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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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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长孙无忌在家中意外地为天子接驾,高宗带着武昭仪和十车金银厚礼突然驾临长孙府,其用意昭然若揭。长孙无忌在盛情款待天子之余,冷眼观察武昭仪的一言一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在宫中二十年已经练就了某种非凡的本领,微笑、谈吐和缄默都像精妙的乐伎,她在高宗身旁是一朵天生的出水芙蓉。据说高宗在长孙家的酒宴上明确告诉长孙无忌,他要废黜王皇后而立武昭仪为后,长孙无忌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武昭仪临别前微笑着告诉无忌,她已奉诏修撰女则,就像太宗时代的长孙皇后修撰女训一样。无忌读懂了武昭仪唇边的神秘的微笑。他知道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宫闱奇事都是连环结,武昭仪的女则是一个结,当高宗有一天向朝臣们谈起他想在贵、淑、贤、德四妃之上另立宸妃时,朝臣们知道那并非天子的忽发奇想,他们看见了武昭仪的纤纤玉手如何灵巧地编织着这些连环结。长孙无忌和他的同盟者侍中韩瑗、中书令来济合力劝阻了高宗的计划,但是长孙无忌们不能劝阻武昭仪的那只手,没有人知道武昭仪的连环结已经准确无误地套住了王皇后的那顶凤冠。也许是王皇后自己撞在一柄锋利滚烫的剑刃上了。大唐皇室对于邪教巫术从来都是深恶痛疾,那么王皇后为什么去密召巫女进宫大行厌胜之术呢?王皇后是否没有意识到由此带来的危险?她身边的宫女后来说,皇后其实是早就处于不死不活的幽闭状态了,唯有巫女们的跳神之舞和咒语喊魂使她脸上复归红润,是她的母亲柳氏在秘密而狂热地张罗那些厌胜之术。武昭仪对皇后宫中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有一天她忧心忡忡地向高宗禀报了皇后和她母亲柳氏沉迷于邪教巫术的消息,高宗大怒之下派数名宦官前往皇后宫中搜寻罪证,宦官们在一个暗殿里找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白磁香炉、清水、黄酒、牲畜骷髅,更重要的是一个刺满了铁钉的桐木人。宦官们看见桐木人身上用黑漆写了四个字:昭仪武照。据说王皇后从病榻上挣扎着爬起来,朝领头的宦官脸上了一记耳光,随后就昏倒在地上了,而皇后的母亲柳氏在激愤之中抓破了自已的脸,她将血涂在宦官们的黄袍上,嘴里喊着,拿这个回去向武昭仪缴功领赏吧。

    高宗对皇后的惩罚最初留有余地,他下令将皇后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逐出宫外,而王皇后幽禁于皇后宫中,只是中书令柳,皇后的舅父,曾经身居高位的朝廷红人,先是易职于吏部尚书,继而又受皇后所累贬任遂州刺史,柳离京去往遂州,据说在驿路酒铺中泄露了武昭仪曾是先帝侍妾的宫中隐私,愤怒的高宗下诏命令柳掉转马头,将其贬往更其遥远更其荒凉的荣州去了。

    柳悲哀的旅程,也曾是朝臣官吏们的一个话题,许多人从中闻说后宫群芳失色,唯有武昭仪一枝独秀,武昭仪已经把王皇后和萧淑妃推上了万丈悬崖,武昭仪涂满蔻丹的手指弹乱了高宗的心弦。人们现在拭目以待,昭仪之手是否能将那些眼中钉一一拔除,譬如长孙无忌,譬如三朝老臣褚遂良,又譬如侍中韩瑗和新任中书令来济,那些被称为无忌派的朝廷势力,他们正合力抵御着高宗的换后计划,因为他们普遍同情王皇后而视武昭仪为天子身边的红粉祸水。长孙无忌的政敌们在换后问题上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多次上奏天子请求废黜旧后立武昭仪为后,与其说许李诸吏是迎合天子欢心,不如说那是朝廷派系之争中的一个筹码。所以又有人说,武昭仪的封后之梦梦亦成真,其原因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也可以说得益于朝廷政要间的倾轧和派系之争。萧淑妃有一天去皇后宫中探视幽禁中的王皇后,两个伤心人便抱头痛哭。萧淑妃说起武昭仪时咬牙切齿,眼睛里的泪水和怒火交替出现。她对王皇后说,岂能让那个贱婢荡妇在宫中八面玲珑?我要跟她拚个鱼死网破。

