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河的子孙 > 第四章

第四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黄河那边,先是泛出朦胧的鱼肚色的光亮,不大一会儿,一轮橘色的月亮就在沙坡顶上悬起,徐徐地散射出黄澄澄的光华。前方那片小树林,一边沐着月光,一边蒙着浓厚的阴影,看起来神秘而又绮丽。古道上的车辙,在月光的斜照下更显得凹凸不平,更显得漫长得没有尽头了。

    有一阵子,田野和荒滩一下子变得寂静肃穆,像惊讶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随即,黄河那边吹来了一股飘忽的、温暖的夜风,传来了水声和闷雷似的沙岸崩塌声,并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毛驴车蹈蹈地走着。驴也有夜眼,老一辈人是这么说的,就是它左前腿内侧的那块灰黑色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驴车上不用赶,它自己会认识路的。

    他躺在栏板上,默默地聆听着河水发出的一切音响。他甚至能听见河滩边上漩涡冲刷苇叶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急促,而又连续不断,使人不能不敬服苇叶的耐力、刚毅和顽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这话不假。连河边生长的草草树树,都表现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和无畏的英雄气概。

    唉!但是,说来惭愧,作为这个民族的个人来说,却不总是如此英雄的。譬如吧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天,仍然是那样的天,天上有太阳,有月亮,有云彩,小鸟啾啾地还在空中飞似乎一如既往。但是,这一切的一切,热度、亮度和力度仿佛都减弱了。人的眼睛如同害了眼病,糊了一层厚厚的眵目糊,眼前所有的东西全蒙上忧郁的阴影

    果不其然,让尤小舟说中了,一场建国以来从未经过的困难来临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在县上开完整风整社的“三干会”县委书记贺立德把他叫到办公室。

    “情况虽然很严重,但我们还应该有信心,而且,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今年,我们还是要争取‘开门红’;要打破旧风俗,旧习惯,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你这个先进大队,一定要带头哟!”

    贺立德微蹙着眉,坐在办公桌后面,虽然看起来这位县委书记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还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贺立德面前闷头不响。还怎么过“革命化的春节”呢?生产粮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场可怕的龙卷风的扫荡,在一夜之间刮得精光;听说,一车皮一车皮的吃食,运到庄户人听也没听过的叫啥“伯亚”的地方。门口贴的那副“放开壮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的红对联还没有褪色,即使是魏家桥大队的食堂里也只能每天供应两顿米汤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一听到什么“先进”、“带头”的话,简直不寒而栗。

    “嗯,怎么不说话,同志,可不能右倾啊!老实说,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可是要犯错误的哟。尤小舟的教训咱们都应该吸取呀。”

    他慢慢抬起头,接触到贺立德严厉的目光。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跳了一下。果然,贺立德问他:

    “你们大队,现在谁表现得最坏?”

    他避开贺立德的眼睛,装作在考虑问题,脑子里却记起尤小舟那话: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的乡亲

    “嗯,这个现时都够坏的,叫谁出工谁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说是害了浮肿病,干不动”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嘿!魏天贵同志,老实说,你这种思想是十分糊涂的啦。什么浮肿病?那纯粹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贺立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耐心地开导说“整风整社,首先就是打击坏人坏事。越是在我们困难的时候,阶级敌人就越猖狂,这是个铁的逻辑。老实说,不打击坏人坏事,我们就不能领导群众度过困难。这是次运动哩。当然,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坏人只有极少数。你想想,谁的表现最坏?嗯?”贺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说坏嘛,各有各的坏法。”他仍然不点具体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错。生活一困难,那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哩。”

    “哎呀!”贺立德被他搞得烦躁起来“你一向精明能干的,这会儿怎么这样糊涂了?这场运动,我还准备先从你们大队试点,然后在全县铺开哩。同志,要争取走在运动的前头呀!”但是贺立德毕竟是个有修养的干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挪开一点,压了压自己的急躁情绪,又恢复常态说“魏天贵同志,上面的估计,在全国范围内,好人占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坏右和各种各样我们还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老实说,我们这个省又比较特殊。解放前我们省不到一百万人口,可地方军阀的部队、政府里的公职人员就有十万。所以我们省比例就更大些了,‘双打’的任务就更重了。我们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计,百分之二三的坏人总有的吧?你老实说,一百个人里头有没有两三个坏人?对呀!这你也承认有吧。按这个比例,你们大队四百多个社员,难道就没有七八个坏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劳改?”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

    “这个嘛,那不一定,像你们这个一向先进的大队,当然不必要都送去劳改,挖出来,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极坏的一两个,还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这样,打不下坏人的气焰。”

    看来,再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了。他开始认真动起脑筋来,想着把谁送去蹲劳改合适。那“挖出来,管制住”的,不必操心,随便拿谁顶个数都行。管制不管制,在他手上哩。

    全大队四百多个社员,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书,有的还当了干部。几户富农和他们的家属,现在胆子比兔子胆还小,干起活来比驴还听使唤,也不能昧了良心说人家坏。其余的都是贫农、中农。他扳过来、拨过去,觉得把谁送去蹲劳改都不合适,最后,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来。

    “嗐!”贺立德又烦躁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掌在文件上一拍“这还用想么?老实说,就你庄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差一点就是土匪了!还有管制分子韩玉梅,到现在还拉社队干部下水。这都是摆在你鼻子底下的,还见不着么?你就把那两个坏家伙抓起来!唉,你平常主意蛮多的,在关键时刻却倒退了,魏天贵同志,你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思想哩,老实说,最近一个时期,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右倾得厉害。幸亏你不是国家正式干部”

    他挨了一顿批,骑着自行车从县上回来。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色惨淡。前车轮在一块冻土疙瘩上一颠,车把一歪,他连车带人翻倒在路边的沟里。幸好,哪里也没有摔伤。他就势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开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驴仗的小伙伴。青年时代,他们又一起渡过黄河,逃到了内蒙古。魏德富本来是不用逃的,他没有犯法,只不过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划着羊皮筏子,一面唱着:“我说当兵的,没个好东西!一把把我拉到高粱地呀,我说当兵的”过了河,把筏子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内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饱喝足,临走还要顺手牵羊。家乡解放了,他们俩一起回来。土改分地以后,魏德富安安生生地捏了几年锹把子;娶了妻,生了子,老老实实地当了庄户人。可是,自开始“低标准,瓜菜代”这个人的老毛病又复发了。

