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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坚硬与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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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丈人程天青我说:“爹,我想找你说个事。”他说:“坐吧,吃饭没?”我说:“不坐。想说一点事儿。”他说:“你坐吧。啥事儿?”我说:“要点东西,你先前答应过给我的。”他说:“啥?”我说:“村干部。”他说:“村干部啥?”我说:“我和桂枝订婚时你就说送我到部队当几年兵,退伍回来让我当程岗镇的村干部。”他怔怔惊惊地望着我。我说:“爹,你忘了?”他说:“没忘。可眼下村委会里没有空位呀,副支书、大队长、民兵营长,一个萝卜一个坑,连大队会计都有人,你说让谁下去你干呢?”我说:“爹,村委会里你的年龄最大,支部书记已经当了几十年,不行你下吧,你下来我干村支书,你在家里儿孙满堂享福吧。”他的目光噼啪一闪问:“你说啥?”我说:“你下吧,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他说:“混账!”我说:“爹,你就不怕革命的洪流吗?”他说:“你准是和你天民伯家的儿媳妇红梅前些日子一样得了魔症哩!”我说:“我得的是革命症。你不交权我可就要在程岗发动革命啦。”他冷冷笑一下:“妈的,我参加革命时候你在哪?我给八路军送信时候你在哪?别忘了没有我程天青,就没有你高家当军属,就没有你高爱军儿女双全一家人。现在你倒翻天了。你要革命了。你有了革命症。给你说,我就是看你有了这魔症才不让你进村委会的班子哩,你要没这魔症退伍回来的第二天我就让你当了村长啦。”我说:“爹,你不用吃老本———你现在已经是革命的绊脚石。革命的洪流立马就会把你冲到一边去。是聪明你就如程天民那样激流勇退,把权力交出来,不聪明你就等着革命洪流的洗涤吧。”他说:“滚!”我就从他家出来了。2真正开始的革命斗争谁都知道,革命不会一帆风顺,道路不会笔直平坦,就是农民喂头牛也有天旱草枯中途夭折的时候哩,养棵树也会遇到大风大雨,栽上就被刮断的时候哩。但是,缺风少雨不可怕,大风大雨也不可怕。一切反动派的企图无非都是想用屠杀的办法消灭革命。把革命扼杀在摇篮里,萌芽中。他们以为杀人越多革命就会越小,直到斩尽杀绝,把革命的斗争之火焰扑灭。然而,和这种反动的主观愿望相反,事实是反动派杀人越多,革命的力量就越大,反动派就越接近灭亡。这是一条不可抗拒的法则。在我们程岗镇,暂时的杀人还谈不上,但反革命势力扼杀革命的愿望却甚嚣尘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现在这个问题已基本水落石出,初见分晓,剩余的就是如何让敌人浮出水面,露出端倪,然后痛打落水之狗了。狗落水了,并不是说已经死亡,落水狗爬上岸时,也许会更加疯狂的咬人,甚至带着狂犬病这一特殊的武器,四处反扑报复,这也是一条革命中需要注意的原则。对于发疯的狂犬该如何处置?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形成老鼠过街,人人唤打之状,让落水的狂犬没有丝毫的阵地和市场。几天之后的某一夜,我把那些年庆字辈中当过兵的退伍军人如程庆林、程庆森、程庆石、程庆旺,还有小几岁的贤字辈中的程贤桩、程贤敏、程贤粉;正在高、初中读书的程庆安、程庆连、程贤立、程贤清、程贤翠及杂姓街的田壮壮、任齐柱、石大狗、石二狗、张小淑等等等等,男男女女,高高低低,三十几个人全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最大的32岁,还未成家,最小的14岁,刚到初中读书。集合地点就是我们家的院落里。他们坐着或站着,有的抱着胳膊蹲在那,有的几个人挤在一条长凳上,还有的就索性坐在自己的一只鞋子上。会抽烟的抽着我从部队带回的最后两包烟,不会抽的吃着我又特意从镇上百货商店买的二斤小糖。月光如水,院里一片清明;微风荡漾,形势一片大好。我把桂枝打发出去了,让她领着红生、红花去串门儿了。