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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情动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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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灵之死, 于莫菁或是莫瑾而言, 皆是横亘在心中经久不愈的一道伤, 他们都清楚,阿灵之终局, 当中少不得他们两兄妹有意或无意推波助澜之为。自从长运峰下来, 莫菁有意不让莫瑾知阿灵死时之惨状,故而尸身待运回歇脚的行馆之前便瞒着正行下山的莫瑾匆匆焚烧。

    阿灵已非莫氏之身,只怕将那具四肢不全,内脏掏空的不堪尸首带回去帝都城也未必能入莫氏宗祠。随行的官兵只怕早已将长运峰的消息传回帝都,心说,若莫晔年与无银尚念骨肉之情,便为其筑个衣冠冢吧。

    莫菁记得焚烧那日风雪连连不停,夹杂而来, 故而火点了许久都燃不起来, 后来那些官兵匆匆就地打了个草棚御挡了风雪, 再燃火种时才见那火势渐渐从零星化作火海,莫菁站在旁侧, 火光映红了她的面容,一股热浪扑过来照热了身子。

    她忽地想起, 经年之前与阿灵初见亦是在一场大火之中。那场大火是为了送别优姐姐, 如今这场是为了送别阿灵。

    那时, 阿灵自马车朱窗探出半张脸来, 仍只是个冠艳娇矜, 为所欲为, 没有尝遍太多爱恨的少年。

    ——你在做什么?

    ——烧尸体。

    ——哈,有趣!阿灵听说民间有些农夫倘若不要了自己的农田,便会一把火烧了,等到烧尽的灰烬肥沃来年的土地。他们把这个唤作抛荒。你在哭吗?

    ——是的。

    ——这样的话,倘若有朝一日,阿灵也跟那个被烧的人一般,阿灵心中重要的人也会为阿灵难过吗?

    她微闭眸,掌心紧紧握着那把血玉骨扇置于唇角温柔地亲吻。

    从前是初见,如今是离别。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容颜艳绝的少年自马车里跳下来,非要别人与他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嬴则相伴,输则放人。其实,她当年未曾细究个中原因,之后却隐约明白,当年在自己得知阿灵身份之时,不管有无对阿灵用以心计引起他的注意,只怕阿灵最后都会将她带在身边,暗中护她多年。因那年,他该是奔着寻她而来,不管个中缘由是因了莫瑾还是仅仅为她。

    一行人回到了歇脚的行馆处稍作休整。翌日大约便要启程返回帝都。而自己该何去何从,莫菁没有想太多,如今她只觉得疲惫只想狠狠地大睡一场,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接近暮『色』时分,莫菁随意吃了几口送上来的饭菜便撤了下去,她如今什么也吃不下,再美味的东西也只味同嚼蜡。她站在窗棂旁侧,从窗外望去外间昏昏沉沉的穹窿,只伸出手来了,缓缓地接了落雪一点于掌心,恍思许久,待到掌心觉得冰冷异常才清醒过来,望着掌中雪,心中一时哀恸,其实她的命运也如同这掌心雪,只随风飘『荡』,半点不由人。

    站了一会儿,觉得腿骨旧疾疼起来,便撑着茶案坐了下来,枯坐了一阵,旧疾处的疼痛仍尖锐,不曾有片刻的消退,神思却愈发清明,想到日后便不由得一阵悲戚。果然痛到极致了反而觉得更加清醒。

    出了门,有心要去莫瑾那处看看他,自找到阿灵后她差人送去了消息,目的就是叫他不要再在长运峰处这样等下去。莫菁心里明白,其实自小莫瑾便比她心思重,此刻境况只怕比她好不了多少。

    才到了客房,守门的人见了莫菁,知她是车府令带来的人并未多加阻拦,反而告知她,莫瑾如今不吃不喝,也不让郎中察看伤势,只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

    “你们随送左侍郎至行馆时,可曾有看出他有否异样?”

    守门官兵手按在剑鞘,摇首回道,“并无。消息带给左侍郎的时候,他只问一句,在何处找到,找到时是何模样。来人都一一作答后,左侍郎只沉默了片刻,才平静回好,随下长运峰。到行馆后他只召见了刑部司的关廷大人后,便任何人也不见,郎中也不见,晚膳也送不进去,只一直闭门至今。”

    闻言,莫菁便这样在雕花朱门在静静站着,心中其实对这个哥哥有怨,也有满腹的伤痛无法宣泄。只不过,他已有心要这样折磨自己,身为妹妹又有什么立场去加重他这种负疚?心说,莫瑾从一开始便走错了一步棋子,可你自己呢?这些年来所做的决定就可以说正确了么?