    他何尝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春天在河滩上插的柳栽子一样,高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黄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水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内在的生命力。“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人民,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乱。这时候不捣乱,还等啥时候?第二,全国有百分之五的坏人,决没有估计过头。反过来说,这百分之五的坏人也不会只在书本上,在报纸上,也肯定在自己的周围。那么,按百分之二三的比例层层分配下来,不是很合理的么?魏家桥没有,别的地方也没有?说不定更多哩!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子,农村连报晓的公鸡也给宰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总快天亮了吧他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了一晚上,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子东头,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户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露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肉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马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他晚上出入的后门。

    “嚯!大书记来了。难得难得!”他一进门,魏德富含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阴的?”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出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子递给他。

    “吃吧,好歹是个客。”

    “算了吧。”他知道现在一个糠饼子的价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饼子放在锅盖上——要是撂重了点,饼子就会散成一摊碎未。“我吃了来的。”

    “吃吧,没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顿饭、两顿饭我还管得起。有人说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鸡,那是瞎话,反正只要我出去,总不能空手回来,别看刮得精光,咱们这儿,可遍地有黄金呀!”

    他在炕沿上,挨着一串娃娃的脑袋坐下。土墙上挂着一盏直冒烟的油灯,烧的绝不是花钱打来的煤油,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柴油。屋子里郁积着一股难闻的油烟味、糠菜味和破衣烂鞋的霉臭味。魏德富两手抱着肘子站在锅台旁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这个人头发、胡子、眼珠子全是黄的,自小人都喊他“黄毛鬼”现在瘦成了干柴,让人看起来如同被火燎过的一样,毛焦皮黑的。

    “嗳,你有馍馍么?”魏德富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娃娃从黑腻腻的被窝里钻出来,露着光脊梁,伸出通红的小手掏他的口袋。这一下,其余四个黄毛脑袋全钻出来,抬眼贪婪地瞅着他,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你别他妈的坐飞机吹喇叭——响(想)得高!”魏德富打了儿子脏手一巴掌“书记的口袋里光有报纸,没有吃的。睡好!”五个娃娃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委屈地缩进了被窝。他们盖着一床破被,炕那头的往那头拽,炕这边的往这边扯,被子就跟筛子一样来回摆。他闷声不响地坐了会儿,手指头在脖子上搓着泥条,实在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忽然他看见里屋的门帘可疑地动弹了一下,便问:

    “大嫂呢?”

    魏德富掉过脸,向里屋叫道:“出来吧,咱明人不做暗事。”又用挑衅的神情对他说“她正在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就是用砖头磨稻子呗。磨出来的大米做的饭照样香!”

    他想起了罗渠大队的谷场上丢了一包稻子的事。

    “你呀”

    “你别你呀你的!”“黄毛鬼”却陡然发开了火,龇出黄牙狞笑着喊道“那你拿粮食来呀!我干活了没有?我干活你为啥不让吃饱?你他妈‘大跃进’那会儿跟咱们说得天花乱坠:啥明天就到共产主义了,啥科学进步,工厂里用空气也能造大米了!那是不是你嘴里放出的屁?你说!好!你现在就拿空气做的大米来填活我们”“黄毛鬼”气得直哼哼,舌头光在嘴里打转。

    “那,那我也当作是真的哩。那,你就不兴我犯个错误?”

    “对啦!那兴儿犯错误就不兴我犯错误?”“黄毛鬼”两手又抱起肘子,傲岸地瞄着他。“我就这样了,你大书记看着办吧!”

    “咳!你呀,”他干咳了一声,谨慎地暗示“黄毛鬼”“可错误总是错误,我犯了,我以后不说大话就是了。你呢,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来得回数多。老这么干下去,非出事不行,到那时候我看啦,再说咱们这儿遍地有黄金,还不如再上一次内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儿”

    “嗳,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马上消除了敌意,点了一根“喇叭筒”一步跨到锅台上蹲下。“天贵,我不把你当外人,我正准备这么干哩。实话告诉你,我连路上的干粮都烙下了”

    “黄毛鬼”一面兴奋地说着他的计划,一面抽那根用茄子叶子掺辣椒叶子卷的“喇叭筒”熏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而这时“黄毛鬼”的女人眨巴着睫毛倒生的烂眼睛,掀开帘子从里屋出来,带着哭腔打断她男人的话:

    “他兄弟,他一走,这一群娃娃咋办呀?你看,我这苦命”

    “咋办?都守在一块儿饿死呀!”“黄毛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口,又指爹吼娘地骂了一顿。“你妇道人家少插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妈的改嫁,我要拦你都不姓魏!”

    “行啦,德富,别吓着娃娃。”他呵止住“黄毛鬼”又掉过头细声细气地诱劝烂眼圈女人。“大嫂,德富一走,家里虽少了个劳力,可他那份口粮我不扣你的,你到食堂照样打七份饭。少了一张嘴,多了一份口粮,还是划算得过来。他出去躲个一两年,困难时期过了再回来。这有啥不好?要走,还得早走,要是过了春节,黄河的冰一酥,过河可就困难了”

    烂眼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户人,垂下头,揉着泪水总不干的眼睛,不吱声了。魏德富咧开嘴笑了一笑,说: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是虎,装个狮子能舞,嘴皮子就是活,要不怎么当干部呢?我说了几天也没说转她好,咱就这样定了!”

    魏德富就这样走了,可他没想到“黄毛鬼”一去就杳无音讯。头两年还好“低标准”一过,烂眼圈女人就天天跑到他家来吵着要人。文化大革命那年,她听了县上一帮对立面的唆使,成天拽着他的衣裳哭着喊着叫“还人来”说她的男人是书记撺掇跑的,弄得他有口难言,能跟这样没见识的婆娘说,要不叫她男人跑内蒙古,她男人就得去蹲劳改么?能告诉她这是他的三十六计之一么?呸!他受了一肚子冤枉!