大家就那么抽着或吃着,聆听了我对程岗镇革命形势的分析和看法,聆听了我对世界革命的严峻性和对伟大祖国大好形势的宣传与鼓动。他们毕竟都是没有太见世面的人,都是有一腔革命热血和愿望的人,都是理想和抱负未曾实现的人。通知他们来时,无论是到他们家里去,还是我在镇街上碰见谁,都是叫兄或称弟,唤姐或叫妹,然后把他们拉到一边没人处,说今晚儿7点钟你到我家去,我有重要事情要和你商量一下子,千万不要让别人再知道。因为乡村集会从来不说几点钟,都是说饭前或饭后,日落或月出,可我不仅说七点,还说七点有重大事情要商量,这就把他们惊住了。问啥儿事?说一去你就知道了。然后我转身走去了,把悬念留下了。有一半人是7点钟到了我家的,还有一半到了近8点,月光在头顶浮出时分才推开我家院落门。我当然不会忘了通知夏红梅。我最先通知的就是夏红梅,等在寺庙门前吃饭的时候,见她去送饭,悄声细语说我要召开一个程岗镇的革命动员会,把目的、步骤、方法给她详细谈了后,她兴奋得脸上有了一层充血的光,说她就是死了也要参加这个会。说这个会相当于程岗镇的遵义会议哩,古田会议哩,甚至就是1921年党在上海的一条小船上召开的第一次党代会,意义深远、思想重大,具有划时代的内涵和价值。可惜那天晚上通知到的人都去了,惟一没有见她到会场。革命怎么能没有她参加?她怎么能不来参加这意义深远的动员大会呢?难道我精心准备的长篇发言不是为了她听吗?可是她没去。她没去我就像精心准备的一桌好饭摆在桌上时最重要的客人没有来;就像提着礼篮走亲戚,到了才知道该来收礼的主人不在家。怎么办?饭菜烧好了,主客没到也得让次客们吃;礼送到了,收礼人不在也得把礼篮送出去。再一说,一切都是为了发动革命。一切都必须服从革命的需要。爱必须蕴含在革命之中。革命是基础,爱是基础上一间房;革命是根本,爱是根本上的一枝花。没有她我也要干革命,没有她我也要把革命在程岗如火如荼地点燃和发动。让那一间房屋的木门关闭吧!让那一枝花朵暂时枯萎吧!风浪已经到来,革命的航船不能不起锚向前;雄鹰已经展翅,它不会因为没有浪花而重新落下8点整,我正式让吃着、抽着、说笑着的年轻人们安静下来了。我说大家静一静,同学们、朋友们、战友们,大家静一静!他们对我这样对他们的称谓先是新奇地笑一笑,跟着就奇特地安静下来了。接下来,我就把世界和国家的形势给大家分析了。我说:“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今天的世界正在进入一个以毛泽东思想为伟大旗帜的崭新的历史时代。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世界亿万革命大军,正在向帝修反,向整个旧世界,展开猛烈的进功。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环顾全球,毛泽东思想的战旗迎风招展;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在一片空前大好的形势下,也有几个苍蝇在嗡嗡碰壁。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以苏联为中心的现代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加紧勾结,拼凑反华、反共、反人民、反革命的新神圣同盟,对革命势力进行疯狂反扑,在世界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反华逆流。”我说:“在国内,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要认识这种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提高警惕。要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要正确理解和处理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问题,要正确区别和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不然的话,我们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就会走向反面,就会变质,就会出现复辟。