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河的子孙 > 第八章

第八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驴车慢慢走上一处缓而长的高坡。这已经到他回程的三分之二的地方了。他们魏家桥大队、县和省城呈一个钝角三角形。回来,他没有路过县城,而是沿着黄河逶迤而行,路途虽然近了一点,但触目荒凉,景物单调而冷清。

    高坡上光秃秃的,只有星星点点的骆驼刺,像一片片阴影似地铺在黄沙上,坡下是崩塌的崖壁,由于没有植物根须的牵连,像刀切的一样笔直。坡上,星空显得更加寥廓,四野显得更加空旷。夜风,随着驴车从坡下爬上来,忽前忽后地在他耳边轻吟。坡下,浑浊的河水反光不强,看不见星星在水面上跳动,也没有月亮的倒影,但是,整条黄河都在发光,成了一条博大的、宽阔无比的、银闪闪的光带,气势浩然地向东舒缓地飘荡,仿佛是她永不休止地环绕大地转动,才带动了两岸,带动了山峦,带动了地球的旋转似的。

    他并不习惯于常常推敲生活的哲理,但是,每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当他俯望着月光下静静的黄河时,总是被一种深邃的、神奇莫名的力量所吸引,要他去思索,要他去探求生活的奥秘——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

    然而,人的命运不像河水的湍流,能让人一目了然,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会陡然出现一个想法,一个闪念,一个阻碍,改变人以后生活的流程,而一经出现,它就成了一个命定的必然性。他,在大发其疯的时候就遇到过这种情形

    不过,我们还是照他本人的回忆来叙述吧。

    “革造联”夺了县委的权“红革造”又夺了“革造联”的权。“红革造”台前虽也是一帮工人、贫下中农、机关干部,而背后摇羽毛扇的却是原来的县委书记王一虎。王一虎从他躲藏的老乡家跑出来,运筹帷幄,第一件事是抓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吴尚荣,另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竟是他的搭档尤小舟。

    尤小舟又被抓了进去,这给了他一个极大的刺激,他早先也闻风到正副书记一上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可是想炸脑袋也想不到王一虎会使出这样的梨花枪:刚掌了权,就趁红旗杂志发表从彭德怀的失败到中国赫鲁晓夫的破产之机,给尤小舟戴上个“彭德怀分子”的帽子。

    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吴尚荣是个坏熊,王一虎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在县委大院里摩拳擦掌,想回去把“农民赤卫队”再召集来干一场,而好心的政治干事跑来悄悄地告诉他,抓尤小舟的命令盖的可是省上的大印,因为北京批来了他给中央的一封信。你反对么?那就是反革命;你不同意么?那就是反党。“就尤小舟自己,不也是乖乖地坐上吉普车走了么?”

    不是恐惧,而是失望;不是畏缩,而是气沮;不是惊吓,而是愤懣,他刚刚被王一虎扶上副县太爷的位子上,就扔下印把子跑回了老家。

    “熊!”王一虎也是西北人,唾沫横飞地在“红革造”那帮头头面前骂了他一顿“驴毛擀不了毡,野人当不了官;狗肉不上席面。去,把他给我找回来!”

    县上的通讯员三天两头登登登跑到魏家桥来请他起驾回衙——虽说是块“狗肉”但县革命政权缺了这个著名的贫下中农代表,的确不成“席”他先是托病耍赖,后来越想越憋气,突然大发脾气:

    “咋的?还想把他爹我也扣个‘彭德怀分子’,送进省上的大狱呀?休想!回去!跟你们那个王一‘兔’说,他爹我就是彭德怀!看他能把我咋的!哼哼,七品芝麻官,跟我一样,没一点文化水水子,我眼睛夹都不夹他!”

    小通讯员怏怏地跑回去后,县上又传出了小道消息——而那时小道消息总比大道消息准确,说王一虎和“红革造”那帮人又要把他揪到县上去批斗。

    鸡也飞了,蛋也打了。那边反戈击了“革造联”这边又得罪了“红革造”眼看水稻要分蘖了,急需县上拨的专用化肥。而这次,该“红革造”给他小鞋穿了。

    “唉,革造革造,都他妈是虼蚤!”他懊丧地在大队办公室里转圈圈。

    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你尊敬的人,却总没有机会或是没有勇气去亲近他,你不尊敬的人,倒像和你结下了不解之缘,处处离不了他。他跟尤小舟与贺立德的关系,就是这样。

    正在他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背黑人造革背包,穿一身绿军服的青年人来到魏家桥。

    “您是魏天贵同志吧?”年轻人矜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打量名人的眼光好奇地打量他。

    “唔。”他刚从水稻田里回来,带着两脚泥水,阴沉地瞥了来人一眼:这年月,年轻人都像下大神似的,中了邪气,这尕娃穿一身军装,可细皮白肉的,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哪有一点军人的威武气派。他打心眼里觉得别扭。“找我干啥?”

