吓唬他们。

    “我帮的都是些穷苦孩子,他们有的是家里没余力供养读书,有的是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孤儿,”她睐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道:“你年纪最长,得要更努力,在他们面前图个好榜样。”

    在她眼中,自己所扶济的的确全是些穷苦无依的孩子。

    然而单单就贫穷这字眼,在不同人眼中亦有不同的解释。

    没钱遇活是贫穷;胸无点墨是贫穷:没心没肺不懂得感恩图报,即便赚了再多的钱财亦还是贫穷之人。

    她没忘,她曾见过他因不识字的“贫瘠”而在人前显得羞窘不已的那表情。

    这男人外表看似粗犷,成天嬉皮笑脸的,但当时在他那双清澄的眼瞳中,却布满了挥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以她才在人群之中选了他;如果可以,她愿意帮他脱离“贫穷”

    “你来这儿,是真心想读书识字的吧?”她仰头望着,盈盈的眸子里有他粗犷的脸。

    “是,我想。”柳蟠龙老实响应,虽然看着她说话,总令他忍不住结巴。

    “进去吧,先生已开始讲课了。”凤爱点点头,朝门比了比,催促着他。

    “呵呵,”他挠挠胡子笑了,边走边回头“那我那我就先进去-!”

    就在他临进门前,她忽然又唤住他“等等!”

    柳蟠龙回过头,听候她的召唤。

    凤爱抿抿唇,蓦然想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这时候讲?

    “你费心打造的那份谢礼,我虽不收,可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柳蟠龙笑逐颜开,一转眼,脸色竟像个姑娘似的臊红了起来。

    他笑嘻嘻地望着凤爱,边跑边跳“好耶,好耶,-喜欢就好!”望着他兴高采烈跑进识字堂的背影,凤爱柳眉微蹙,不禁怀疑起他究竟有没有听懂她说的话?

    她的意思是,她领受他那份认真张罗的用心,可却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她喜欢呀!真不懂他又听到哪里去了?

    “唉,奇怪?怎会有这种好笑的男人?”她失声笑了。

    笑这男人的直来直往,亦笑逭男人的豪迈单纯

    “咳,柳柳蟠龙--”像这样的叫唤已是第五遍了。

    室内一片沉寂,只除了阵阵在此刻显得颇为突兀的鼾声之外。

    “呼呼呼”

    鼾声虽不算大,但屋里屋外却竟然相互应和着。

    担任授课的赵似霜脸色铁青,悄悄踱近柳蟠龙的座位旁,低头睨着他睡趴了的身影,再朝屋外一瞪,哼哼,连他的跟班也早陪着主子一块去见周公了!

    赵似霜咬牙,朝他耳边大嚷:“可以醒来了,柳蟠龙!”

    就瞧柳蟠龙睡眼蒙-,翻了记身,将脸转了个方向,口中不清不楚地咕哝:“唔,听到了,听到了,先生讲的真是有道理”

    瞬间,四周传开一片孩童们的嘻笑声。

    凤爱原本只是经过,却让这笑闹声给引了过去,她停驻于门边。

    “先生,是有哪位学生扰了您上课的心情吗?”她赶忙替赵家老三解围,也顺便提醒某位学生他该注意的分寸。“您告诉我一声,我一定把给他轰出去。”

    恍惚中,桌案上的昏迷身影彷佛蠕动了几下。

    “柳、蟠、龙。”凤爱出声,喊起他的名字。

    柳蟠龙像突然被雷打到了似,震惊弹跳起来。“啊?是,是,柳蟠龙报到!”

    “哈哈哈”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凤爱也跟着笑,只不过她的笑容中还敛住一丝警告的味道。

    柳蟠龙仰起脸,见到一室的“小学生”都在看他,再稍微移开一下眸子呃,糟糕!糗大了,心上人是啥时候偷跑来盯他梢的呀?