    但是萧淑妃拚斗的方法无疑是笨拙的失去理智的。萧淑妃差侍婢珠儿给武昭仪送去一碗燕窝羹,武昭仪接过燕窝时脸色已经变了,她佯笑着审视珠儿的表情,珠儿不明就里,听见武昭仪说,珠儿,这碗燕窝我赏你喝了,珠儿就真的谢了恩退到一边把一碗燕窝都喝了。宫女们眼睁睁地看着珠儿在十步之内惨叫着倒在花坛上,嘴里喷出一滩黑血。武昭仪站在台阶上目睹了珠儿服毒身亡的整个过程,她的神情看上去平静如水,有宦官跑来询问如何处置中毒的珠儿,武昭仪说,这还用问?把她送还给萧淑妃。就有人手忙脚乱地抬走了珠儿。武昭仪这时候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叹息,她对周围的宫人说,珠儿也够愚笨的,够可怜的,什么样的主子使唤什么样的奴婢,这话是千真万确。

    那天有风从终南山麓吹来,吹乱了苑中花卉和廊檐下的璎珞,风中的武昭仪裙裾飘摆,目光深远而苍茫,她的手里一如既往地把玩着那只紫檀木球。昭仪之母杨氏在窗后久久地凝望女儿,看见紫檀木球上点点滴滴都是如梦如烟的往事新梦。杨氏老泪纵横,她看见太极宫上空再次掠过太白金星炫目的流光,她看见女儿手中把玩的就是那颗神秘的星座。

    高宗的废后圣旨使宫廷内外一片哗然。

    圣旨说,皇后及萧淑妃玷污妇德女训,合谋以鸠毒害人,废为庶人。圣旨还说,皇后其母及兄弟一律玉牒除名,流放岭南。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那天匆匆赶到皇后宫中,皇后已经奉旨离去,留下遍地零乱的杂物和纸笺,宫人们忙乱地收拾箱奁准备各奔东西,两位老臣听见皇后的哀哭声萦萦绕梁,只能是相对无言了。两位老臣在为王皇后一掬同情泪之余,也深深被一种严峻的现实所刺痛,从此之后操纵天子的人将不再是他们而是一个莫测高深的妇人了。

    两位老臣步出皇后宫时步履沉重,神情悲凉,褚遂良想起废后风波隐含着浓烈的朝纲之战的火药味,不禁抚须而叹,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长孙无忌一直仰望着太极宫的天空,天空中浮云流转,苍老的无忌朝空中伸出左右双掌,似乎要托住什么,自古以来红粉之祸都是穿天之石,无忌长叹三声道,大唐之天如今令我忧虑。这个皇宫之秋是属于武昭仪的,她终将成为一国之后,无忌派的谏阻在高宗面前渐如蝇鸣,中书侍郎李义府对昭仪的歌颂一奏使他轻跳三级官爵,据说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司空李世对武照称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李世异常轻松地跳上顺风之舟,他对高宗说,天子册后唯天子意愿为重,无需为臣下左右。据说高宗茅塞顿开,而帘幕后的武昭仪也因此流下感激的泪水。宫中的传说是不可鉴证的,可以鉴证的是天子的诏书,它证明永徽六年的秋天确实是属于昭仪武照的。武氏门著勋庸往以才行选入后庭德光兰掖。朕者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德侍从宫壶之内,恒自觞躬,嫔嫱之间,未尝忤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的早晨霜霁霏霏,前荆州都督武士的女儿武照四更即起,为册后大典沐浴梳妆,一夜乱梦现在杳无梦痕,武照依稀记得她在梦境中看见过亡父之魂,看见亡父之魂潜藏在枕边的紫檀木球里,她记得紫檀木球在梦中是会吟诵的,吟诵的谶言警句恰恰是袁天纲在二十八年前的预言。

    以青黛描眉,以胭脂涂唇,以浓艳的粉妆巧妙掩饰不复青春的姿容,武照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些秋天的早晨,她是如何在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里为太宗皇帝对镜梳妆,往事如烟如云,武照为当年掖庭宫的小宫女洒下数滴清泪。母亲,你觉得我快乐吗?

    你当然快乐,五更一过你就要冠戴皇后宝绶了,母亲杨氏说。母亲,你觉得我幸运吗?

