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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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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蹲在轮椅旁,细心地替男人已切除右肢的下盘盖好薄被,再起身推开窗子,让新鲜空气透进昏暗的斗室。明知门口有双眼睛在虎视耽耽,她仍倚在男人耳旁,嗓子压得极低“爸,这钱给你,你想吃什么,叫小弟替你买,要藏好喔!”

    她背对着门口,将一叠扎好的钞票塞进头发己半花白的父亲手中,不舍地注视那双红了一圈的眼睛。

    “小楠,对不起,爸爸无能为力”方明洋紧抓住她的手,想说得更多,却哽塞得厉害,他抖着下巴,低头靠近她“你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个成医师,人怎么样?”

    “他很好。你瞧,我是不是比先前胖了点?”她笑咪咪,将父亲粗厚的掌贴住自己的脸。

    “那就好,那就好”方明洋欣慰地拍拍她。

    “爸,妈对你,好不好?”这句话几乎是以唇形完成,是她离家这阵子最牵挂的一件事。

    “好、好,遗嘱还没写呢,当然好!别担心我,好好过日子去吧!你该过你的日子的,现在还不迟,不必管你妈怎么想,薇薇的事是遗憾,不是任何人的错,用不着你承担。林庭轩,终究与方家无缘,不能强求。你快走吧!待会你妈火气一来,你弟弟又要哭了。”

    她颤巍巍地直起身,含泪笑着“爸,我会再找时间回来看您。”

    父女俩交头接耳地说了好一会体己话,方母觑了一下守在身后的男人一眼,低着尖嗓子“好了,太晚了,你爸要休息了。”

    她再看了父亲一眼,举步艰难地走出斗室,朝一脸紧绷的方母说着“妈,麻烦你把维他命每天按时给爸爸吃,菜尽量清淡一些”

    “知道了,他生病也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了,用不着你提醒。你要是肯听话,你父亲现在不就舒舒服服让林家佣人侍候着了?”利眸掠过她的脸,恨意从未因她消失这一段日子而消褪。

    “对不起。”她僵硬地抱歉,看向成扬飞,他伸出手,握住她,两人并肩走出方家。

    “谢谢你。”她尽量显得情绪不受影响,一走在阴暗的巷道上,便放开他的手。

    “你之前一直未能离开家,是为了你父亲吧?”行动不便,处处透着无可奈何的方父,应是她唯一的挂虑。

    “嗯。我父亲没生病前,很照顾我的。”她两手背在身后,语气很淡,似乎不愿详提。“他运气不好,有糖尿病。”

    他暗忖——依她先前所言,方父恐怕病了很长一段岁月了,否则方楠的童年不会如此缺乏色彩,在需要家人照应的情况下,对方楠的呵护应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是他难免疑惑,方母对女儿的恨意超乎寻常,对待方楠的手段更不近情理;而方楠,除了消极的对抗,几乎不为自己辩解,那事事不强求的习性,有超出表象难以言说的过去吗?

    “吃点东西吧!我肚子饿了。”他看不出异样的提议。

    她微偏头,表情古怪“你从不吃宵夜的。”

    他工作量不小,但不常吃得讲究,如果没有紧急手术熬夜,通常入夜后不再吃晚餐外的东西。他坐着看诊身材还能维持,和节制饮食有很大关系。

    “现在突然想吃了,走吧!”他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口吻是少有的轻快。

    她任他牵待着,慢慢理解地笑了。

    他是想让她恢复愉快的心情吧?他以为女人藉着大吃一顿,能忘记很多烦恼吗?

    “成医师,你真是好人,如果你对女人也能这样就十全十美了。”她叹息地为他下评注。

    “你不是女人么?”他回瞪她。

    “我不一样啊!”和他那些过往的女人相比,是大大不同。起码,她连妩媚都称不上,她也没机会学会,最重要的是,她和他,根本上就——

    “我们不是同类。”她脱口而出。

    “你不是不在乎皮相?”再者,他一点也不认为她长相普通,她从未察觉自己是颗蒙尘的珍珠,她虽不若方薇美艳,但自有动人之处。

    “和皮相无关,如果不是曾让你看诊,我们的生活圈一辈子也不会有交集的,你在天,我在地。以前林大哥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让林家接受姊姊的。”她仰头看着星空灿烂,看看竟入迷了。