    “回答台上的教书先生,你方才上课认真了没有?”凤爱远远地杵在门边,一手撑腰一手搭墙,娇媚间带了点泼野。

    柳蟠龙好不自在,搔搔被他自己给睡乱了的落腮胡“有吧,应该是有的啊!”“是吗?”她睇他。

    他赶紧伸手理了理仪容,正经八百的反问:“咦?没有吗?”

    凤爱镇定凝神,挪开视线暂不瞅他,转头朝门外的某个角落望过去。

    “好,那你这会儿认真听听,附近可还有什么声音?”

    柳蟠龙睡梦乍醒,目光仍显呆滞,听不明白这算什么题目?难道学认字之前还得先测验听力不成?

    凤爱送他一抹笑靥“听一听,然后说出来让大伙儿分享一下。”

    “呃,这个嘛”柳蟠龙深深一吸,气上丹田,倒真的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了起来“附近有虫叫、有林子里的竹子在晃动、有廊上的脚步声、有池里的鱼跳出水面时的轻响、有屋瓦掉落下来摔碎的声音--”

    “喔,听力这么好,还有没有别的?”

    柳蟠龙再听,却忍不住猛地皱起眉头,他环视室内一圈,不对啊,除了他以外还有哪个小表头敢偷寐?

    “咦,是不是听错了?怎么会有打鼾的声音?”

    “确定听到了?”凤爱睁大双眸,故意好奇地问。

    “没错,我敢肯定,是有人躲在暗地里偷偷打鼾。”他点点头,遂不由自主地朝那隐隐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

    柳蟠龙穿过一张张座位,侧身越过立在门边的凤爱,终于发现了闯祸者--

    “喂喂,你们好大的狗胆,敢给本当家的在这儿睡成了一团啊?!”

    他瞪着躲在墙边那一个挨着一个,睡成一排的跟班们,不禁怒火狂烧,边骂边踹,由于出脚太快,跟班的随从躲不掉被修理的噩运,个个吓得直打哆嗦。

    “柳蟠龙,不许动粗。”凤爱直呼他名字。

    正准备再补他们几拳的柳蟠龙一听,停了手,气愤地狠狠瞪着他们。

    气死人了!真不晓得自己没事儿带这种不争气的没用跟班出来做啥?

    柳蟠龙愈想愈有气,瞧这几个人的那副睡相、听那一声声的鼾声,都像是在讥讽着自己,也等于告诉别人说他就是这个样的不求长进!

    凤爱踱近他,按住他气得发颤的拳头,睇了睇墙边那排被狠揍过的人。

    “没事了,让你的跟班都回去吧,你是来读书认字,可不是来当大爷的。”

    柳蟠龙那热呼呼的拳头让她这么一握,更是没由来的一阵烧红。他的脸倏地发烫,从印堂、鼻头、双颊一路红到了脖子上。

    感觉到他脸上、身上的变化,凤爱怔了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在人前这不合于礼的冲动举止,连忙松开手,退开敷步。

    柳蟠龙于是转头,扯开喉咙,用眼神在威胁“听到凤姑娘的教训没?还不快滚出本当家的眼前!”

    才不过一转眼,那伙人溜得简直比“滚”还快。

    赶走了一群净让他丢脸发火的跟班,柳蟠龙尴尬地对着凤爱傻笑,满脸的歉意和难为情。

    凤爱悄悄使了使眼色,暗示他赶快回去坐好。

    被晾在一旁看了半天戏的赵似霜眼见一切终于恢复正常,掀开书册,打算利用剩下不多的时间再教学生习写几个简单的生字。“好了,咱们再继续--”

    此时,柳蟠龙忽然举起他健美的胳臂,呃,也就是方才揍人时的那只。

    “先生,咱们有没有啥活动筋骨的课呀?”他问,表情好认真,似乎这答案有否会造成他极度的困扰。

    “活活动筋骨的课?”