    你当然幸运,天子赐鸿福于武氏门荫,武氏宗人将永远感激天子的恩情。可是女儿现在并不快乐,这一天来得太迟了。母亲杨氏看见女儿的脸上确实充溢着不可思议的哀怨之色,女儿将高宗特赏的明月夜光珠嵌入凤鬓之中,将绣有十二朵五彩雉尾的礼服轻卷上身,一切都做得娴熟自如,母亲杨氏突然觉得她的媚娘早就奔驰于母亲的记忆之外,如此陌生,如此遥远。是司空李世和右相于志宁送来了高宗的册后召制,当那辆天子的金辂车停在御殿前,李世无意侧目远眺西面的终南山,一轮旭日正从山顶秋霭之中喷薄而出。受册的新皇后迎着深秋朝阳步出内殿,被华盖所掩映的天姿国色和大宠不惊的微笑,令册后者们叹为观止,四妃九嫔盛装排列两侧,齐声祝祷,她们以酸楚或者妒嫉的目光看着武照轻提礼装登上重翟车。新皇后的锦旗已经在太极宫迎风飘扬了。一百余人的仪仗队伍浩浩荡荡地前往皇城的正门则天门。皇后武照远远地看见则天门威严磅礴的城楼流溢出胭脂般轻袅的色彩,不是霞光投泻在则天门上,是她半生的凄艳沉浮映红了则天门,皇后武照远远地看见则天门下的文武百宫,紫袍玉带或者绯袍金带,抵制她的人或者谄媚她的人,他们现在恰似五彩的蚁群拜伏在她的重翟车下。在一阵势如惊雷的钟鼓之声中,新皇后武照从锦屏步障间通过了则天门,她竭力回忆着十四年前初进皇城的情景,只记得一块黄绢蒙住了那个女孩的眼睛,她并不知道当初是从哪座皇门进入这个荣辱世界的,十四年的回忆在这个时刻蓦然成梦,新皇后武照在锦屏华盖的掩护不以热泪哀悼了十四年的伤心生涯。皇后受朝自武照开始,当新皇后武照突然出现在肃仪门上,文武百官发出一片惊呼之声。许多官吏第一次亲睹武照美丽的仪容风采,依稀泪痕只是使那个妇人平添几分沧桑。许多官吏发现秋日朝阳像一只巨大的红冕戴在皇后武照的凤髻头饰之上。已故的荆州都督武士倘若地下有知,他会感激武姓一族光宗耀祖的夙愿在次女媚娘身上成为事实。那个庸碌一生的朝吏在死后多年蒙受皇恩,被追赠为并州都督及司空。武后的母亲杨氏封为代国夫人,姐姐武氏封为韩国夫人,甚至皇后的异母兄弟元庆、元爽、堂兄惟良和怀适,都从此官运享通,成为堂堂的四品京官。

    官墙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马,悄然耳语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宫墙内的人们对此处之泰然,不以为怪,殿中省里的官爵升迁记录堆在案几上犹如小丘,那些簿册是经常要吐故纳新的,那是宫廷常识。

    王皇后与萧淑妃的名字当然从皇宫玉牒中消失了,她们已经分别被高宗改姓为蟒与枭,而那些守护冷宫禁院的官宦则怀着落井下石的心情尖声叫喊着,蟒氏进食,枭氏进食。昔日的皇后与淑妃已沦为罪囚,宫役们奉武后之旨封闭了囚室的门窗,只在墙上开设半尺之洞,供食物和便器传递之用。最初宦官们经常趴在洞口听两个妇人的哀哭和对武后的诅咒,后来囚室里渐渐安静了,或许两个妇人已经精疲力尽。宦官们玩味着黑暗中两个女囚的痛苦,心里便有一种复仇的快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亲国戚和皇后嫔妃也难逃这条宫廷之律,况且宦官们记得从前的皇后与淑妃对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怀着一份恻隐之心驾临树林后的冷宫,他想看看一贬再贬的皇后淑妃是否有悔过之意,但他推开所有的木门都不见她们的踪影,只是看见那个小小的墙洞,洞口架着一盘残羹剩饭,几只苍蝇正在鱼骨上盘旋翻飞。皇后,淑妃,你们在哪里?