    她掏出藏在衣间的血玉骨扇递至跟前,只淡淡吩咐道,“官爷,奴家拜托你一件事。待莫左侍郎出来了,劳烦你将此物交给他,就说……是莫小公子生前之物,是留是扔也全随他处理。”

    那守门官兵道一句客气,便接了过来。

    转身离开,佝着身子,脚步虚浮只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拐过长廊,躲在檐下看着满天细雪好一会儿,才终于忍不住,伸手捂着发酸的鼻子,眼泪簌簌而落。

    没一会儿,见院外有细碎的动响隐隐从院子里传来,忙擦了眼泪,强忍着伤绪,心中正疑『惑』,如今行馆都封了,只允许朝廷的人下榻,眼下这会儿是怎么回事?

    只下了楼,还未行至院内只见外间有几个人把守着,关廷正领着人搬进搬出,回头正见莫菁走过来,忙过去颔首作揖只换一句姑娘止步。

    莫菁眼角泛红,别开脸抬起手背去眼角余泪,神『色』恢复如常才淡声道,“是奴家越矩了。”

    闻言,关廷只摇头,忙解释道,“非也。只里面的皆是活埋在长运峰坍塌山洞里的那几人,挖出来时死二伤二,不过伤的那两个估计也活不长。下官只是得了令处理而已。只怕姑娘靠近,见了不好的东西,会吓坏了姑娘。”

    莫菁微皱了皱眉,想起那日自己用了“众醉”,否则山洞坍塌只怕也未必会让这帮盗贼全军覆没。

    她问出口,“是莫瑾么?”

    关廷敛眸,思索片刻后回,“姑娘何必知这么多?于姑娘无益。”

    莫菁抬头,强扯出一丝微笑,“早晚要知道的。关大人也不必有所顾忌。”

    关廷也不再瞒,“左侍郎只命下官将那些人凌迟后煮熟拿去喂狗。下官得了令用得有所准备,临时下另辟刑室,用刑工具,没想着叨扰了姑娘。”

    话音刚落,他唇边噙着丝月白风清的笑意,从容且优雅,仿佛方才所说只是与友闲聊般惬意,因他是自刑部司出来的,掌管刑罚,闻惯了血腥,甚至彦稽朝里现今沿用的极刑之中就有好几种是出于他之手发明的。

    可莫菁不一样,她觉得头昏目眩,只胃里翻滚着酸气,也顾不得什么,跑开只支手扶住院里的树,捂着胸口欲吐,干呕了几声,因胃里空空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末了,只缓着气抬眸,便见关廷将一叠得齐整的手绢递到她跟前来。

    见莫菁轻声道谢接了过来,关廷矮着眸低首抚了抚敝膝,淡淡道,“是下官失礼,吓到姑娘了。”

    莫菁微闭了闭眼,只轻摇嗪首,心中想着阿灵,又想着许多人,从前的情景便象是折子戏一幕幕闪现在眼前,神思恍恍『荡』『荡』地,心中讥笑人命这样轻贱。自己也变了,从前遇见这些事只觉得寒心恐惧,而如今,她只觉得快意。如此想着,抬眸看向要去扶她的关廷轻扯唇角一笑,似喜似悲。

    见状,关廷只一愣,浓眉俊朗,微蹙着眉尖。

    莫菁只摇摇头,眼角泛泪,缓声道,“是奴家失态了。”,她又问,“你们这样私下处理刑犯,可曾想过日后朝廷会追究?”

    她仍是自私的,她只担心如今不顾后果,只求报复的莫瑾,她来不及对人命伤春悲秋,况且加施在那些人身上的刑罚是残酷了些,却是死有余辜。

    关廷摇头,“朝廷里没人在乎这些人的死活。他们在意更多的是事情本身。”

    话甫出,莫菁明白过来,是了,当初不过是朝中的人想利用劫案在权力斗争当中图求自己有利的部分,若目的达到,谁又在乎主谋是谁?劫案只是一块踏板,一个工具,若除开个中算计,没人会在意案件本身,便是如今这次铲除天水一崖匪寇余孽,不过也是晏褚帝与慕氏借此案为自己谋算。所涉案人是死是活?若说真有在乎的,便是那车府令了吧,可关廷是他的人,此番莫瑾授意,若无那车府令默许,只怕关廷也不会有所动作。

    既如此,最该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了,更何况旁人?