    接下来的这段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总引起一种充满柔情的心荡神驰,一种“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的怅惘,一种真正的男子汉的激情的冲动

    从“黄毛鬼”家出来,夜寒如冰,星斗满天“低标准”时期,家家都睡得早,庄子上一片漆黑。只有水井旁边的那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光。这一家,也和“黄毛鬼”一样,是有办法搞来点灯油的,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跺跺冻得冰凉的脚,拖着迟疑的步子向那家走去

    贺立德说他们这儿是“穷山恶水”怪不得他听了不舒服。第一,这儿离山还远得很哪;第二“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他们这个河套地区沾尽了黄河水的便利,年种年收,旱涝无虞。要说是“淫妇刁民”呢,贺立德当然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也不得不遗憾地指出,在地方军阀统治时代,这个地区几乎每一个男人都被征去当过兵,庄户人没有什么主见,不管本人原来的品质如何,在旧军队里混上两年,或多或少都得沾上些“丘八”的习气,譬如“黄毛鬼”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个偏僻的河滩,庄户人都是历年逃荒来的灾民和在家乡吃了官司的穷人,他们自己传说是从山西洪洞县的大槐树下来的,其实北方各省人都有,他们的祖先有的挑着箩筐,有的推着独轮车,拖儿带女地来到这芦草丛生而又土地肥沃的荒滩上。有许多年,他们是天不管地不管的,待这一个军阀巩固了自己夺得的重要市镇,刚要把手伸到这个河滩来时,就被另一个军阀打跑了。如此周而复始,荒村成了世外桃源。这样,他们的文化教育就靠着一部百家姓,道德教育就靠游乡串村的说书人嘴里那些封建而又反封建的故事。后来,国民党地方军阀统治了他们,成年男子被抓走了,庄子上碰头磕脑地尽是些妇女,在既无宗法束缚,又极少血缘关系的情况下,这一带就和十九世纪哥萨克的顿河区一样,两性关系终于按照纯自然的需要随便开了。

    旧社会,有一个口歌说的是这一带的特点:“车轱辘大老牛小,堡位垒房房不倒,蚊子叮人赶不跑,哥哥翻墙狗不咬。”这虽不能全然概括,但作为民间口头创作来说,语言还是比较凝练的。

    解放后,在军阀部队当兵的男人绝大多数都回来了。经过历次运动的正面教育,虽然还是车轱辘大老牛小,虽然还是用垡垃垒房,虽然蚊子仍然凶猛得很,但“哥哥”翻墙头的事确实少见了,即使有的老情人还藕断丝连,也只好趁在田间干活的时候脉脉含情地瞟上一眼罢了。但是“低标准”一到,尽管人连饭也吃不饱,路也走不动,风气却又歪了起来。所不同的是,这里面已经没有丝毫的感情基础,田园牧歌式的罗曼蒂克已荡然无存了。

    贺立德,作为一个全县十万人口的主宰,能向他魏天贵一语道出韩玉梅的名字,说明贺书记还是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皆存于心的父母官——不错,韩玉梅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种子。

    他走到水井旁边停下了。朔风阵阵,夜色朦胧。水井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坚冰,就像蜡烛上流下的蜡泪,凝固在石井栏的四周,上面呈现出一道道光洁的自然径流。他们全庄子上的人,自有庄子以来就喝这口井的水。固然庄子上还有好几口井,却都不如这口井的水甜,他一年不知要挑着桶来这里多少回。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总是合作化以后“大跃进”以前,有一次他挑着桶来到井边,一眼瞅见大约有十五六岁的韩玉梅,猛然惊异这个自小看大的丫头变了模样: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他还笑着对韩玉梅鳏居的老爹说,你真有老来福咧,你家的丫头越长越水灵了哩。韩玉梅的老爹有点手艺,一边给社里喂马,一边在滩上割些芨芨编笆子、背斗、粮苫,逢集时上集上一卖,能闹几个零花钱,日子过得还不错。当时,韩老汉跟他说,姑娘长得水灵不是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以后,还要请他这个“大贵人”多看待一点。尔后,韩老汉突然害了“羊毛疗”——症状是肚子剧烈疼痛——一命归天了,韩玉梅却如出水芙蓉,越长越招人爱。一些大男人——有没成家的小尕子,也有成了家的庄户人——在干活的时候两眼总在她身上瞟来瞟去,不过,那时候庄户人都学规矩了点,已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疯言疯语地撩拨她而已,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久“大跃进”开始了,省城的棉纺厂要工人,他头一个就报上韩玉梅的名字。体检合格,下来了通知书,韩玉梅把家里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光留下没人买的房子。临走那天,韩玉梅又到他这个社长兼书记家来道谢,长睫毛眨巴眨巴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花辫子甩咻甩咻地,一口一个“大叔”叫得他心里甜甜地,闹得他也忘了嘱咐她什么话了。

    可是,她的好运不长,去了不到一年,就碰上一个什么运动,被厂里派人押送着回来。押送的人向他交代说,韩玉梅在棉纺厂里“拉干部下水”和三个技术员、一个科长发生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民愤很大,影响极坏”但念其年岁轻,出身好,只给予“开除厂籍,交当地政府管制劳动”的从宽处分。

    那时,韩玉梅伶仃地站在地主王海家改的大队办公室当中,脚下撂着一个小铺盖卷,挺着已经隆起的大肚子,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水,凄苦的脸上表现出一派委屈无告的神情。他看着可怜,押送的人一出门,他连半句话也没训,摆摆手,叹了口气,就打发她回家了。

    不多久,他听说韩玉梅生了一个丫头,又叫他现在当记者的大儿子——那时刚十岁——偷偷地送去两包红糖。五九年,那两包红糖可是一般庄户人拿不出来的稀世珍品,要让他女人知道了,非闹翻天不行。

    庄子上的事,大大小小,没有能瞒过他那蒙古型的鹰眼的。到了年底,他很快就知道了韩玉梅挂上了旁边罗渠大队的书记罗麻子,牵线的是庄子上有名的皮条婆姨罗寡妇——罗寡妇的娘家就在罗渠大队。要联系到韩玉梅过去的错误和被管制的身份,这的确是件应当追究的事,但是,不让她挂罗麻子,他魏天贵又拿什么去保证她母女俩的生活呢?她也会和“黄毛鬼”一样,对他吼叫:“那你拿粮食来呀!”山西梆子的打金枝里有这么一句唱词:“不瞎不聋,不做阿翁。”他只好学郭子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这个地区的民风本来就没有把这些事看得很严重“民不举,官不究”随她去吧。

    可是,现时上面要“究”开了!