    赵似霜愣住,表情为难,显然是被这名“年龄略长”的学生问倒了。她扬首望向门边的凤爱,寻求援助,后者则不急,等着看她要如何解决学生的疑惑。

    就在此时,一直待在后头照顾年纪小些的孩子的赵似雪,身旁还各搂着一名娃儿呢,便忽然开口替姊姊答道:“有,当然有可以让大家活动筋骨的课。”

    这下好了,不仅赵似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瞪大双眼望着她,就连孩子们也开始眼巴巴地期待着了。

    她于是放下娃儿,从从容容由整理好的柜中取出一只木盒子,将它递给三姊赵似霜。

    “喔”赵似霜恍然大悟,总算记起了小妹的确曾做过这套识字工具。

    此时柳蟠龙兴奋异常,个儿比环伺在他身边的那群小萝卜头高出许多,脖子也伸得比他们长,想当然耳,盒子里的状况他自是瞧得比旁人清楚些,他忍不住催促“先生,快快快,盒子里的木条片子是--”

    “字牌。”赵似霜淡淡响应。

    一听,柳蟠龙之前昂扬的颈项转瞬间缩回了好几寸。

    “啊”席间也响起一阵孩子们的失望叹息声。

    还以为会是什么有趣的童玩,哪想到转来转去仍旧离不开识字上课。

    “接着呢,来考考大伙儿到底有没有将方才新学会的字记下来。”赵似霜她环顾底下的学生们,一扫先前的气馁,脸上又重新恢复冷静及自信“这样吧,既然每个人都没有精神,那就赶紧来一场认字竞赛吧,等会儿我说哪个字,你们便得上前抓出那个字。”

    下头又是一阵阵的喧哗,孩子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嘈杂。

    “呵呵,抢字牌呀,好啊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一提到要和人比赛,柳蟠龙身躯里的热血一瞬闾全沸腾了上来。开玩笑,他向来身手最俐落,箭步如飞,下手敏捷,他瞄了眼身旁的那群小表,嘿嘿,这么轻松简单的比赛焉有不赞成的道理!

    他得意笑着,压根忘了身手矫健虽算他的强项,但方才由于昏睡得太早,根本完全没来得及将人家教过的字给记进脑子里。

    瞧瞧,他这会儿眼冒精光,双掌抱拳,好一副势在必赢的骄傲模样。

    “头一回合,就先考个孔夫子的孔””

    指示刚落,这群个儿头高矮不一的孩子们遂奋力街向场中的那堆字牌之间,人人都低头想寻找出正确的答案。

    “喝,你们是活得不耐烦啦,连我的地盘也敢靠近!”隐约中,彷佛听到有人凶巴巴地在出言恐吓。

    柳蟠龙占据正中央的有利位置,手里抓着木牌、脚下踩着木牌,不让其余的竞争者有机会获得赢面。他边威胁边顺手拎起某个不知道他厉害的男孩--

    “说过了,不许对他们动粗的。”忽地,一记银铃般的提醒划过他耳畔,敲得他脑子一阵迷迷蒙蒙的晕眩。

    “哇!看到了,看到了,快抢快抢”

    须臾,十几个小家伙一拥而上,小小的身躯一层一层向上堆栈,有的埋头搜索,有的则乘机顺便挥几拳、捏几把。

    “噢痛!谁掐我大腿?”才不过一恍神,柳蟠龙就被压在最下头一层,他气呼呼地又骂又叫“喂!小表,你们这是在比赛还是报仇啊?!”

    屋后,小暖阁中。

    苏流三战战兢兢,手边动作得极小心,一丁点闪失都不敢有。

    柳蟠龙歪着头,吸了口气,瞠大眼睛瞪向身旁的粉墙,那墙就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呃,柳柳大当家,您甭强忍,要是疼的话就直管嚷出声来,别在意,这里没旁人的。”苏流三额头上冒着汗,遵照主子的吩咐替柳蟠龙擦药涂伤,双手伺候着,却还得面对他那张臭脸。

    “呸!谁说我会疼来着?”柳蟠龙回头恼火地一吼,没片刻,又龇牙咧嘴地转回去瞪住白墙“别-唆,快擦。”

    “是是,我动作快点就是了。”苏流三扁扁嘴,干睨着眼前这“逞英雄”的男人半luo的上身,呃,当然还有他身上的伤啦!

