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河的子孙 > 第七章

第七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蓦地,一片游云掠过月光。那是一阵夜风刮来的。暗影悄悄地溜到草滩上、树林上、芦苇丛和古道上。远处的狗在不安地乱吠,仿佛要驱赶那团阴影似的。他把空麻袋在车底板上铺好,腰背后垫上一团麻绳,两腿伸出车外,斜靠着车栏,仰望着那片游云。

    和来时一样地匆忙,游云很快又消散了,溶化了,溶化在又黑又深的夜空中,溶化在凄清的月光里。狗完成了任务,不再吠叫,异常的寂静又笼罩了四野。他看看头上的星星,已经是后半夜了。

    那一切发生过么?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就像那片游云带来的阴影,不可捉摸,不可把握,不可思议他曾经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夜气乍暖乍凉,飘忽不定,时强时弱地送来黄河深沉而哀婉的滔滔声。年华就像这样流逝了,而且不知流逝到了何方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一路上,春风得意马蹄疾。

    但是,他率领着二百名“农民赤卫队”队员,尘烟滚滚地冲到县城的时候“革造联”已经被县城的“红革造”打散了。

    “你是魏家桥大队的魏书记吧?”一个佩着“红革造”袖标的年轻人在东门迎住他们。“快!现在就是抓他们的头头,抓吴尚荣!这兔崽子没跑,还在县城里躲着”

    二话没说,他手一挥,带着二百人冲进县城。县城里像正闹地震,屋里的人全拥到了外面,满街是伸长了脖子的好奇的群众和佩红袖标的革命群众,到处尘土飞扬,乌烟瘴气,如同被特大的“土暴”笼罩着一样。拿着锤锤棒棒的“纠察队”在大街小巷吼成一片:“抓吴尚荣!”

    他领着人跑到县城广场,他的大名果然赫赫在目,有的在大字报上,有的在大幅标语上,都打着三个大叉叉。

    “熊!”他脚一跺,把红缨枪一挥,骂爹骂娘地对手下人喊“给我扯!给我扯!”

    贴他的大字报,刷他的大幅标语他暗地里高兴,但名字上打叉叉却触犯了他的忌讳——那是挨枪子儿的死刑犯的标记。

    “他妈的!”他擎着红缨枪,恨恨不已地在广场上转来转去“吴尚荣这兔崽子跑到哪儿去了呢?”

    倏地,他灵机一动,撇下手下的二百人,独自向那两层砖楼——工办大楼汹汹跑去。

    显然,工办大楼演出过一场激烈的武斗,已经被搜索过了。走廊上空无一人,一层层撕下来的大字报盖住了横溢的尿水。缺腿断胳膊的桌椅板凳,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电话机连着电线,和狗吃羊肠子一样,从办公室一直拖到过道上。他不看别的房间,一气奔向楼梯下面的暗室。

    他先背靠着楼梯,在门口悄悄地谛听了一会儿,然后,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戳戳门——门是反扣着的。于是他后退一步,猛起一脚“砰”的一声把门闩带门框踹得碎片迸散。一手“嗖”地扎迸红缨枪,一手拉门边的灯绳。

    “哈哈,”他狞笑一声“好久不见!”

    正如他所料。吴尚荣战战兢兢靠墙站着,手中拿着一根钢丝拧成的钢鞭。

    一眨眼,他又拉下脸,厉声喝道:

    “把那玩意儿撂下!撂下!”

    吴尚荣的脸即使在红灯下也透着灰白,迟疑了一会儿,乖乖地把钢鞭撂在地上。

    他跨进一步,举起红缨枪顶着吴尚荣的胸脯。

    “哼哼,还贴我的大字报么?”

    吴尚荣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

    “说!”

    “谁反对毛主席,我就贴谁的大字报。”

    “嚯,属鸭子的——浑身肉煮烂了嘴还煮不烂!”吴尚荣没有告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不知再问什么好了,眼睛眨巴眨巴地想了想。

    “说!我是刘少奇的铁杆保皇派么?”