    忽地,她似想到什么,急急又问道,“还有一个。当日奴家落入那帮匪寇手中,幸得逃脱,可还有一个追了出来。”

    关廷望着她,平静答道,“那人现今落入千岁爷手中,结局只会比他的同伙差,不会好。”

    莫菁还欲开口问些什么,却被人打断。

    “你若还想问什么,何不直接问杂家?”

    她与关廷循声望去,正见瑛酃风雪里长身玉立,披着御寒鎏金纹鹤氅,他面上平常,一双极好看的眉眼漫着熙和笑意,可浸在风雪中仍有清冷之『色』。

    关廷见状,只躬身作揖朝瑛酃拜了拜,又朝着莫菁行了礼,颔首便退出了院子。

    莫菁别开视线,一双泛红的杏子眸黯然地望向别处。这厢,瑛酃已然缓步而至,冷白长指隐在衣袖里如贯地轻抚了抚腕间的木患菩提。抬眼时做了个温熙的表情,只开声道,“竹青离宫已数日有余,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不管最后结局如不如人意,如今恩报了,也该回宫尽心服侍君上。”

    闻言,她艰难开口道,“那个人,戚武。”

    有心不提起,只转移话题。可显然眼前这人非要知道个究竟。

    瑛酃只抚顺衣袖,走近一步,白璧无瑕的面容隐在昏昏沉沉的天『色』下『迷』离曼柔,似笑非笑道,“竹青是想知道些什么,若问安危,落入杂家手中便断没有安然放出去的道理;若问案子,这且不在杂家管辖范围内,杂家没太多的闲心闲情拼了『性』命再去追究。坊间朝廷里杂家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且是黑心眼的人,便是多泼黑几分,也只有深与浅的区别。名声跟『性』命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东西。”

    闻言,莫菁眸『色』涌动,既然这趟来不是有心要抓活口将从前官银盗劫的案子给查清结了,她直直望向他,“那又是为何?”

    话一出,瑛酃只做了个惊讶的表情,凤眼吊梢,缓走了几步至莫菁身后,腰间杂环伶仃作响,在这寂静的暮『色』之下犹显空灵。

    “为何?人活着不过只为怨恨嗔痴这几件事。杂家自小受先师收留自己教养,记得有一日晨昏定时,先师要问杂家功课,说到爱恨嗔痴四件大事,问及杂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该当如何。杂家只如实回,人若犯我,便饮其血,啖其肉。虽说那时因戾气过重,被先师罚跪思过,抄送经典三日三夜。可时至今日,若再问及,杂家也是同一个回答。”

    莫菁幽声轻叹,一双杏子眸望着他愁思惧惊都有,“我懂了,你要报仇。”,她后退一步,只颤着声追问,一句话也说不利索,“你擒了戚武,你也曾受过刘岭天与他的迫害,你也是从前贝城军营里存活下来的人。”

    只是当年她杀了刘岭天,异族寇奴的人攻进贝城,那场战争虽然有朝廷派下的军队救援,可终究死伤惨重,而戚武当时是趁『乱』做了逃兵或是为寇奴所杀根本无从追究,时隔今日,若非因了长运峰一事,谁也想不到他逃回了帝都城,还成了掠人财命的匪寇头目。

    她扶着树干,手却难以自控地发抖,用力地嵌进粗糙且干硬的树皮,到最后指甲折断也不觉得痛。心神震『荡』,哀惧惊愁翻江倒海地搅动,再难控制,一双杏子眸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抑着发颤的声音一句句地追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也是自贝城幸活下来的,你也是……”

    他一步『逼』近,微低首时,几乎是鼻尖相触的距离,一双凤眸幽如无底深渊,只切切地望着她,嗓音清冷地问道,“是谁?你且认为我是谁?莫竹青你可知,若我连你也杀了,这世上便不会再有人知道当年我曾在贝城那个地方受过怎样不堪的屈辱。”

    当年在贝城军营,她只与优姐姐相依为命,所接触的不过都是在一帮苟活『乱』世的可怜人罢了。按照他从前的说法,若她与他有过交集,他这样一个人物,自己不可能再见时毫无印象。

    她沉『吟』,只轻声恍若自语,“你一开始便知道我是莫竹青。”

    他仍望着她,只光风霁月地一笑,“杂家的确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是莫竹青,可仍不敢十分确定。直至杂家见你对戚武的反应。”

    彼此静默片刻,莫菁心中悲戚,似想到了什么,哭声哽在喉咙,只抬眸望着眼前这清贵似万户侯的人,问道,“我被那些山贼困在山洞时,你在附近,对不对?”