那么,人民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历史就又倒退到了旧社会。“现在,从内蒙古的大草原,到渤海湾的渔家港,从大西北的戈壁滩,到海南岛的岸礁上,为了防止修正主义篡夺党的领导,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村村寨寨都已经深入地开展了阶级斗争,开展了三大革命运动,开展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正在重新组织革命的阶级队伍,以打退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猖狂进攻;在阶级斗争这个大风大浪里,风口浪尖上,从城市到乡村,都培养造就了外能御敌、内能防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使无产阶级阵营更加牢固,更加强大!”我说:“眼下,严峻的形势是,在世界和祖国的一片大好形势中,连我们偏远的县城,虽然革命比外地晚了些,但毕竟已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已经揪出了县委、县政府在党内的一小撮反动派的代理人,政权已经回到了无产阶级人民的手里。可在我们程岗镇,在封建势力相当严重的老程村,革命的曙光还没有来及从东方升起来,黑暗的墙壁就已高高的竖了起来,把一线光明又残酷地挡了回去,遮了回去,压了回去,盖了下去。我们程岗村的革命,正如赤县的黑夜,虽然资产阶级墙高,但曙光毕竟已经出现,虽然封建阶级的山大,但毕竟无产阶级已经开始觉醒,已经有人向封建阶级举起怒吼的双拳。“我听说,我们程岗镇的夏红梅同志,———可惜她今夜因故没有来参加这个会———夏红梅同志只身进北京,回来后说毛主席在接见亿万青年后,和许多青年握了手,因为她站在前排,虽然没够上和毛主席握手,但毛主席和别人握手时碰到了她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就是毛主席把他思想的雨露撒向了我们豫西山区,撒向了我们这个地图上只有一点的程岗镇。为了把毛泽东思想、把毛主席的恩情带给程岗,带给程岗的群众,夏红梅同志三天舍不得用那只手拿筷子,舍不得用那只手沾水洗脸。可是,她这种对毛主席深厚的情感,在我们程岗得到了啥儿回报呢?党支部书记程天青———就是我丈人,竟敢带着三个民兵和中医,说夏红梅得了疯魔症,去把夏红梅强行按在床上,在她头上、手上扎了27根银针,长达半个小时之久。这是啥儿行为?这是资产阶级、封建势力在新社会向革命、和革命的无产阶级疯狂反扑的铁的事实,是和国际上的反动势力和国内一小撮反动派遥相互应,相互勾结的丑恶表演。“大家试想,远的不说,县里的革命浪潮大家全都看到了,听到了,革命者不仅砸了县委、县政府,而且把埋在烈士陵园中的假八路、假英雄的尸骨挖出来扔在了大街上,可我们程岗镇上的情况呢?再说近一点,和我们相邻的东边赵庄大队,已经把作为大队部的庙房全都扒掉了,把各家供的神像全都集中到十字路口烧掉了;西边三里远的小头儿大队,把大字报都贴到了村支部书记家的屋门上,窗户上,水缸上,衣柜上,面罐儿上,把村长家房脊上的狮子扒下了,把大队的账本烧掉了;南边大头儿大队,已经把村委会的大权、公章没收了;北边的张家营大队,已经把娶了地主小老婆做自己媳妇的村长和他媳妇的衣裳扒光,让他们赤条条一丝不挂,栓在一根绳子上游街了。外大队的革命青年已经开始到程岗镇政府抢公章、砸桌子,虽然没抓到镇长,可毕竟把革命洪流带进了镇政府那所大院里。可我们程岗大队呢?难道我们在座的是革命队伍中的懦夫吗?难道我们不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觉醒的革命一代吗?不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的青年吗?难道我们能看着四处革命烈火,熊熊燃烧,只有程岗没日光的日子继续下去吗?难道程岗村就真的是一块铁板,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吗?