    “你说红宝书撕下来当烙饼吃,就是刘少奇的人。”

    “狗日的!现时还要跟我大辩论哩,我他妈是这样说的么?”他无可奈何了,掉过头朝外面瞥了一眼,勾起小腿,向后一蹬“砰”地把门关上,压着嗓子嘶嘶地叫道:

    “老子非捅死你不行!”

    “你敢”吴尚荣抬起通红的眼睛,惊恐地瞪着他。

    “嘿嘿,国民党的连长咋样?我照样捶扁他!捅你,就跟捏个臭虫一样!”他又像宰羊时那样,绷着牙巴骨,下嘴唇可怕地噘起来。

    “我叫你死个明白,我告诉你:我就是刘少奇的人,我就赞成‘三自一包’!你到阎王爷那儿去贴我的大字报吧!”

    说着,他把磨得锃光闪亮的红缨枪尖对准吴尚荣工作服的第二颗钮扣,端起胳膊,咬牙扬眉。

    吴尚荣听见他公开承认自己是刘少奇的人,知道自己真的死到临头了——现在,谁敢对活人说这个话?全身都战颤起来。但一瞬间,他又干脆豁了出去,结结巴巴地喊道:

    “无、无、无产阶、阶级文化、化大革、革命万、万岁!”

    “好!你万岁去吧!”

    他真的狠劲往前一戳。“咯崩”一声,胶木钮扣裂成了四瓣。

    吴尚荣顿时翻开白眼“啊啊”的像坨烂泥似地顺着墙溜到地上。他赶紧收起红缨枪,不然,枪尖会从吴尚荣的下巴、鼻子一直划到脑门子上。

    “唔,还是条汉子。”

    他赞许地咂咂嘴,又在吴尚荣的大腿上踢了几脚。

    “起来,站起来!”

    吴尚荣神志昏迷地倒在墙角,一动不动,而这时,从虚掩的门外传来一阵阵惊慌的喊叫:“快呀!快救火去呀!公安局起火啦”

    他仄起耳朵,紧张地听了听,弯下腰,一把把吴尚荣拽起来,摇晃了几下。

    “快跑!你把这儿当不花钱的店呀?”

    吴尚荣定了定神,但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扶着工作台,痴痴迷迷地用失神的眼睛瞪着他。

    “啐!”他朝吴尚荣啐了一口。接着,把门半开,向外探了探头。只听见杂沓纷乱的脚步声从工办大楼门前经过,向公安局方向跑去。人们一边跑还一边喊“救火!”他又旋回身,把吴尚荣一掌推出门外。

    “快跑!从后面翻墙跑!你他妈要落在他们手上,可没落在我手上这么轻松!”

    吴尚荣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随即,绽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喉咙里咕噜着:“哦好,好”就一溜烟跑得不见影影子了——真不愧是个武斗的能手!

    回忆是不按事件的时间顺序进行的。这时,他又联想到和吴尚荣有关的一件事。这件事决定了吴尚荣和他现在的关系。

    但是,吴尚荣逃出去不久还是被抓住了。两年以后,一九六九年,县公安局的军代表到他们大队来调查,说吴尚荣的罪名是“纵火焚烧公安局,企图趁机抢夺档案,制造‘四二三’严重泄密案件”按当时的“法律”和罪犯的家庭成分,吴尚荣是必死无疑。但吴尚荣举出了一个证人,能证明公安局被烧的时候他不在现场,这个证人就是他魏天贵。

    “不错,我能证明。”他说。

    “你怎么能证明呢?”军代表问。

    “我咋能证明?因为公安局失火那阵子他正在我手上哩。”

    “啊?当时不是没抓住他么?”

    “当时我抓住他了,可他趁我救火去的时候又跑了。”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吴尚荣的对立面,响当当的贫下中农代表作了这样有力的证明。军管会终于把吴尚荣放出了看守所。但是,工厂已被“红革造”的那帮人掌了权,早把这个机修工人开除了。吴尚荣只得挈妇将雏回到河南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