    咋办呢?能把她也像把“黄毛鬼”那样偷偷地支使到内蒙古去么?显然不行,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个吃奶的娃娃哩唉!先说说去吧。

    他谨慎地敲敲门。因为他知道,没准房里会蹦出罗渠大队的书记来。他们俩是平级,面子上可不好看。

    幸好,这晚上韩玉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先把门开开一道缝,一见是他,刷地敞开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哟!是书记,快进来。看你冻的,脸通红”

    不知怎么,第一句话就让他感到暖心。他自走到“官面”上后,听到过下面无数奉承话、马屁话,他并没有麻木,反而锻炼出一种敏锐的识别能力。这个女人刚刚的话和所配合的动作,他一下子就听出来完全出于下意识,出于纯粹的女性的关怀,蓦地,他心里甚至腾起一阵自责:她的遭遇,不也和他有关么?要是当年不把她送进城,就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多半不会落到这种下场吧。现在,她不叫他“大叔”而改口叫他“书记”了,这不也说明了她的自卑感么?唉,真窝心

    “坐吧。你看,屋里乱的我还没有收拾。”

    韩玉梅拾掇着炕桌上的碗筷,他瞥了一眼:小碗里还剩下一撮黄米饭,碟子里有一截腌胡萝卜。六年,这就是一顿珍馐佳撰了。他知道,这时候,凡是偷偷地藏下东西的或是偷偷地弄来东西的人家,都是在别人家睡觉以后才悄悄地吃宵夜的。韩玉梅不瞒他,也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娃娃还好吧?”他在炕上坐下,偏过脸看看熟睡的婴儿,想用拉家常来开始这场困难的谈话。“取个啥名字?”

    “杨会计给取了个名叫秀莲。前些日子净拉稀,我去神庙求了点香灰,治好了”六年,鬼神妖狐全部出洞,甚至盛传着政府要割女人奶头子去造原子弹的谣言,求香灰这事在农村已经不算稀罕了,但韩玉梅却不愿谈家常,从炕桌那边凑过脸,像检查病情似地凝视着他说“这些日子你瘦多了。腿该没有肿吧?要不,你要不嫌弃我给你做顿黄米饭咋样?快得很,柴禾一燎就熟。”

    “算了吧。”他摆摆手,咽了口口水。他是来给她做工作的,尽管他真的非常想吃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黄米饭,也不能这时候吃。

    韩玉梅大概看出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肘子支在炕桌上,手托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他,再不吱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掉过脸看了她一眼。

    人说“山窝窝里出凤凰”这话不假!“山窝窝”这个词当然是泛指穷乡僻壤而言,并不是专指山区。他们这个河套地区虽然也是穷乡僻壤,不过水土好,气候正常,妇女普遍长得水灵,但是,韩玉梅确实更为出众,不愧是凤凰中的凤凰。生了孩子以后,她眼睛、头发、皮肤的自然光泽,就像盛开的鲜花花瓣,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熠烟生辉。这一掉脸,看得他眼花缭乱,心里也不觉地动起了“做工作”以外的心思。

    韩玉梅是个机灵鬼!看见他眼睛里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火花,先向他嫣然一笑,随即垂下头,温驯地等他说话。

    他定了定神,把出窍的魂魄收了回来,严肃地干咳了一声,说:“韩玉梅,你知道我来干啥?”

    他这个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说变脸就变脸。脸往下一拉,鹰眼一翻,眉毛一扬,在下面庄户人的眼里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韩玉梅偷偷地看看他的神色,坐端正了点,手也不觉地从腮帮子上收下来,停了一会儿,她眨巴着覆盖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喂懦地说:

    “是我不好。可我怕书记操心,才要不,娘儿俩咋活呀,娃娃正吃着奶找你书记,我也知道你没办法我又不像德富叔有本事,去只好”说着,韩玉梅哀哀切切地流出了眼泪。

    “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苦恼地闭了闭眼睛,两腮的咀嚼肌突突地颤动着,用手掌止住她的话。

    “可是”停了好久,他又皱蹙着眉头说“你别净找社队的干部呀,你想,你挂的是啥人?跟你好了,上面听到一点风,他马上把责任推给你,倒把你说得一钱不值”

    “我谁找的他呀?他要来,人家手里有粮食,我缺的又是这个,要是饿得没了奶,娃娃就”韩玉梅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现时,只有这样的人手里有东西呀,庄户人连自己”

    是的,庄户人连自己的肚子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花粮食来寻欢作乐?他无话可说了。

    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韩玉梅悲悲戚戚地抽泣了一会儿,蓦地又面露喜色,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一翻身转向炕旮旯里掏腾起来。

    “书记,我还有个好物件哩!我看还能卖几个钱,度过饥荒”

    她拿出一个小手帕包,外一层里一层地抖落开,笑盈盈地把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托在手掌上。

    他一看,是块手表。拿起来放在耳朵边听听,不响;摇了摇,还是不响。他又拧拧表把子,表把子就跟石臼里的捣蒜棒槌一样,在表壳里晃里晃当的。他那时虽然还没戴上表,但在庄户人里头还算见过世面的人——这块表纯粹是废铁!

    “这就是那个科长给我的。原先,他跟我说没结婚,要娶我”韩玉梅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了红晕。“他拿着这玩意儿,说是跟我订婚,我才跟他他,他还说这表是瑞士造的。瑞士在哪儿呀?”

    “瑞士?那,那在上海那边吧。我问你,他给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呀?”