    “星星在云端久了也会损落,我们都是人类,说什么同不同类!”他不以为然地随着她仰看夜空。

    “真好看。成医师,那颗最亮的是什么星?”她指着天上。

    她没有听到回应,因为下一秒她摔不及防地被他的身躯猛烈撞倒在地,半趴在地上。

    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眼冒金星,一阵惊骇,身体虽无恙,神智却一时不清。她抬头寻觅成扬飞的踪影,他倒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两个陌生男人下了车走向他,藉着微弱的灯光视察他的相貌。

    “是他没错!”其中一人道,摸了摸他的鼻息。“我车速算得刚好,应该只是昏了。”

    “快动手!朝脸上划两刀就行了。”另一人点头示意。

    她心跳剧烈,大喊“别碰他!为什么撞我们?”

    两人转头看向她之际,成扬飞长腿一旋,一名凶徒倒地,他趁势爬起;倒地的凶徒手脚很快,扯住他的双腿,两人滚跌一起。她奔过去救援,被另一名男子挡住,狠推了她一把,她腿一拐,踉跄倒地,看见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闪亮的利刃怵目惊心,直逼地上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地上的两人不放弃制服对方,你上我下地变换位置,难以被锁定目标;男子机警地看着四周,失去耐性地狠踹了成扬飞头部一脚,成扬飞随即仰躺不动。她震骇已极,不顾扭伤的痛脚,直冲过去,紧紧抱住成扬飞头部。

    背后一股陌生的麻刺割过,她忍着不适,两手死命不放,将成扬飞的脸紧埋进胸房,一丝空隙不露。

    “糟!交代不能伤到女的!这下坏了!”缚住成扬飞两脚的凶徒一跃而起,行凶的另一名慌忙道:“她突然冲出来,我闪不及,快走!”

    成扬飞从晕眩中渐醒,鼻尖前端都是女性的肌肤香气,整个脸陷进了不可思议的柔软里。

    他摸索着覆盖他的女体,她察觉他苏醒了,惊喜地直起身子,摸摸他红肿破皮的额角“成医师,你没事吧?”

    “没事。”他勉力靠着灯柱坐直,被撞击的身体开始隐隐作痛,他吃力道:“人都走了?你把他们赶跑了?”

    “走了。我扶你,快回去吧!”她扬起他臂膀,他正要使力起身,灯光下,瞥见自己的掌指全是血,鲜红浓烈。

    两人面面相觑,他想起了方才脸部上方的柔软胸房,他十指摸索过的地方他心惊肉跳将她翻转身——薄薄的衬衫被划了十多公分的口子,鲜血是从背肌伤口渗出的,血流还未停止。

    “你——没有感觉吗?”他镇定地问。

    她迷惑地瞪着他的血指头,幽幽地说:“凉凉的,刺刺的”

    他搂住她的腰,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医院去。”

    “成医师,你得背我了,我腿软,走不动”

    所有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都流失殆尽,她软倒在他怀里,呆滞地与那张完好的容颜对望,她一心想要保有的容颜

    她许久没见过他这种神情了,他一动也不动地沉在扶手皮椅里,茶早凉了,唯一动的是不时掀扬的睫毛,他的心思正在快速转动着。

    “照过x光了?你骨头都没事?”张明莉问。

    “没事,表皮一点擦伤,他们并非要致命。”

    “你不认得那两个人?”张明莉问。

    他摇头。

    “他们是针对你来的?”

    他不置可否。

    “方楠可真有蛮勇!不过我还是觉得怪,你都躺倒了,他们为什么放过你?”

    他仍不语。

    他可以立即判断的是,方楠为了保住他的脸受了伤;不确定的是,她是下意识的出手相救,还是执意保全他,连受伤了也不放开他?

    “还好她伤口不深,好好护理应该不会留下疤痕,只是这段时间你得小心了,在一起时别压到她伤口,看了碍眼也别嫌弃——”

    “张明莉——”他厉着脸“这时候你还在嬉皮笑脸凑趣?”