    一闪神,沾药酒的镊子偏了位置,不小心夹住了柳蟠龙腹肌上的伤口。

    “哎哟!到底会不会呀你,笨手笨脚的,你那双手留着还有没有用处啊?”他火冒三丈,鼻里喷着气,忍不住朝身边的人破口大骂。

    “对对对”苏流三嗫嚅张口,无奈眼前男人的“恶势力”实在太吓人,震得他老半天讲不出第二个字。

    “还对咧,有这样侍奉人的吗?嗟,真不懂凤姑娘要你做什么?”柳蟠龙藉题发挥,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把跟前的少年当自个儿的下人在使唤。

    “不不是,我我是是想同您说对不住”

    此时,端着一盅甜品正准备进入小暖阁的凤爱,在门边凑巧听到了他俩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谈,抿抿唇,忍下想笑的念头。

    “我就算嘴巴上说不疼,你也不能尽往我肉里头夹呀!”

    “对对”苏流三愈紧张愈结巴。

    柳蟠龙瞪着他,叹口气,总算明白什么叫无力感了。

    忽地,他背脊一挺,身子拉直,一把揪住苏流三的衣领,将他的头塞近自己的脸面前。

    “告诉我,在她跟前,你讲话也会这样结巴吗?”

    “啊?”苏流三苍白着脸,不懂对方这是哪一种问人法?

    “听不懂啊?我问你平常在你爱主子跟前,”他腾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苏流三张成“啊”状的嘴巴“这张嘴是不是也这样不听你的话?吞吞吐吐的上不了台面?”

    “爱爱主子?”苏流三眼珠子溜了溜,还是不太懂,他会不会说话关他家爱主子什么事情吗?

    柳蟠龙俯下头,整张脸几乎快笼罩住苏流三了,他眼中写满疑虑。

    “对,就是她,你同她一起讲话也会结巴吗?”更直接的问法是--你这张嘴在她面前,也会像我见到她时一样没辙吗?

    就是不明了,为啥他只要一在凤爱跟前,就会像被人下了符咒似,浑身上下都没法再受自个儿的控制?不仅她的眼光是咒语、声音是咒语,就连她存在时的每一记喘息、吐纳都可以对他下咒。

    苏流三喉结被衣领扯得泛疼,蹙着眉,苍白着脸“应应该不不会吧!”

    “你不会?!”柳蟠龙大嚷,一脸震惊加亢奋,像终于在荒凉的沙漠中找到一处可救命的绿洲。“那快赶快教教我!”

    衣领朝上一提,被扯得更紧了,苏流三眼白急翻,脑子里昏昏沉沉。

    凤爱见状,赶忙步入小暖阁,要是再不阻止柳蟠龙的粗鲁手劲,小三子一条小命恐怕就快魂归离恨天-!

    “小三子,嘱咐你做的事儿办好了没?”

    一听闻凤爱踱步而来的询问,柳蟠龙旋即松手,将苏流三搁回他身旁。

    “小三子”凤爱的娇容出现在门口,她往暖合内一瞅,就瞧见柳蟠龙正反过来替苏流三揉搓双肩、按压脖子,好使他的脸色及气血尽快“恢复正常”

    “呃,呵呵,”面对凤爱投递而来的怀疑眼神,柳蟠龙僵着一张难为情的笑脸,开始颅左右而言他“他他身子虚,我我这会儿正替他舒筋活血。”