    “可不!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呗!后来我一直包得严严的。”

    韩玉梅拿起它,戴在右手腕上,伸到昏黄的灯光下转动着,自我欣赏起来,她的手腕白嫩白嫩的,表带闪亮闪亮的,倒也好看。他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白究竟是她“勾引干部”还是败类干部勾引她了。但他又不忍心破坏她的兴致和幻想,只是不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你自己留下吧,别卖了。以后呢,不出一个月,队里保险给你搞些粮食来,你要相信集体哩,集体总能帮你渡过困难。你呢,也别跟人胡来了。再找个婆家,正正经经过日子,你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韩玉梅摘下手表,却又无趣地说“只怕现时没人要我。”

    “咋会没人要你?你这么水灵,谁看了不喜欢?找个外乡人。找来了,我就给他安户口,分粮食,怕啥?你的历史,还不是由我说了算!”的确,庄户人的命运就在他嘴皮子上翻着哩。

    韩玉梅想了想,仰起粉嫩的脸蛋,噙着一泡泪水深情地望着他,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却带着呜咽声说:

    “书记,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老爹在世的时候常这么说。我我的心里一直想着”

    他忽地又觉得不能自持起来,赶紧摆了摆手,下了炕。

    “算了吧,这些话都别说了,乡里乡亲的,你歇着吧。”

    他刚要抬脚,陡然,韩玉梅叫他意想不到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袄襟上,像发了疯一样哽咽着喊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心里早就想你哩!你的啥都在我眼睛里。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跟那些鬼不一样你给我红糖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来哩,结果你不来谁他妈的要跟那个罗麻子!我想你、想你、想你”说着,韩玉梅又用拳头不停地在他肩膀和胸脯上乱捶。

    他完全惊呆了。他活了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女人的爱情,而这爱情表现得如此突然、粗犷、奔放、热烈,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的熔岩挟带着大量炽热的泥石流,能把一切草木顽石都熔化;又像黄河决了堤:泥浆迸溅,洪水横溢,咆哮翻滚,势不可挡,他低下头,看到一团青丝般的乱发在他眼前颤抖;在肮脏的衣领里,又看到她如雪似玉的肌肤。但他好像失音了一般,好像麻木了一般,既说不出话,也没有力量推开她。

    “我知道你跟我婶过得不快活。我老想安慰安慰你。你太苦了,尽为大家伙儿操心。我能叫你快活,我啥也不要你的。真的,我啥也不要你的。我不要脸,可我挣下粮食来着。隔三下五的,晚上你就过来吃一顿饱饭。我再不跟人就跟你我也不嫁人。咱就这样一辈子。我要你快活”

    他的鼻子酸楚起来,眼睛不知不觉濡湿了。是的,他的家庭生活过得不快活,庄子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这个细心而多情的女人却看出来了。

    解放后,他从内蒙古回到老家,老妈死了,按庄户人的习惯,首先就要解决终身大事——“男儿无妻不成家”那根本没有像现在他二儿子要求的啥“爱情”找个媒人一说,男女双方的岁数、门第都相当,就娶过来呗。他女人娘家是放羊的羊倌,穷苦人出身,而过了门,才知道是个懒婆娘,一天到晚圪蹴在炕上,病恹恹的样子。可说她有病吧,还挺能吃,吃还要吃好的。生了娃娃,女人还不愿意做鞋做衣服,他只好求东家媳妇纳双底子,求西家大婶絮条棉裤,弄得他欠了一庄子的人情。庄户人,对女人的评判标准就是针线锅灶、鸡羊猪鸭,可他女人啥也不干,倒比过去王海家的地主婆还气派。他要不收拾房子,过不了三天家里就跟猪圈一样。他小脚的寡妇妈是个勤快人,后来别看他当的是地方军阀的兵,那个专给省政府看大门的警卫连对内务要求得还很严,所以他自小到大养成了一个爱整洁的习惯。这一来,屋里屋外仍然全得靠他一个人。他经常把娃娃打发出去,关起门用大巴掌扇她。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人仍然故我,就是声势浩大的“大跃进”也没把他女人“跃进”得勤快一点。想起来,他常常背着人掉泪,真像戏里唱的:“妻不贤,子不孝,无法可施。”他有浑身的本事,要有个吕蒙正赶斋里那样的“贤内助”就如虎添翼了。可是,碰到这样的女人,有时半夜开完会回来还得自己点火做饭。他是个爱面子的男子汉,又当了支部书记,十来个庄子的头头,为了维护自己的威望,只能忍气吞声地受窝囊气,胳膊折了往袖子里揣。

    “咋样?别走了,啊,别走了,我不让你走”韩玉梅摇晃着他,在他怀里扬起脸,一股热气喷在他脖子上。使他痒得心神摇荡。“我就跟你再不跟别人你说啥我听啥。”

    “别、别”

    过了一会儿,他像从梦中刚醒过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微微推开她。“你现时正困难哩,咱不能以后生活好了,咱们再现时,不行,我心里有事。真的,我心里有事,等以后生活好了”

    韩玉梅好像也理解了,偎在他胸脯上,渐渐沉静下来,细嫩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粗糙的脸膛,喃喃地说:

    “我懂。你正作难哩我改,我以后再不了,只要你可,以后咱们可一定”

    他点了点头,阔大的手掌揉搓着她柔软的、蓬松的头发,在一时冲动之下,又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脸蛋。随即,轻轻推开她,毅然决然地跨出房门。

    从韩玉梅家出来,他登登登地跑到井沿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把冰砸得粉碎,抓起一把冰渣子填进嘴里,嚼得嘎崩嘎崩乱响。好半天,他胸中那股如火的情欲才慢慢平息下去。然后,他抹了抹嘴唇,像一匹被骗了的马一样,无精打采地走回家。

    他女人给他开开门,不知怎么难得地殷勤起来,问他:“回来啦,饿么?我可是饿了”

    他瞪起冒火的鹰眼,出手一巴掌把女人打到墙角。

    “你饿,吃屎去!”