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资产阶级向我们程岗疯狂地进攻,坐而不问吗?看着封建主义在我们村慢慢复辟而熟视无睹吗?”我说:“红日出东海,环球放光彩;万水千山齐欢呼,渴盼我们程岗进入毛泽东思想新时代。天上北斗光闪闪,伏牛山刺向青天外,毛主席站在顶峰上,我们伟略在胸怀!”我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同志们,战友们,让我们在行动中唱着这支最美的颂歌,迎着漫天的朝霞,去踏破我们程岗镇的黑暗,迎来我们大家革命道路的第一束曙光。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我们有伟大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泽东思想做武装,有中国七亿人民的坚强团结做后盾,有兄弟大队革命青年做模样;望长城内外,怒吼的拳头如林举;看大江南北,革命激流如海洋。让我们在怒吼声中,激流浪上,举起我们的拳头,迈开我们的步伐,开辟程岗革命的新纪元、新道路!”我说:“战友们,同志们,同学们!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明晨天亮之前,首先砸掉代表程岗反动阶级思想和势力的‘两程故里’的石牌坊。在今天,文化革命的胜利光辉,照耀了伟大祖国的万里江山。可我们程岗镇每天最早迎接曙光的地方,却矗立着封建主义的牌坊,使所有通过那里的汽车、行人,首先看到的不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而是由封建皇帝亲笔书写的‘两程故里’和‘圣旨’六个字。而且,那六个字样还涂金抹粉,金碧辉煌。这标志了啥儿呢?这标志了直到今天,封建主义在我们这儿还敢向社会主义示威,敢向我们摆出一决雌雄的战场。”我说:“战友们,同志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让我们团结起来,联合起来,惩腐恶,缚苍龙,驱虎豹,追穷寇。砸掉石牌坊,捣毁党支部,把程岗大队的政权重新夺回来!”我说:“夺回政权以后,我们根据大家革命中的表现和能力,重新选拔村干部,重新组成村委会,能当村长的当村长,能当大队长的就当大队长,能当民兵营长的当营长;从大队会计,到各小队的生产队长,从负责大渠浇地的分水员,到各生产队的记分员,我们一律要重新换人。要把一切政权都交还到革命者的手中。哪怕是庄稼地里看庄稼的看守员,山坡上的护林员,都必须是我们革命者或革命者的亲属去担任。当我们在程岗村革命成功以后,政权巩固以后,取得并积累了革命经验以后,我们的第二步计划是扩大战果,乘胜追击去夺取程岗镇政府的政权。镇政府扎在我们程岗村,我们决不能让外大队的革命青年捷足先登,夺取了镇政府的大印。我们不能让刘庄、赵庄、大头儿、小头儿任何大队的青年领导我们。我们要努力自己把自己培养成国家干部、培养成红色革命接班人,去管理和领导程岗镇的17个大队的社员和群众、行政和事物。”我说:“同志们,战友们,同学们,革命需要我们吃亏和牺牲,需要我们放弃个人利益、家庭利益,需要我们永远斗私批修,树立公字,狠斗私字,但革命也会适当考虑大家的家庭和个人利益。”我说:“从今儿夜里起,凡参加正常的革命活动者,半天都记一天的工,如今夜儿都给大家各记10分工;凡参加特殊革命活动者,如明儿凌晨去砸石牌坊,每人都记20分工;凡带铁镐、铁锤、钢钎工具的,每样工具2分工,凡带铁锨、镢头一般工具的,每件工具1分工。这些工分都由我高爱军先记在本子上,三天两天把大队的班子换掉后,马上通知各生产队把大家的工分落实到各队的工分本儿上。”我说:“战友们,同志们,今天的程岗大队革命动员大会就开到这里,让我们尽快把我们自己锤炼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吧,让我们各位在阶级斗争的风雨中百炼成钢吧!”我说:“散会回家以后,重要的是大家要提高警惕,不能把我们的会议精神和行动计划泄漏给任何人。重要的是明晨天亮时分,谁都不要睡过了头,睡着了也要把革命行动放在心里,整六点时,大家都要按时到村头集合,一切听我指挥。”