    没错啦,他也不算扯谎只不过省略了向她解释小三子为何无缘无故会需要别人帮他“舒筋活血”的缘由。

    经过一番顺气,苏流三渐渐回了神,他望见主子正似笑非笑地瞪住自己。

    糟糕,主子交代要替柳蟠龙把身上的伤全上好药,可他方才才上了前半身,后半身和那张气鼓鼓的臭脸都还来不及上药就被

    “爱爱主子,小小的”噢,这会儿结巴可不能怪罪他,喉咙都快让人给揪断了,讲起话来吞吞吐吐也是正常。

    哪想到主子竟只是轻挥了挥手,没有一丝的谴责之意。

    “去歇着吧,我知道你也累坏了。”

    于是感受到主子关怀的苏流三垂下头,带着酸痛淤青的脖子,和被某人吓坏了的疲惫身躯,一步一步走出小暖阁。

    直到这瞬,暖阁中终于只剩柳蟠龙及凤爱了。

    柳蟠龙的心跳得迅猛“怦咚、怦咚”紧张得就差没蹦出嘴巴来。

    “你看看,才头一天就惹麻烦。”她睇他,悄悄走近。

    柳蟠龙头垂得老低,只敢从眼角偷瞄地面,瞧着她渐渐靠近的裙。

    “大概再要不了几日,你就可以把这地方给铲为废墟了吧?”她边说边忍着笑,脑子里盘旋着的,是他不久前为了抢字牌,被十几名孩童压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那副糗样。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不能动弹,而是为了她的话而不敢动弹。

    当时事出突然,乱成一片,她见他表情凶悍地随手拎起一个男孩,担心他一时冲动会失了分寸,才会急得出言提醒。

    就瞧他那么魁伟英挺的身躯,只因为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瞬间如雪崩似的消融在成叠的孩子堆间。

    “喔!不会不会,”柳蟠龙听了双手连忙直摇“我柳蟠龙一定不会违逆凤凤姑娘-的意思,-要喜欢什么,我我就绝对会用尽全力保护它!”

    这会儿倒换凤爱当场怔住了。

    他这番话讲得这么直接坦率,恍若在她面前削心掏肺似的。

    “你”“哎呀!多嘴!”就见他慌里慌张,突然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狠敲了自己脑门一记“吓到-了吗?我我不该随便乱讲话,我我不该”呃,让她脸上错愕的表情一吓,到底不该什么他也不清楚了。

    凤爱抿抿唇,想故意略过他这不知所措的神情似的,垂下眼睫,自然得像从未听到他方才究竟讲了什么内容,径自将手上的汤盅递给他。

    “这甜汤冰镇过的,你喜欢的话不妨就尝几口。”她边说边顺手取了小三子留在桌上的药酒及金创药膏。

    “喜欢,喜欢,一定喜欢。”柳蟠龙一见这是她亲自端来的东西,简直欢欣若狂,接过汤盅,看都不看一眼,仰头就“咕噜、咕噜”全灌进嘴里。

    对于他的“暴饮暴食”凤爱知道阻止也来不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她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结实宽阔的背脊。

    或许因为长年练功的关系,即使带着伤,他肤色仍透着亮度。

    麦子似的色泽晕染了整片背,就着摇曳的油灯,他的背忽近忽远,彷佛在她眼前随风晃荡。

    凤爱握紧药酒罐,不知怎地,忽觉喉咙有些紧涩。

    喝完甜品,好半天不知下一步该做啥才好的柳蟠龙见身后的凤爱也没动静,忍不住想回头唤她“凤--”

    “别动,不要转头,”她紧张喊道,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得失常,但出于直觉,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他瞧到她这副失神的模样。“我我继续替你上药。i

    “啊,凤姑娘要替我上上药?”

    妈呀,柳蟠龙这才发觉自己从刚才到现在都一直光着上半截身子,这样子在平常练功时是不算什么啦,但此时此刻,可是在他最在意的大姑娘家面前耶!

    哎呀呀,怪难为情的。

    很快的,他的脸又红了,身子也因为那药酒及她手掌轻揉的缘故,竟一寸一寸起了作用,热热地烧烫开来。

    他的背好烫好烫,她的掌心也好烫。

    昏黄油灯下,小暖阁中的这两人都低垂着脸庞,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