    旋即,他一个箭步冲到炕边,一蹿身上了炕,拉过被子蒙头便睡,连鞋也没脱。他女人莫名其妙地吃了颗窝心九,在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爬上炕,饿着肚子也不敢言喘了。

    其实,他一夜也没合眼。

    第二天天亮,他喝了碗照得见人影影子的菜汤,一个人跑到河边的防洪坝上去了。

    “啊,黄河,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尤小舟就是在这片河滩上唱歌的,身后,就是那天他趴着的土坡。“爬地虎”已经枯败了,一簇簇扎得挺挺的,显得更瘦小而又更尖利了。今晨没有风,不但黄河是冻结的,世界的一切,好像连空气也凝固住了似的。摇篮不摇了。歌词仿佛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毫无意义的字,要叫他煞费脑筋去思索它。他就这样坐着,想着,坐着,想着

    冬天日短,好大一阵子,太阳才费劲地从东岸沙坡上升上来,有气无力地蹲在沙坡顶上喘息。坡顶上横卧着一条干瘪的、疲倦的乌云。然而天空却是晴朗的,随着太阳挣扎着冉冉上升,乌云渐渐稀薄透亮,终于像一股烟似地化为乌有了。于是,黄河半透明的冰层和上面被风刮脏的残雪,像害肺痨的女人的面孔,泛出了病态的红晕,天气稍微暖和了一点。他在身边扒开一小片冰层,用手指头拨拉拨拉“爬地虎”的宿根,发现茎节上已经开始长出了点点像火柴头那么大的嫩芽。春天快来了,他拍拍巴掌上的土,对自己从贺立德那儿回来的路上设想的办法有了把握。

    但是,关键还是需要一个人去蹲劳改。

    这个差交不了,那就全盘落空。

    就在这时,独眼郝三赶着一群乏羊到河滩上放牧来了。

    “天贵,你知道么?天还没有亮,‘黄毛鬼’一个人背着铺盖过了河,八成又跑内蒙古了。”

    他们是自小打着耍的伙伴,尽管他早已当了“官”独眼郝三还叫他的大名。郝三用一根烂绳头拦腰系着破棉祆,啪哒啪哒地趿拉着一双露脚趾头的雨靴,过来在他旁边蹲下。郝三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面孔黧黑,皱纹纵横,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宽,小脸上嵌着难看的独眼,所以看起来要比他老得多。

    “我咋不知道,是我叫他走的。”他怏怏地说。

    “你叫走的?为啥?你又不是没去过,内蒙古那边。一出几千里不见人,可不比咱们这儿哩。”

    “管它比咱们这儿好。比咱们这儿孬!先躲过一关再说。要不,他就得蹲劳改哩。”他视而不见地望着在河滩上啃枯草的羊,不觉地把实话泄露了。

    “蹲劳改?为啥?哧!就为偷那一把把粮食?这怕啥?叫我,就不怕!”

    “你当然不怕,吃饱了,连屋里的小板凳都不饿。他可是一大家子人哩。”

    “阿——哈咦!”独眼郝三大张开嘴,两臂伸得展展地,懒懒地打了个大哈欠,那只独眼也流出困乏的泪水。

    “要说我呀,这日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去年劳改队来河边加防洪坝,嘟——吹哨吃饭,嘟——吹哨又吃饭。我他妈回去还得自己做饭,忙得烟熏火燎,饭还吃不饱唉!”郝三放羊,吃饭总赶不上食堂敲钟。在羊圈忙到黑灯瞎火回家,又只有一只眼睛,做饭是他最头疼的事。

    “哦!”听了郝三的抱怨,他心中古怪地一动,转过脸,认真地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郝三,好像他过去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要说独眼郝三呢,也真够可怜的。他刚生下来,爹就被地方军阀抓去当了兵。在兵营里受了一年多罪,想家想得杠子馍都吃不下,偷偷跑了回来。他爹哪有魏天贵机灵,那是个窝囊人,前脚进门,逮他的班长跟着他的后脚就到了。抓回营部,也没揭他的背花,也没关他禁闭,而是把他脱得赤条条的,五花大绑着撂在河滩上喂蚊子。卫兵在远远的地方站着,拢起一堆烟火看着他。他妈——就是郝三的奶奶,趴在儿子身边嚎天嚎地地替他赶蚊子。可是赶去一层又扑来一层,上下一抹一身淋漓的鲜血,蚊子的尸体能搓成条。这样,让蚊子叮了两天,叮死了。葬在庄子西边的高岗上以后,庄子上有人却跟她说:

    “你赶啥呀!那头一层蚊子吃饭了就不飞啦,跟穿了件衣裳一样,罩在上头,第二层蚊子挤都挤不进去啦。你一赶,好,就跟那卫兵站岗一样,轮换着班来那还有不叮死的!”

    他奶奶听了很以为然,觉得儿子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竟一头栽进黄河。

    郝三的妈,在当时也是这偏僻的河滩上的一只凤凰。原来她就守不住空房,曾在同一晚上约好两三个人,闹出不少笑话,成为庄子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丈夫和婆婆都死后,碰上个从三盛公来这一带收羊皮的内蒙古人——听说那尕子长得又白净又精神,还唱得一口好“二人台”——没有认识两天,就撇下个不到两岁的娃娃跟那人跑了。

    幸好,郝三已经断了奶,由他大伯收养下来。他大伯是个瘸子——这才没有被抓去当兵——一个人生活也够艰难的。饿了,大伯从炕洞里扒出个半生不熟的土豆撂给他;拉了,大伯从地上抓把土朝炕上一撒。日积月累,郝三等于在粪堆上睡着。大伯下地干活的时候,老是用根烂麻绳把他拴在炕上。有一天,他挣脱了烂麻绳想下地,却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脸正好扑在炕洞旁边的掏灰筢子上。他大伯回来一看,他满脸是血,找了半天也没找见伤口在哪里。后来发现他一只眼窝瘪瘪的,才烧了些棉花灰捂住他的眼睛。