    “唷——”她故作惊讶“别装了,你们俩在林家表演那一手我看了都替你害臊!幸好林老太大没看见,她保守得很,万一不高兴了,不介绍那群婆婆妈妈来,我损失可大了。”

    “我和方楠——没什么。”他矢口否认,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

    她抬起下巴,眯眼瞧着男人“成扬飞,你是还没对她做什么,你心里可是有什么,你说,你收留她是为那桩?别告诉我你同情她,医院里值得你同情的人一长串,怎么不见你收留别人?”

    见他无动于衷,高跟鞋“唔咯”跨过地板,走到他面前,她两手撑住扶手,弯下腰直逼他,罕有的严肃“兄弟,别怪我没提醒你,方楠值不值得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带来的麻烦比你碰过的女人还多,你要是不想伤神,现在就放手。对方敢叫人动你,就是豁出去了,你考虑清楚,你是医生,没空奉陪这种游戏。”

    他瞬也不瞬,两双美眸对视,彼此衡量着彼此,他旋即笑了,整齐的白牙闪现“明莉,我从小到大,碰过的事还算少吗?你当我是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捏捏她的粉颊,推开她,脚步笃定地走向病房。

    她支着额沉思着,未几,拿起他桌上电话,拨了个手机号码,凝肃的脸立即转为娇笑“喂——亲爱的,想不想我?帮我个忙吧”

    她褪去衬衣,举高一面圆镜,对着前方的梳妆镜反射自己的背部,然而两臂一举高过顶,肌肉的牵动引发伤口的撕扯,让她频发出“嘶嘶”声。她颓丧地放下镜子,脑筋转了转,咬咬牙,她拿起镜子,冲出房门“砰砰砰”奔跑上楼,在他门面上敲了三下。

    没动静。

    她再敲了两下,仔细聆听,有他细碎的说话声,是交谈的语气。她太大意了,临近午夜,怎么好打扰他?

    她不作他想,转身蹑脚步下阶梯,门却霍地拉开——

    “怎么了?”凉凉悠悠的一句在背后追来。

    他探出上半身,衬衫是临时套上的,衣襟半敞,胸肌若隐若现,头发微乱。

    “没事!”她忙笑“对不起,打扰到你。”她探看了两眼他墨黑的背景,深觉自己唐突。

    “拿着镜子做什么?”他莞尔,她遮遮掩掩的技巧极差。

    “没什么,是小事,我——想看背后的伤口,可是不太方便,不要紧,明天我叫张嫂帮我。”她很快解释完,脸热烘烘的。他衣着太自在了,神态不似工作时严谨,私密的一面使她随和不起来。

    “进来吧!”他将门大开,等着她走近。

    “不太好吧?”她指指房内,用唇语说着:“我不知道里面有人,抱歉!”

    他面色一整,扭亮室内灯开关,一副没好气“没别人,只有我一个,我刚才在讲电话。你还要不要看伤口?”他起了懊恼,她以为他无时不刻需要女伴吗?

    “噢!”

    她骑虎难下,别无选择地走进去,虽目不斜视,眼角余光还是捕捉到了他偌大的卧房——摆设整齐如医院病房,简简单单蓝白两色交错,如果不是暖黄的光线,这房里凉意太过。

    “过来!”他指指衣柜旁角落的穿衣镜“站这儿!”

    她顺从地走过去。他从她手中接过镜子,面无表情道:“衣服解开。”

    她骇楞,僵住不动,她以为只要掀起背后衣摆就行了。她并非不曾在他面前轻解罗衫,第一次看诊时就为了取信于他而**过,但此刻场地、时间都不对,太过不设防使她心生臊意。

    他不解她的迟疑,从她的表情揣测到了什么,他正色道:“你的手术是我做的,该看的都看过了,你在意什么?伤口在上方,不这样看不清楚。”

    她脸一红,讷讷说不出话来。

    到医院时,伤口才真正发出剧痛,她震惊大过一切,哪能分神注意琐碎的细节!但若现在断然拒绝,又突显了尴尬和破坏两人相处的平衡,他都不介意了,她何需矫情?