我说:“都走吧,在村街上脚步轻一点,不要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以防阶级敌人注意到我们的行动。”在这次动员大会上,我如在连队全班的学习讲用会一样,用半是乡音土语、半是军营普通话的腔调,慷慨激昂,说如背诵样一口气给大家讲了一个半小时。用三天的读报和学习作为准备,使这一个半小时被我发挥得淋漓尽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知道我的口才好,但我不知道我的口才竟有那么好。在部队时指导员说我是当指导员的料,教导员说我是当教导员的料,但团政委没有说过我是政委的料。这一次讲演我让全大队的青年听呆了,让他们领略了我的才华和能力,感觉到了我和毛主席去安源一样,都是被了不得的上边派到程岗镇的革命者。他们从来都是听我丈人那样满口的乡言俚语、骂骂咧咧、嗦嗦,终日在大喇叭上又哼又哈,可这一夜听了我的讲话,让他们仿佛吃了一生黄土粗粮的口里忽然进了大米糖水一样,清新振奋,心潮澎湃。问:“爱军,你口才那么好,在哪学的呢?”我说:“不断地读书看报,再到火热的生活里去实践。”问:“你真敢把你丈人的权夺了?”我说:“不是我要夺他的权,是革命要夺他的权。”说:“到现在你丈人都不给我家划房基地,你掌权了要先给我的房基地解决掉。”我说:“每一块土地都应该有无产阶级来掌管,划房基地要先划给那些革命者。”说:“我就是革命者,以后你爱军让我去为革命死了都可以。”问:“参加革命真的记工分?”说:“革命者要吃亏,但革命者决不会白革命。工分、口粮、房基地,夺权后这算啥儿问题呢?”说:“那你现在就记呀。”答:“放心。三十个人,我一个都不会少。”说:“爱军,你口才好,以后你要组织我们大家读报学习,读报学习也要给我们记工分。”答:“当然要组织,要读报,要背毛主席语录,要通读毛主席的书。革命需要你们吃亏,但革命不会让你们吃亏。以后你们谁要一口一个工分再革命,你们也小心革命最终也会革到你们的头上去。”大家就散了。月亮从程寺后的岗沿那儿升上来,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村那头,水溶溶青光一片,白亮亮风光无限。村街上极其安静,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大家散去的脚步声,像在水面漂滑的石片样,由近到远,慢慢地在开门、关门声中沉没了。我把最后几个问长问短的青年送出门,看着他们走进胡同,消失在树影和墙后,环顾了程岗镇的宁静月色,沉浸在革命已经开始并即将胜利的那种喜悦里,心里不免有些叮叮当当跳,就仿佛电影上的主人翁立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边码头那样儿,我渴望那当儿我的头发能在风中飘起来,衣服能在风中飞起来,可惜那时没有风,只有浅浅的凉意在夜里柔和地弥漫着。有风有海该多好。我要留了一头长发立在海边该多好。我不无遗憾地把手放在我的平头上去摸着,犹豫着该不该因为革命了把我的头发留起来,可就这时候,在我转身要回到家里时,从我家院墙拐角的暗影里闪出了一个人。暴风雨果然降临了。如惊天霹雳一样来到了。我说:“谁?!”她不语,一直朝我走。我又说:“谁?”她就到我面前了。我说:“你咋现在才来哩?会都散了呢。”她就突然扑到我身上,浑身哆哆嗦嗦,把双手吊在我的脖子上,双唇冰凉热烈,贴压在我的嘴上如关门一样把我的问与怪怨堵上了。我不知道发生了啥儿事,我不知道她为啥儿会突然兴奋得难以抑制且大胆无比,英勇无敌。有脚步从街上响过来,我半抱半拖地把她从街中央移到我家门前的黑影里,然后把她朝我怀外推了推,说你咋能不来参加会?还说这会有划时代的意义哩。她借着月色望着我的脸,双手抓住我推她的一只手:“你咋知道我没来?这是我们开的第一次革命动员会,我能不来吗?”她说,我怕有三长两短使会议中途夭折,吃过饭我就借口天热了,去庙里给我公公送了一把扇,看他那儿没动静,又到你丈人家去送了他那天领着人给我扎针忘在那的药瓶儿,见你丈人在家正听人家讲“七擒孟获”我就出来了。再到副支书和大队长家门前走一走,在村头常聚人乘凉的社员堆里走一走,见一切照常时,我就来站在这大门外,一边听你动员着,一边在大街上望风声。她说:“你不怕我们这行动走漏风声吗?”我没说话,望着她就像两位彼此爱慕、敬仰的革命家倾心已久,不能相见,而在某一个月夜旷野的小道上却又不期而遇。