    如此,他成了独眼郝三。

    这样的娃娃,当然从小就受人欺负。打驴仗的时候,要是娃娃多毛驴少,独眼郝三就当驴让别的娃娃骑;柳拐子打飞了,要叫郝三用那只独眼去寻。可是,他魏天贵自小就照顾郝三,从没把他当驴骑过,还经常塞给他一点锅盔。别的娃娃打他,魏天贵总要替他报复,找个碴子也得揍那娃娃一顿。所以,郝三一直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跟着魏天贵。后来大了,魏天贵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恼,譬如对自己女人的不满等等,也会对他发发牢骚。他成了魏天贵的“布衣之交”

    既然是残废,就有他特殊的幸与不幸,幸运的是没受过当兵的苦,不幸的是娶不上老婆,解放以后还是条光棍

    “嘿,”他阴沉他说“你的话也对。你的日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

    “蹲劳改怕啥?三个饱一个倒,听说白穿衣服,一月还有几块钱零花哩,不就是干活嘛,我在外面不干活呀”独眼郝三对蹲劳改很有兴趣,说得嘴角都冒出白沫。

    “那你咋不去呢?”他冷冷地问。好像蹲劳改跟赶集一样平常。

    “唉!蹲劳改还得有条件:要犯法,可我”郝三眨眨独眼,沮丧起来。

    “要犯法还不容易。”他脸上露出一丝阴险的微笑,指着那一群正在啃草的羊“你把那羊捅倒几只。”

    “哎哟,我的大书记咧!”独眼郝三往后一仰,两脚朝天地躺在防洪坝上,笑得全身打颤。“哈你真能摆弄人咧”

    “你听着!”他猛地翻起身,揪着郝三的烂衣领,一把把郝三拽起来,咬着牙巴骨,下嘴唇可怕地向上蹶着。

    “你怕,我不怕!我把那羊捅倒几只,你去蹲劳改!咱们俩一起让庄子上的人吃饱肚子,咋样?”

    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和他的计谋和盘端给郝三。

    “咦,没听说过,蹲劳改还派任务”郝三听了以后,歪着脑袋,一边怔怔地寻思,一边嘀咕。

    “行啦!那事是你寻思不透的,你干不干吧?”

    郝三翻翻独眼,迟疑地看看他。真叫去蹲劳改,郝三又有点顾虑了。

    “你要不去,谁去?你替我想想。”他动员郝三“你去蹲个几年,全大队四百多号社员,一千多口人还能混口饱饭。回来了,你还是个你,有啥不好?”

    “那,我得蹲几年?”

    他望了望那群羊,算计着庄子上的户口“顶多蹲四年,咱打得宽宽的:五只羊一年。咱们捅它二十只。”

    “唔,四年,那还差不多。”郝三考虑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你就领着大伙儿干吧。可你得分给我一条后腿,让我临走的时候吃顿好肉。”

    “行!”他一拍郝三的肩膀,霍地站起来“带刀子没有?”

    那条古道又弯向河沿。驴车慢慢走进了一段两边长着茂密的芦苇的地带。岸边的涡流轻轻地激荡着细嫩的苇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河中间,浪涛拍击着浪涛,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黄河水永不停歇,永不沉默,但她从来没有泄露过自己子孙的秘密,譬如,她决不会泄露这两个庄户人在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年元月的某一天,在她几乎和地球一样古老的岸边,在一座人迹不到的悬崖下面,干的这件不可告人的勾当。

    “啊嚯啊嚯”

    两个人一致了以后,兴高采烈地把那群羊从尤小舟唱歌的河滩赶到一处背人的悬崖下面。他接过郝三的刀子,一刀一只,一刀一只羊本来就没一点反抗的力气,他又是当过羊把式的,练就了一套疱了解羊的本事,二十只羊一眨眼就捅倒了。

    两人先痛痛快快地趴在羊脖子的创口上喝了一顿羊血,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到了家,他先打发社员去把羊背回来,皮扒了,肉分给社员,肉下到锅里以后,他才跑到县上去报案。

    第二天清晨,公安局派的民警就来了。郝三让人押着走到庄子头上,向他眨眨那只独眼:

    “喂,别的没啥,房子你可替我看好了。过了四年,我还回来哩。”

    看见郝三手上带着铐子,他突然动了感情,悄悄地叫了郝三一声“三哥”:

    “你放心吧,三哥!”

    郝三一辈子也没听人叫他一声“三哥”听了后,立刻精神大振,挺起了胸脯,迈开了大步,回头说了句:

    “你也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

    啊!星空啊星空。独眼郝三那颗微弱的星光,这么一闪就熄灭了。而在它熄火之前,却还有一阵回光返照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把独眼郝三的“罪行”向县委书记贺立德汇报完以后,贺立德竟毫不怀疑,也不责怪他,而是神情庄重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只拳头在另一只已掌上捶着。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阶级斗争的严重性的例子!这要发通报,要在全县宣讲: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国内外反动派就会一齐向我们反扑!我们有好些同志,包括你魏天贵在内,就是脑袋掉了也不知怎么掉的!”

    他坐在旁边,埋着脑袋搓着手,感到万分惭愧。可是,事情已经做下了,只能一条道儿跑到黑;就是郝三说的那话:“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他心一横,干脆豁了出去。

    “贺书记,”他趁贺立德略作停顿中间插上话“你看,阶级斗争这么复杂:正要抓魏德富,魏德富就跑了,还有不少人想跑。春耕咱先不说,春天一来,黄河上游的冰凌一下,咱这儿防洪坝都没参加;有人,也没力气。要是立起了冰山,防洪坝一垮,别说咱大队,起码得淹半个县。贺书记,你看,是不是先给我批点粮食,一来好把人稳住,二来好叫人去加防洪坝。”

    “哦,”贺立德在办公室中间站住,愣怔了一下,疑惑地问:“不是兰州的水文站说,今年的浮冰流量不大么?”

    “嗐!”他眉飞色舞起来“水文站光会看地图,我可是河边长大的。我这些日子去河滩看了无数遍:去年咱这一段冻得瓷实,冰凌一下,肯定在咱这儿堵住,非立起大冰山不行,再说,黄河水年年甩来甩去,今年河道该着往咱西边甩了。危险在咱们河西。‘大跃进’里不是说了嘛;他洋专家不如咱土专家。到时候,贺书记看吧,飞机来炸也来不及啦!”