    她低下头,从上方开始,一一解开扣子,将褪去的衣衫遮拥在胸前;他盯随她一举一动,极其轻柔小心地揭开纱布,再举起圆镜,将背后伤口反射在穿衣镜上;她一触眼,杏眸圆睁,倒抽一口气。

    伤痕有十几公分长,深色药水及缝线加诸其上,像只漫爬的蜈蚣,在雪白的luo背上怵目惊心,她不禁倒退,背抵在他前胸。

    “是不是后悔替我挡了这一刀?”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在镜中,两人视线相遇,她难免错愕,匆匆移开眼,怔仲了几秒,才安慰地咧嘴笑“不会,幸好是在背上,没人看得见,顶多不穿露背装;要是划在你脸上,那就糟了,你一张刀疤脸,人家才不相信你医术多高明哩!”

    他未因这番轻松话展颜,视线紧追着着镜中的她,是测量、是琢磨,他放下镜子,将纱布重新贴覆在伤口上,扳过她身子,异常柔声:“我的脸,你又何必费心相护?你的安危也很重要。”

    她头微倾,抿抿唇,心思盘桓旋绕,眉心浮上暗郁“成医师,就算你长得普通,也不该为了我而受池鱼之殃,我带给你的麻烦不少,怎能再让你受活罪!”

    “你知道了什么?”

    她垂眼凝思,颤哑着嗓音道:“那天,我听到那两个人说,别伤着我,只要对付你。如果我不去挡那刀,他们不会误伤我。你想,若仅是你的私人恩怨,何必特意避开我,应该一同对付才是。我想,我害了你了,你不该-这混水的,对不起。”

    她左思右想了几天,除了林庭轩,谁会对她在意甚深?那些跟踪她的人,等的就是那一刻吧?在她面前毁了成扬飞,她就会裹足不前,远离护翼吗?

    “不必道歉,不是你的错。”他手指捏起她下巴,端起面对,凛起肃颜“如果,我这张脸毁了,你怕是不怕?”

    眸子在他面上巡绕一圈,她摇摇头“看习惯的话,就没差了。不过那挺可惜的,有张好看的脸,你可以轻而易举找到美女当老婆的,这世界,多数人是喜欢赏心悦目的东西的,我不希望你为了不相干的人破相,让喜欢你的女人心碎。”

    “你的意思是,我这种人只能配个浅薄的花瓶?”他拇指使力按压。

    她下巴吃痛,不由得结巴“当当然不是,你——才貌兼俱,找到的女人必然不遑多让。”

    他撇唇笑了,蓦地凑近她,鼻尖轻触额角发丝,软言道:“老是担心这层皮相的效应大麻烦了,我没那么多闲功夫注意这个。干脆这样吧,你作我女人好了,反正美丑你也不在乎,我真要被毁容了,你也吓不跑,既然有人认定我们之间是男女关系,那就别白担了虚名,我们就在一起吧!你觉得如何?”

    语毕,她一阵震愕及困惑,黑眼珠晃不停,勉强扯了个笑“成医师,这笑话很冷,我们看起来哪点像情人了?你要我替你挡掉女人纠缠没问题,但我是自愿替你挨那一刀的,比起来,你的有用之躯对病人贡献良多,我的就不算什么了,你若要以身相许,我还真不知道拿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办才好呢!”她呵呵笑不停,让笑意冲散不知所措。

    他一迳盯住她,盯得她变干笑,最后发不出笑声。她抬眼觑看他,益发迷惑起来“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拿起她胸前那团衣物,展开后,披在她身上示意她穿上。她两手穿进袖管,他替她一颗颗耐心扣上衣襟,不避讳地看着她单薄内衣裹住的雪白胸脯,眼神是她望不穿的深壑。“我是认真的。”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贴近自己,将她的脸按压在胸膛,沉厚而坚定地说着:“我这么大个人,可以拥抱你、保护你,可以带给你快乐,我的作用很多,你若不要,不是大可惜了。”

    她身躯轻颤,突来的示爱让她似吃了太多蜜酿的蜂蝶,一时方向混沌不清;但耳膜接收到他心脏传来的真实擂动,一声快过一声,这个男人,没有撒谎,他对她,是有感觉的。

    她视线一片水气,不能置信。“为什么?我配不上你”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她不是不受宠若惊的。

    “我看见别人不知道的你,你是我想要的女人,”他将她揽得更近、更密贴“林庭轩不知道,他现在做的事,只有加深我的决心,那些警告动作,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方楠,从今以后,不必再克制自己,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的,绝无二话。”