    他神『色』清冷,望着她,沉默半晌,才回道,“是。”

    莫菁似笑非笑,只黯着眸子不再看他,“是从什么时候便在?”

    “你想知道?”

    这个问题,她几乎没有迟疑,“是。”

    “杂家且是发现那几个人回山洞的踪迹一路寻来的。你且说杂家何时便在那处?”

    “从前你不确定我是那个曾在贝城军营待过的莫竹青,所以你到长运峰来想擒人,也想救我。可后来你听到了戚武的话,你确定了,你知道了,你却犹豫了。”,她强抑住心痛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么,之前山洞会坍塌你是否早已知晓?”

    “你非要这样清醒么?任何事都要求个明白。”

    她只任那剧痛刺穿心脏,如同自虐般,“告诉我!”

    瑛酃只月白风清地一笑,淡声道,“若果你没有那份急智自救,自那山洞里跑了出来,那么死在里面的便不止那四个匪寇,戚武还有你,一个也别想逃。”他且顿了顿,忽地抬首望向天际飘雪,似在感慨,“可你逃出来了,这是天意,我也曾暗自问过自己,真的就要救你么?那几个匪寇活埋在坍塌山洞里,即使你逃出来又如何?我可以生擒一个戚武,我自然也能再杀了你。可犹豫只一瞬,戚武落在我手中,我且有一百种手段可以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也一样,这世上只要有你在我眼前一日,便时刻提醒着我,过往那些日子,我曾所受过的那些屈辱,可我最后都没有这样做,你且知道为什么?莫竹青。”

    话甫出,莫菁如同坠入寒潭冰窖,愣愣望向他,眸『色』空洞无物,只喃喃道,“你是当年那个被关在帐营里的少年,对不对?”,说着,她忽地“嘿嘿”一声,低首掏出挂在颈间的小玉坠子,轻声道,“他们都说你那夜受了很重的伤,荒郊野岭地,只怕一夜都熬不过去,我有去寻你,没寻到,只有一把玉锁。后来我把那玉锁藏起来,后来我不放心,我怕别人知道,又怕弄丢,便找信得过的人将玉锁打成了护身的玉坠,你瞧瞧,是豕的花样。心里又怕你责怪,可又一想,你该不会的,如果你是小……”

    瑛酃忽地大笑起来,声如厉鬼,一双手细白如瓷,狠狠地掐着她的颈间,明明无可挑剔的容颜,可却皆是可怖之神『色』。

    她的身子被『逼』着抵在树干,可那双眼睛太过温软,望向他时且是水沉沉地,他不放手,其实只消他一用力,这脆弱的颈脖便会折断。瑛酃凤眸幽黑如墨,眼底却一丝光亮也寻不到,风雪中,那白璧无瑕的面容清冷如玉,可映着那眼角处所坠的梨花样浓丽无比,他冷声轻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下去?!不杀我,却派人剪了我的东西。当成狗一样关在笼子里,被人压在身下如同一个娼『妓』,可既然天公作美,且让我死不去,那么你们一个也别想逃,若要毁灭,那就全都一起!莫竹青,你一样!不管你是谁!今日我留着你的命,权当与当年你施予我的恩情一笔勾销,来日我若寻到机会,便不会再放过你!”

    语毕,他只后退一步,决然而去,只留她茫然留在原地。

    良久,莫菁低头『摸』了『摸』胸口,空空地,象什么也没有,真奇怪。又一会儿,才想起要寻人,可眼前一片黑暗,她只如个游魂恍恍『荡』『荡』地四处寻,走了好一会儿,总觉得这条路漫长得无以复加,被不知何处绊了下,踉跄一下便跌落在地,旧疾处的疼痛袭来,四处忽地又似明亮了些,走来走去,原来只在原地转圈儿,可刚才明明就觉得路很漫长,她走了许久的。她靠在石阶一角,捂着嘴笑未曾想自己这般没用,可笑着笑着却将自己的身子紧紧地蜷缩起来,风雪寂寂,暮『色』苍茫,恍若天地间只飘『荡』着她无助的恸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