    “唔,”贺立德对他赞许地点点头“这事,我可以考虑。”

    接下来,贺立德也没有问韩玉梅,也没有再要那七八个坏人的任务,仿佛“坏”的质量能够顶“坏”的数量,就拿着独眼郝三触目惊心的“罪行”在全县宣讲。默默无闻的独眼郝三一下子出了大名。还了得!一个阶级敌人装成个老老实实的贫农,甘于寂寞地潜伏了十一年,最后在我们困难的时期暴动起来,疯狂地宰杀了集体的二十只羊这大大地提高了群众阶级斗争的觉悟“双打”运动终于在全县顺利地铺开了。

    开“全县反坏人坏事誓师大会”的那一天,贺立德在主席台上作完报告下来,正在兴头上,随手一批,就批给他一部分防洪的专用粮。

    粮食运回大队部,他叫全大队的人都到河滩的防洪坝上去。

    “书记,带铁锹、背筐不带?”下面的队长问他。

    “带背筐干啥?”他瞪起鹰眼。

    “不是要加防洪坝么?”

    “加个熊!”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光带铁锹。主要把饭碗跟筷子带上。告诉大家:在防洪坝上加饭!一天两顿,见人就给!”

    吃饭去!

    吃饭去!

    全大队的社员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高举着“大跃进”时配备给他们的红旗。男男女女,扶老携幼,喜气洋洋地用筷子敲打着饭盆,奏起自有“哆唻咪”以往从来没有过的那样雄壮威武的进行曲,斗志昂扬地向河滩出发了。

    人到齐后,先开一顿稠粥。他三叔掌着勺子,掂量着人的大小、劳力的强弱舀饭。稠粥!这可是白生生的、亮晶晶的、粘糊糊的、香喷喷的奇珍,不是那掉在地上会碎成一摊粉末的糠饼子。他抱着两肘,虎视眈眈地蹲在防洪坝上亲自弹压。饭锅四周人虽然拥挤,却也秩序井然;舀多舀少,庄户人没一个敢言喘的。他看到大人娃娃一张张笑脸,心里想起独眼郝三,暗暗地说了声:

    “值!”

    社员的肚子吃胀了,一溜儿躺在防洪坝的坡上先晒一阵子太阳,再拿起铁锹在河滩的生荒地上翻地。也没有定额,翻多少算多少,可是社员的干劲却挺足。到了太阳偏西,再每人扒拉一碗稠粥,然后扛起铁锹、红旗回家。

    这样,他在防洪坝东边开了一大片“黑田”

    粮食吃完了,他又跑到贺立德面前去诉苦,去报警。他发现,贺立德还是个对群众的饥苦关心的人,只要理由听起来顺耳,多少总会批一点。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编的谎话越来越圆,最终形成了他在那臭气熏人的茅坑上教给贺立德的处世哲学。

    土地返潮了。中午,河滩上又冉冉地腾起氤氲的雾气。浮冰早已融化,春水一泻千里——冰凌当然没有立成冰山,畅通无阻地从他们魏家桥那段河道奔流而下。河滩上的柳树冒出绿烟“爬地虎”的宿根也从土里顶出嫩芽。它从批来的防洪专用粮里拨出一口袋,叫会酿酒的罗寡妇酿了一桶私酒,又兑进去大量的凉白开,变成了两大桶,驮在驴背上,乘着筏子过了黄河。

    “我告诉你,”他一边给驴煞肚带,一边狰狞地对罗寡妇说“我这可是为大家伙好,你要在外头乱嚷嚷,小心我剜了你的舌头!”他知道他做的这事没法扯到政治思想工作上去,只好吓唬这个妇道人家。

    “哎呀,我的好书记哩!”罗寡妇却晓事通理地一拍巴掌“这是啥事,我能胡说哩。别看我嘴不牢靠,啥能说啥不能说,啥是好事啥是坏事,我肚肚子里有数哩。”

    果然,历经以后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这爱给人拉个皮条,什么事到她耳朵里比“最新指示”传得还快的长舌妇,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这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无数的秘密之一。

    过了河,走进沙漠,上天似乎有意惩罚他的恶行:他把水掺到酒里,自己却忘了带水,啃了两天干饼子,弄得唇裂口燥,两眼昏花。万幸,进了草原后很快找到了她原来认识的蒙古族牧民。她就请老朋友替她换豌豆。当时,只有蒙古族牧民手里有这种粮食——豌豆是喂马的好饲料。蒙古族人没有别的嗜好,就是爱喝两口。酒味虽然淡薄,但他们老于此道的舌头尝得出来这不是什么红薯、地瓜蒸的代用品,而是真正用粮食酿造的——六年,这种醹醁到哪里去找!

    “浩秋(好酒)!浩秋!”

    老实的蒙古族牧民竖起拇指赞不绝口,整麻包整麻包换给他,还高高兴兴地用几匹马替他驮着豌豆,送到黄河边上。

    清明刚过“黑田”里的豌豆已经抽出四片叶子的小苗苗了。端午节还没有到,防洪坝东边的河滩上就盛开出一望无际的紫色、粉红色和白色的豌豆花

    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一年,魏家桥大队四百多个男女社员,老老少少一千零几十口人,没有一个外流——魏德富不算,贺立德说他是“畏罪潜逃”没有损失一匹大牲口,没有一个人得浮肿病,更没有一个人死亡。这种成绩,使省人委副主席亲自带队的检查团大为惊异。白发苍苍的副主席握着他的手,声音发颤他说:“魏天贵同志,魏天贵同志,你们大队的生产自救工作,在全国也是罕见的。”并叫记者给他们俩合影留念。临走又留下个戴眼镜的干部,照他编的话写了一大沓材料,为他呈请“农村模范党支部书记”的光荣称号。

    不久,一面省人委送的大锦旗就高悬在王海家改的大队办公室的北墙上。

    从此,他魏天贵开始成为全省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

    啊!主宰命运的星啊!你魏天贵“半个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