我把她拥在了怀里。我不能不把她拥在怀里。我没想到她不仅是一个漂亮滚烫、热情如火的城里少妇,而且还是一个有能力、有觉悟、有经验、有见地的乡村革命家。我把一只手拦在她的后腰上,将另一只手插在她的头发间,盯着她仔仔细细看一会,最后就在她额上、眉上、耳上、眼上、鼻上、嘴上暴风骤雨般地亲吻着,可当我用双唇又一次去咬压她的耳唇时,她却又斩钉截铁地重复着问了那句话:“你不怕这次行动走漏风声吗?”我说:“不怕。因为我没考虑到的你都考虑了。”瞧,我有多么好的口才天赋呀,我的话完完全全滋润了她的心。她说:“爱军哥,你口才那么好,生来就是一块革命的料。你要早回来一年咱们在程岗大队的革命早就成功了。”我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们快马加鞭,一定能让程岗的革命车轮日夜兼程,飞速向前。待三朝两日,在程岗大队革命完,阵脚一稳,就把程岗镇政府也给革命掉,那时候我当镇党委书记,你当副书记。”她说:“天呀我还不是党员哩。”我说:“你人不在党,心早已在党了。把我丈人拉下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程岗党支部必须发展你入党。”她被我的话完全感动了,被我送给她的革命礼物击中了,像饿极了的人收到了一个雪白的蒸馍儿,望着那情如泰山的一份礼,茫然不知所措了。村子里奇静无比,月光在她半边身上流着如水在沙地浸着样。她的脸正好被门框的黑影遮挡住,那当儿我看不清她脸上是淡淡红润还是火辣辣的金红色,只听见她的心跳钟表一样响,呼吸粗重如房梁一模样。不消说,革命又把我们彼此的爱情渠道打通了,情感的激流正在这渠道中飞也似的狂奔着。她说:“爱军,我心有些慌。”然后就主动把我的手拉在了她的胸口上,她就软软绵绵地倒在了我怀里,就让我的手在她身上如鱼得水一样游动了。也许,我还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也许,那时候我还不是百分之百的纯净的革命者。也许,就正应验了“革命者和革命者在一起,他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才不得不为之”那句话,我的手大胆无耻、迫迫切切如蛇一样朝她的下身游过去。她的下身隐处有汪汪的水渍,仿佛刚刚经过一场倾盆大雨浸泡在水渍里。我的手在那草地林边歇住了。我想起在城郊那一次革命音乐的戛然而止,使我没能对她的浑身进行端详和欣赏。我想她从头到脚哪儿都肯定和桂枝不一样。哪儿都有一种诱人的美和令人迷惘的香味散发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头发、皮肤、鼻梁、嘴角、乳房和乳沟,还有因皮带过紧在肚子上留下的一圈蛇皮花纹儿。我想仔细地朝她的隐处看一看,看够了,满足了,最后再做最后的事。可我知道那黑夜里我不能如城郊一样端详她,欣悦她。我只能用手在那林边、草地上慢慢品味她,像在浅水中脱光双脚去水草中摘花摸鱼一样儿,不仅是为了去摘花,还是为了享受那花草下的水,看自己在那水中躬背行走的模样儿,看自己提着裤腿,小心翼翼在水中浅跋淡涉的神态儿,看自己的光脚落在绿草间的泥上缓缓下滑,像不像受惊后的泥鳅要往淤泥中钻。不消说,在那浅水中慢慢行走着,要比慌慌张张,连蹦带跳地突然深入进去好得多。突然地深入就没有一路的风光了,看不见小鱼在水草中的欢游了,看不见日光圆圆点点,从草缝和林叶中间漏下去,在那水面闪下光色后,又像一圆圆的金币沉在水底光滑的泥面上,金光灿灿,把所有水底的草根、花根、树根和鱼洞、虾窝都给照亮了。我总是忘不掉城郊阳光下对她赤裸的上身精细想象那一幕。我的手在她水淋淋的两腿间似动却歇着,似歇却动着。我用手去品着那月光下水草里的滋味儿,像要数清那汪汪的水中有多少草茎和鲜花,食指和中指湿水后在水间挑选着花草捻动着。月亮又往东南移动了,影儿在我们身边走着时,响出丝线头儿飘落那样微细的声音来。我说:“红梅,你不会骂我是个流氓吧?”她说:“爱军,你是喜欢我你才这样哩。”我的心就在她的这句话里融化了,像啥儿在温水中浸泡消失了一模样,人似乎想要漂起来。可这时候从程中街那儿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清清楚楚的说话声。我和红梅都听清了那是桂枝领着孩娃们从她娘家回来了。