    “您认识贺立德同志签名的笔迹吗?”年轻人从办公桌对面把脸凑近他,用一副电影里常见的特务接头时的诡谲神态问。

    他警觉地盯着年轻人,伸出手去:

    “拿来。”

    年轻人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小方块的纸条,展开递到他面前,纸条只有二指宽,看来是准备随时吞进肚子里的。

    他蹙着眉,一只眼睛瞪着纸条——其实他根本认不清是否贺立德的笔迹,另一只眼睛在窥视年轻人的神色——他不得不防王一虎使计:把他骗到县上,然后一把抓起来。直到他觉得这个年轻人真是贺立德派来的,才抬起头:

    “说吧,啥事?”

    “咦,”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指着纸条“这上面不是写着吗?”

    “我问你有啥事你就说啥事。”年轻人敢怒而不敢言地吮了吮嘴唇:“贺立德同志请您马上进一趟城。”

    “好。”他霍地推开太师椅,把胳膊塞进袖管。“现在就走。”

    “嗳贺书记说‘马上’也不是现在。”年轻人不再矜持了,慌忙站起来,抖抖沾满尘土的军装,哭笑不得“你看,这,我刚从班车上下来,再说,现在回城的班车也没了。”

    “走着去!”他手一劈,斩钉截铁地说“现在走,到县城刚好天黑,明天早上就到省城了。实话告诉你,白天我不能在县城露面。”

    一晚上,细皮白肉的小尕子带着一身黄尘,背着盥洗用具跟他跑了近一百里路,把革命意志和革命干劲消磨殆尽。清晨进了省城,到一家早点铺吃了两碗酿皮,又领着他穿大街走小巷,才在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里找到这地方。

    这就是他今天去的住宅。但那时破旧得很,门口是垃圾站,正在烧大字报的废纸,烟雾缭绕,谁也想不到这里藏着龙、卧着虎。

    “啊哈,老伙计,来来来!”

    刚见面的一瞬间,贺立德首先给了他这样一个印象:八个月不见,这个人变了,变得平易近人而又机敏世故了——这大概也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绩。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进了屋,贺立德亲热地攥着他的胳膊,把他轻轻地推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干部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面前。“这就是我说的魏天贵。老实说,魏家桥大队是他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独立王国——哈,你别介意,我可不是说你们那儿是‘北京市委’。玩笑,玩笑!——他那儿风景好,交通也便利,最主要的是绝对保险!”

    两个神情疲惫的干部坐在条凳上,带着勉强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像在估计他的保险系数。那个坐在床上的妇女却很活跃,手软软地一挥,又拃开中指,指着贺立德用外省口音笑道:

    “听你前几天跟我说,我还以为他是个木头木脑的老农民哩,这不明明是个打虎上山的杨子荣嘛!”

    “你看你,卫青,我什么时候说他是老农民啦?”贺立德穿一身整齐的蓝制服,脸刮得光光的,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和八个月前在厕所里时判若两人,笑盈盈地说“我再老实跟你们说,他早就看出了‘革造联’那批人是纯粹的反革命。老实说,他比我们认识得都早。真是毛主席说得对:‘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

    那时候,这房子里的陈设也很简陋,好像是属于这位叫“卫青”的女人的。她端来茶,又从隔壁房里拿来一把脱了榫的椅子。在寒暄之间,他敏感地觉察到,这四个人一大早聚集在这屋里要办的头等大事就是等待他到来。他们等待他,他们欢迎他,这就说明他们需要他。他把大脑计算机开动一下,计算出他们相互需要的程度,大约还是一比一平。于是不卑不亢地对几个人笑笑,坐在说他是打虎英雄的妇女旁边。

    “这样吧,”贺立德仍然站着,看了看表“时间不多了,一会儿我们还有别的事。我这就给你交代一下任务。你呢,今后不要公开参加任何活动,要隐蔽起来。你在魏家桥大队收拾出几间比较好的房子,专门接待我这儿给你送去的人。你要让他们吃好、住好——钱由省上‘红革造’出。最最重要的,是保证他们的安全,必要的时候可以往河东转移,千万不能让他们落到那帮牛鬼蛇神手里。懂不懂?”