    高宗的一声忘情的呼喊充分显示了他作为柔情男子怜香惜玉的那部分,紧接着他看见一只枯瘦的手从墙洞里伸出来,他握住了那只手,听见废后的呜咽从洞口幽幽地传入耳中。我们既已沦为罪囚,陛下为何仍以旧衔相称?废后在黑暗的墙内呜咽着说,假如陛下还念旧情,就把此院改名为回心院,把我们贬为宫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个墙洞里响起了杯盆粉碎的声音,被易姓为枭氏的前淑妃正对着墙洞嚎啕大哭,那个倔犟的妇人即使在囚室里仍然寄希望于儿子素节,皇上开恩,立素节为太子吧。枭氏的央求在宦官们听来是荒诞而滑稽的,他们想笑,但是高宗伤心的表情使他们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泪不止,宦官们看见他弯腰对着墙洞作出了许诺。高宗在这个悲情瞬间忘记了治罪两位妇人是他的诏令,忘记了君无戏言纶言如汗的帝王之规,所以在场的宦官们对于高宗的许诺颇为惊诧。高宗一去杳无回音,冷宫的宦官们忐忑不安地等候着对废后废妃的新的发落,他们猜测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状态下收回了他的怜悯之心。宦官们已经无力正视墙洞后蟒氏枭氏的两双眼睛,它们在一片幽寂之中闪烁着磷火般的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伤,她们的眼睛终日守望着高宗的车马之影。

    冷宫的宦官们最终等来的是皇后武照的旨意,蟒氏枭氏于宫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蛊惑天子圣耳,各处笞刑二百。宦宫们打开了囚室之门,分别从干草粪溺中拖出了废后废妃,从前的宫中贵妇如今肮脏而苍老,状如街市乞妇。宦官们捂着鼻子挥鞭笞打两个女囚,两个女囚如梦初醒,废后蟒氏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红晕,她的从容之态和对笞刑的配合使宦官们无所适从,她说,打吧,请你们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宠爱武照,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他们的浩荡圣恩了。废妃枭氏对笞刑的反抗却在宦官们的意料之中,枭氏对宦官们又踢又咬的,但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暴怒的宦官们踩着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枭氏一声惨叫夹着一声诅咒,宦官们后来听清楚她在诅咒皇后武照来世成鼠,她将成为一只复仇之猫咬破她的喉咙。皇后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宫,掖庭宫与幽禁废后废妃的冷宫数墙之隔,武照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冤家受刑时的惨叫声。武照埋头于焚香祭祀的仪式之间,不为所动。随行的宫监宫女不知皇后为谁焚香,他们围立于掖庭宫的露天祭案前,看着皇后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雾之中,却无人知道皇后为谁颂祷祝福之语。有个小刑监拖着一条沾血的竹鞭从冷宫方向跑来,当他来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时,皇后猛然抬起头以目光审视着小刑监和他手里的竹鞭。笞刑已经完毕。小刑监禀报道。

    她们有悔过之意吗?蟒氏似有悔过之意,枭氏对皇后陛下诅咒之声不断。悔过是假的,诅咒才是真的。皇后武照莞尔一笑,又问,她们怎么诅咒我?鼠。小刑监战战兢兢如实相告,枭氏说她来世做猫杀鼠以报大仇。皇后武照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她的唇边掠过一丝冷笑,不是所有人都有来生来世,皇后武照最后吩咐小刑监说,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让那两个恶妇永远爬不到人间圣世来。掖庭宫祭案前的宫人们眼观香柱噤声不语,其实每个人都留心倾听着远处冷宫的动静。远处的惨叫之声戛然而止,红墙树林那一侧又复归阒寂。而皇后武照这时候命宫人们清扫香灰烛痕,她一边在鎏金盆里洗着手,一边向宫人们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说,我在祭扫两个前辈宫女的亡魂,一个姓陈,一个姓关,你们猜她们最害怕什么?下雨,最害怕雨点打湿她们的脸。皇后说到这里若有所思,宫人们以为她会像她们一样掩嘴窃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滢滢泪光。皇后最后动情地说,我不会忘记,两个可怜的白头宫女,是她们的亡魂指点我走到今天。没有人记得那两个白头宫女,她们只是皇后武照的一个沧桑之忆罢了。没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阴,宫人们打开华盖遮护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这个阴暗杂乱的地方走走停停,没有人听见皇后耳朵里的轻幽的辘辘之声,那是一只紫檀木球在时光之上滚动的声音。