我们两个都哆嗦一下僵住了。该死的程桂枝!我说:“我们到庙后岗下去。”她说:“忍一忍,明儿早就要砸那牌坊了,待这次革命成功后,我们到村边的十三里河滩上,那儿成年累月不见一个人。”说完,她就挣着身子走去了,背对着桂枝们走来的方向,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为了躲开盯梢样拐进了一条胡同里,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那,让桂枝的脚步冰冷冷地朝我袭过来。你这真真该死的桂枝呀!3牌坊之战当然没想到。谁都没想到。谁能想得到呢?我们在程岗镇的第一场革命失败了。我们应该想到的,可我没想到。那天凌晨,鸡叫三遍以后,我悄然起床,没有惊动任何人,把早已在门后准备好的一把八磅的大锤提在手里,最后看了看还熟睡在床上的桂枝和孩娃们,我就出门了。我们的集合地点是村北第三生产队的麦场上。当我到那时,已经有五六个热血青年等在那儿,他们手里都提着钢钎、锤子,还有铁锨、镢头啥儿的。有人问:“家什也真的给工分?”我说:“昨儿不是说了嘛。”那人就放心走去了。随后,程庆林、程庆森、程贤柱、程贤粉、程庆安、程贤清、田壮壮、任齐柱、张小淑、石二狗,陆陆续续都到了。红梅自然也到了,她比我晚到一会儿。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名册取出来,用一把手电照着亮,把所有的人名、工具和工分登记在那个名册上,然后按军队的程式编了队,高在前,低在后,男在前,女在后,又用歌声和口号把队伍中的杂乱消灭掉,到东方发白,我就带着这36人的队伍从程后街往程前街的村南进发了。我们的脚步虽然凌乱,可我们的歌声却由凌乱转向整齐、雄厚了。从麦场到程寺庙前那一段,脚步声噼噼叭叭,宛若夏日豆地熟豆荚的爆裂声,然后我一、二、一的口令一出来,那脚步就开始落在了节拍上,再随着红梅在队伍中把造反有理的歌曲领个头,那脚步就彻底富有节奏了。真不愧为都是学生、青年和退伍军人们,歌声把大家从被窝带来的惺忪赶得荡然无存,把乱糟糟的说话声也给抹杀光了。红梅对着队伍唤:“不唱歌光说话的站出来,不怕扣了工分是不是?”然后队伍就静了。红梅唤:“都唱呀,今天都是双工知道不知道?唱不出来你们唤出来。”歌声在程寺前哄然响亮了,每个人的嗓子都爆到了极点上。天亮前的朦胧里,我们的队伍向东方,向着东山升起的红太阳,雄赳赳地从程后街走到了程中街,又从程中街走到了程前街。我们大意了,我们被革命即将初战告捷的胜利把头脑冲昏了。我们只注意到许多被从梦中吵醒的人家纷纷打开院落门,揉着眼睛看我们,问:“干啥呢?”队伍中会有人得意洋洋答:“革命哩。”问:“天不亮革啥儿命?”答:“天亮前就要扒了‘两程故里’那石牌坊。”那问话的人手就在眼上揉着呆下了,脸上硬了藏青色,知道程岗镇要和别的村落一样改天换地了,乾坤翻转了。可是,我们看到了别人的惊讶,看到了那些站在门口发怔的人,却没有发现有更多的门户是在我们没有从麦场出发以前就已经打开了,没有发现还有许多人在那天夜里比我们起床更早些,甚至没有发现,从来都是天亮才打开的程寺的红漆双扇门,那夜压根就没关。我们从程前街朝西头走去时,东方彻底白亮了,那一滩血似的日头不知啥儿时候跃在山顶上,把大地、山川照亮了。把村村落落、沟沟壑壑照亮了。在石牌坊上涂了灿灿一层光。就在那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看见了黑鸦鸦地站了一片人,且似乎各家各户都有人在那人群里。他们手里拿了扁担、桑杈、菜刀、斧子、铡刀和木棍,那样子显然是要与我们为敌的,是把我们这些革命者当做敌人的。更为重要的是,那近百的人群里,没有年轻人,大多都是村里的成年壮劳力和上岁的老人们。他们发白的胡子在日光里像是一团团的火。他们都是我们队伍中每个人的父亲或爷爷,偶而的几个妇女,却是我们队伍里几个没有父亲的母亲们。我没有想到那儿会有那么多的人,没想到我的丈人程天青在那人群前,牌坊下的一个上马、下马的石条上,把双手插在两腰间,怒喝喝地盯着我们的队伍、脚步和歌声,首先就把我们的歌声和脚步声盯得零零落落了。队伍在他的目光中停下来。脚步和歌声被他抹杀了。大家在一片死静中挤拥成了一团一堆儿,都扭头眼睁睁地望着我。我看见红梅有些慌,额上的汗细密一层,珠子样闪在日光下。