    四个人一齐紧张地望着他。他也挨个儿地看看他们的面孔,寻思了一下,微微点点头。

    “好!”贺立德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老实说,我这里给你送去的全是省地机关的领导,你可千万不要露出一点口风。当然,我知道,你是个谨慎人,才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你。你要做好精神准备,这场夺权、反夺权的斗争是长期的。‘革命的谁胜谁负,要在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才能解决。’我呢,也给你派去一个联络员,帮助你接待这些被揪斗的领导同志”

    “谁?”他讨厌那个拖了他一晚上,现在在隔壁打鼾的鼻涕虫,不由得打断贺立德滔滔不绝的部署。

    “喏,”贺立德笑着指指那个妇女“刘卫青同志,原来叫刘玉青,商业局的干部,我们勇敢的女闯将。”

    “刘卫青同志”仿佛要扑打贺立德似的,手抬起来朝空中一挥,又掉过头对他嫣然一笑。

    “唔。”他也向刘卫青点点头,表示满意。“可县上‘红革造’那边”

    “哦,哦,”贺立德以不屑一提的表情晃晃脑袋“那方面你不必担心。我知道,你和老王之间有点误会,老实说,他跟你一样,也是个大老粗,可还是个好同志。你别在意。我们谈完以后,我给老王挂个长途。从此你不要在乎县上那帮人,以前怎么样今后还怎么样。不过,”说到这里,贺立德好像有点难于启齿“你舍不舍得那顶乌纱帽呢?老实说,你在县上挂个名,我总觉得还是太显眼。”

    烂羊皮也能换麻糖!他立刻佯装出一副恋栈的表情“啧、啧”地咂着嘴。

    “啧,这,贺书记,你看”

    “别叫我‘贺书记’。”贺立德感情真挚地拍拍他的肩膀“以后,就像那天那样,叫我‘老贺’,老实说,那天,我永远也忘不了——真是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呀!”接着,又安慰他说“我看,那个虚名就算了吧,好不好?以后,在别的方面多照顾照顾你们魏家桥,不是一样的么?”

    为了加重他那张“烂羊皮”的砝码,他低下头半天不吱声,急得旁边四个人面面相觑。直到他觉着火候到了,才好像很委屈似地点点头。

    当天下午,他赶回魏家桥,回来,可是堂堂正正坐的班车。刘卫青亲自送他到车站,给他买了票,又从窗口里递进来两个苹果,说是怕他路上渴。

    在县城下了班车,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县委大院,找到挂着“生产指挥部”牌子的办公室。主管人员一看他进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就从抽屉里拿出已经签好的提货单。他一看,拨的化肥要叫他愁仓库都装不下。王一虎大概反而觉得不好意思,没有跟他照面。

    他按贺立德的要求,指挥社员收拾出三间像样的房子。两天以后,刘卫青就领着第一批领导干部来避难了。为了更严格地保密,来客的姓名职务都没有告诉他。不过,尽管这些人气色晦暗,惊悸不安,还是可以从他们的举止步态上看出都是些坐小卧卧车的人物,有的还很面熟,可能是过去在主席台上见过的。

    刘卫青——刘玉青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一对大眼睛还很活泼伶俐,老是露出明亮的牙齿吃吃地笑。栗黑色的头发学红卫兵的模样扎成两个小羊角辫;穿的绿军装显然经过自己精心剪裁,绷在丰满的身体上。

    “你别看现在造反闹得欢,能反得了共产党的天下?”她一面从提包里往外掏东西,把象棋、扑克牌、水果糖摊了一桌子,一面跟他说“我是造反派,可我比别人看得透:反不了共产党的天下,以后还得这些老干部掌权。老魏,我一看你就是个聪明人。咱们俩一样,都是小老百姓,我过去在西街站过柜台,可咱们并不比他们笨。你别看老贺这样的干部,那都是看文件看傻了,所以他老念叨你对他的开导。对着哩!现在你对这些老干部好,将来一定有你的好处。”

    “哦,”他冷冷地笑道“你还真会做买卖。”

    “可不呗,”刘卫青又说“说透了,这文化大革命就是场大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