    太子贤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贤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长安罕见的溽热炎夏,太子贤记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尽如水淹,当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为他拭汗时,太子贤曾经向太子妃轻声耳语,大典之日遇此恶热,上苍终将降祸于我。那时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谥之号躲在洛阳的冰窖里。弘和贤兄弟之间恰恰相隔一冷一热的生死世界。弘的忧伤之魂将在恭陵的黄土之下安眠,他对贤的世界已经无所知觉,而贤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见了弘的红楠棺椁,他依稀看见弘在钟鼓声中飘逸于棺椁之外,看见死者绛紫色的脸和嘴边的黑血,死者的头颅无力地垂倒在贤的胸前,太子贤依稀听见弘的沙哑衰弱的声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贤就这样突然又言称周身发冷,大典礼毕太子妃为他披上了御寒的大氅,御医前来诊脉,发现新太子的脉息体气一切安好,他们猜想这是心情紊乱所致之状。御医的诊断很快被证实是正确的,太子贤回到东宫马上就恢复了生气,宫人们看见太子贤那天下午一直在与赵道生弈棋。高宗在众多的儿女中对六子贤爱有独钟,或许是由于贤自幼聪明而善解人意,习文演武且常有惊人不俗的谈吐,或许是由于别的难以名状的感情寄托,贤的另一半血脉可能来自于高宗深爱的韩国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个容貌姣美的妇人在几年前已经死于宫廷常见的中毒事件。太子贤在高宗昭陵祭祖的归路上呱呱坠地,那时候武昭仪与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后,宫人们记得武家姐妹的两辆车辇都用布篷遮蔽得严严实实,他们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们记得婴儿的哭声是从姐姐武氏的车上传出来的,但是中御少监向高宗贺奏武昭仪又产皇子之喜,所以随行的宫人后来都是跪在武昭仪的车前祝贺龙胎之产的。

    宫人们无法相信武昭仪在公主思猝死后的寥寥数月中再添龙子,因此他们坚信生于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贤的成长必定会充满传奇色彩。

    贤幼年时在宫内玩耍,远远地看见两个小宫女对他指指戳戳,他跑过去问,你们在说我什么?两个小宫女竟然吓得拾裙而逃。贤觉得奇怪,他又问陪在身边的宦官,他们在说我什么?宦官答道,他们夸皇子年少英俊吧,两个小贱婢还敢说什么呢?贤幼年时就是一个敏感多疑的孩子,那两个小宫女古怪的举止给他留下过深刻的印象,但那时候贤承欢于父皇母后膝下,他并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宫中秘密流传。及至后来,太子贤发现母后注视他的目光远不及父皇那般慈爱,远不及她对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个独断的母亲对不听话的儿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贤不知道父皇与姨母韩国夫人的一段艳情,也不知道有关他的身世故事已经在宫中流传了多年。事情缘于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贤去太子妃房氏的宫中,恰巧听见竹丛后面传来的如花的惨叫声,贤问太子妃,你从来善待下人,怎么今天对一个小婢女大动干戈了?房氏说,如花满口污言秽语,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东宫之地。贤笑起来说,一个小婢女又能说出什么脏话来,教训几句就免罪了吧。贤当时不以为意,但当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后看见几个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条珠状的血线从斑竹丛后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红色的、时断时续的血晕散发出淡淡的冷残的腥味,太子贤伫足观血,他问小宦官,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说是如花的血,说如花触犯了宫规,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监来割了如花的舌头。

    她到底说了什么?太子贤忍不住追问。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说,小人没有听见,不敢妄自揣测。太子贤开始觉得这件事定有蹊跷之处,他知道从呆板谨慎的房氏那里难以了解真情,于是太子贤想到被他视若爱眷的侍奴赵道生,他让赵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话音未落赵道生已脱口而出,不用出去探听,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数知情,只是不敢告诉殿下。

    我白白宠你一场,太子贤面露愠色,飞腿在赵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脚,你与我同膳同寝,居然人心两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该割了你的舌头。赵道生已跪在地上连声喊冤,他说,不是我对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乱说,说了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什么事可以瞒蔽东宫太子?太子贤对赵道生跺足而叫,说,你说可以免去杀身之祸,不说我就一剑挑了你的心肺喂于路狗野犬。赵道生汗如雨下,最后他关紧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门窗,向太子贤透露了那个耸人听闻的秘密。

    殿下,谣言已经秘传多年,言称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亲是已故的韩国夫人。

    太子贤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苍白如纸,过了很久他把赵道生扶了起来,并为其拂膝整衣,太子贤握住赵道生的手说,其实我早就疑虑重重,今天终于有人说出了我心中的疑虑。但是赵道生注意到太子贤的微笑似含苦涩,太子贤向来温热有力的手也变得冰凉乏力了。

    太子贤对母后存有敬而远之的戒备心理,这种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壁宫之后愈演愈烈,太子贤尽量减少去洛阳东都与父皇母后相聚的次数,令武后震惊的是太子贤连续两次借故推诿她精心张罗的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