    因一股潮涌而来的感动,她任他拥贴,任他独一无二的清凉体味笼罩自己。他的体温不炽热,宽而坚实的怀抱与她的身形契合十足,如果不必顾虑太多,这样的拥抱很舒适、很有安全感,她不介意多待一下,或偶一为之享受被照护的快乐。但是,世事没有这么顺理成章,即使林庭轩的执念令她不寒而栗,成扬飞可以提供她所需一切,情人关系成立最重要的核心却不能被忽略,那就是

    “成医师,可是我不爱你”她蠕动唇瓣,以为口齿含糊可以不令彼此尴尬。

    声音微小,却足够让他听见,让他的怀抱在一瞬间僵硬。她感受到了,退出他的臂弯,两手交叠在背后,不知如何启齿。“你是好人,可是,我没有爱的感觉,如果为了一时方便,或怕林大哥纠缠,说出违心之言,我良心过意不去,我不能欺骗你。”

    她内疚地朝他鞠个躬,视线保持下垂,拿起镜子,一刻也不敢多留地快步离开。

    他呆站良久,尝到了少有的示爱挫败滋味,他竟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他有心,方楠是唾手可得的,和过往的经验无异。

    她不爱他。她竟这么说了?

    他摸上那张向来无往不利的面庞,笑了。

    脚尖在磁砖上轻轻一点,她如鱼儿旋身一转,再朝彼岸游去。

    第五趟了,周而复始中,她将念头抛掷,专心一致破水前进。当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尾鱼时,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她看见的、感觉到的,是水无私的包容,不再需要惦记着是否伤害了别人,抑或是被伤害。

    第六趟,速度渐缓,她开始使不上力了,一抵触到池缘,她停了下来,两手一撑,上了岸。抹去脸上的水串,跃动的心脏尚未平抚,一束粉橘玫瑰乍然现前,花香扑鼻,叶瓣上还有水珠,美丽得令人心欢。

    她搞下泳帽,湿发披肩,怔征接过花束。传递花束的方头大耳男生促狭地打量她,怪声怪气道:“方楠,你交了多金男了?每天一束耶!可不可以透露是哪位啊?”

    一连两星期,只要有课,她准时在学校收到浓艳欲滴或清甜芬芳的玫瑰花束,没有卡片、没有署名。她不是校花级美女,收到追求性质的昂贵花束,好奇的垂问眼光比艳羡居多。

    花斜躺在肩上,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收到花下意识是开心的,谁能抗拒那一朵朵漾着清香的鲜花呢?只是其中载重的情意,让她却步了。

    “大头,我游了几秒?你计时了没?”她顾左右而言他。

    “计了,到了参赛标准了。你背伤刚好,马上就下水,没问题吗?”大头绕到她身后,瞄了一眼道:“真勇啊!伤你的歹徒还没抓到吗?”

    她摇头“天色黑,看不清样子,只有自认倒楣了。”她避开大头眼光,两三句便带过。

    “今年的大专杯泳赛,你可以抽空参加四百接力吗?毕业论文交得出吧?”大头是社长,集训由他负责。方楠原本不在参赛名单之列,她能参训的时间有限,身兼三个家教,他不认为她有余力投注在赛事上,但她的成绩不俗,不让她试试有点可惜。

    “我可以!”她一口答应。只有游泳这件事,可以让她自在掌控,忘却烦忧事。

    冲浴后,她匆匆走出校园,在围墙边等候多时的刘得化叼根菸迎上,瞥见那束花,嘿嘿笑两声,鼠目眯得快看不见。“小楠,上次是医生,这次又是谁啊?”

    她闭着脸不理会调侃“走吧!有好几个地方要看,晚点我要赶家教去。”

    “你把我搞糊涂了,既然和医生好得很,干嘛要找房子搬出去?”

    “我不想害了好人。”她叹口气。

    花是成扬飞送的吧?他想表达什么呢?她从未开口问过,深怕一问就再也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

    他似乎没把她的婉拒放在心上,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到他能做的事——夜晚一同回到住处的路上,他细心询问她活动和上课的状态,不催逼、不探测,顶多道晚安时,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就各自回房,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她的胸口却进驻了团绕的温暖。她知道爱不该有局限,也无道理可言,可她还是想不透她哪一点吸引他了?她并不值得他冒险啊!

    “小楠,你有毛病啊?难不成你那个厉害的妈也把他打了一顿?”想起方母不分青红皂白的威力,他立即浑身发毛。

    “你的车呢?”她疲倦地转移话题。

    “在那啊!”他指了指人行砖道上的破机车“今天只借得到这一辆,将就一点吧!哪天你介绍个大客户给我,等我发了,我开好车载你。”

    “谢了!”她不太相信地应着。

    她一旁耐性地等他发车,渐渐发了呆起来。有人在她肩上敲了两下,她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定睛一看,吃了一惊。

    “方小姐,林先生想见你,就在车里。”男人哈着腰。尽管装束不同,长得不起眼,然脸上坑坑洞洞的疤肤是个标记,那晚,男人踹踢成扬飞的狠劲很难令人忘记。

    她指尖发凉,朝路边停车格上的白色房车看了眼,低下头“我今天没时间。”

    她的拒绝很微弱,那几乎是势在必行的邀约,男人不当一回事的重复一句“不会占你太多时间的,林先生只是关心你。”

    她想了一下,知道躲不过,回道:“我交代朋友一下。”

    她回头对着发车发得满头是汗的刘得化附耳轻声道:“得化,别说话,只要照做。我现在得上那辆白车,把花拿到济仁医院去,给成医师,请他来找我。”到了这个关头,她能寄望的仍是成扬飞。

    刘得化惊疑她乍然青白的脸色,瞄了两步远后的男子,机敏地点点头。

    她将花递出去,跟着男子走向已开了车门的白车,坐进后座;林庭轩在里座微笑等候,如往常一般,毫无异状。

    “小楠,见到你真好。”他抚上她的发,她下意识偏开,他不介意地放下手。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那口吻,和问“你吃过饭没”没两样,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温文儒雅、深爱方薇的男人,和眼前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吗?她一点都不理解他。当然,和他谈恋爱的不是她,她一直是遥远不相干的旁观者,方薇走后的这几个月,他对她的注目是过去四年的总合。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答反问。

    “我不是说了,他不适合你吗?”他轻柔地笑,很清楚的没有渗进内心的笑。“你喜欢他哪一点?你完全不了解他,就贸然投入,你也是看上他那张迷人的脸吗?”

    “大哥,你不能这样干涉我——”她惊喊。

    “失去了那张脸,你能多爱他?”他音色转重,微笑依旧。

    “那是犯法的。”她眼角濡湿,开始感到悚栗。

    “小楠,转过身去。”

    她狐疑不解,不动作。“做什么?”

    “让我看你的背伤,现在怎样了。”

    黑色玻璃窗,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隔音良好的车厢,只听见她抖颤的呼吸声。他的口气,是命令,不是请求,她的恨意陡生,恨自己这张肖似手足的脸,为她带来了身不由己。

    她慢慢转过去,解开扣子,衬衫褪了一半,露出上半部肩背。

    长指擦过美容胶布贴过的微凸疤痕,他轻喃:“好多了!真可惜啊!成医师说过会恢复原状吗?”

    “要一段时间。”她拉好衣领,重新扣好。

    “你如果听话,就不会有这回事了。”他再次重申。

    “大哥,你如果伤害成医师,我会恨你。”她笔直看向他,眸色黯沉“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要求他帮我的,我只是不想你对我存有希望,没有他,我也不能接受你的。”

    “哦?”他歪着头斟酌她话的真实性。“小楠,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么不近人情,非要你接受我不可。我的方法是激烈一点,全是为了不负薇薇临终所托,做这事不算什么,我不忍心看见你将来后悔,你不是成医师的对手。”

    “我说了,我和他没关系,我会马上搬出他家,请你放过他。”她逼近他,所有的逆来顺受濒临爆发点。

    “没关系吗?”他轻扬眉梢,丝毫不介意她的怒目相视。“那么,我们就看看,他和你是不是真的没关系。小陈,开车!”

    她惊愕地张大眼“要去哪?”

    “你不是说你们没关系吗?那他应该不会在意你到我的地方做客才是。别紧张,待会,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紧抓着背包,车窗外的街景迅捷的倒退,她看不清街上每一张陌生面孔,一个念头悄然袭至——她恐怕再也抓不住她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