我大义凛然的走到队伍前,把双手插在腰间对着我的丈人唤:“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面前有两类社会矛盾,这就是敌我之间的矛盾和人民内部的矛盾。这是两类性质完全不同的矛盾。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程天青———”我往前站了站,距我丈人还有十步远,对着他更大声地质问道:“程天青,今天程岗大队的革命青年来这捣毁封建王朝留下的石牌坊,你带着不明真相的群众拦在这———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是共产党员还是封建资产阶级的代理人?”我声大如吼,气壮山河。我看见我的问话如钢如铁,炮弹样击中了程天青。他立在那牌坊下的石条上,想说啥可因为理屈词穷,啥儿也没能说出来,脸被憋成了青紫色。我吼:“程天青,你回答我的话———你到底是敌人,还是中国共产党?是把革命者当做敌人,还是把封建资产阶级当做敌人哪?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党的宗旨相对抗,若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你就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正如毛主席指出的那样: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就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了。倘若你自己硬要把自己推到敌人的立场上,你就别怪你这个女婿六亲不认啊!”他的脸从青紫变成蜡黄了。我吼:“不回答我的话,你就让被蒙蔽的群众撤回去!”他没有让群众撤回去。他把头朝群众那边用力扭一下,又用力朝我们这边摆一下,把他最特殊的一道命令下达了。我以为那些拿着扁担、菜刀、棒子的社员群众会朝我们杀过来,没想到他摆了一下头,那些人都把菜刀、棒子、扁担放下了,都朝牌坊两边挪了挪,就从那人群中走出了六七个七八十岁的老汉和老婆,他们分别是程贤柱的爷、程贤清的爷、程庆林的爷和田壮壮的奶。还有那个从来都跟着闺女吃穿的程庆安的老外婆。他们手无寸铁,却面不改色,又让人看不出他们对孙子、孙女们的革命激情有丝毫的惧怕和压制。然而,她们在日出中飘扬的白发和满脸岁月的深皱,成了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他们一边从牌坊下边颤巍巍地走过来,一边泪凄凄地唤着自己孙子、孙女的名字说:“贤清———快和爷一块回家去,你这不是革命哩,你是朝祖宗头上砸锤的呀。”“庆林———爷求你了,回家去吧,咱再穷也不能挣这扒祖宗牌坊的工分呢。”“庆菊、庆华,跟奶奶回家呀,你们要扒牌坊就先把奶奶埋在牌坊下!”随着一片老人哭凄凄的唤,紧跟着,那些做爹做娘的都倾泻过来了,他们叫着自己孩娃们的名儿,口里说着和老人们一个意思的话,转眼间就把革命的队伍冲垮了。就把他们儿孙们手里的铁锤、钢钎、铁锨夺去了。那一刻,牌坊下一片乱麻,叫声四起,日光被人流冲碎后纷纷跌落,半空里人们哭唤的唾液四处飞溅,公路上堆满了同志们回家的黄色脚印和汪汪说话声,路边上扔掉了无数的棍子和绳子。队伍就这样水来土掩了。初绽在春天的鲜花就这样在寒流面前萎缩了。革命就这样夭折了。红梅在路边上把双手喇叭在嘴上高声唤:“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走,大家要留下!亲情不是敌人,可我们不能做了亲情的俘虏,我们没有被阶级敌人打败,可被爹、娘、爷、奶打败了,这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啊!”我从路中央疾步跑到程天青对面的另一块登马石上,又站到石牌坊半人高的立柱上,比红梅更大声音地叫:“战友们,同志们!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大家一定要加强纪律性!一定要留下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一定要看到我们今天的行动,是关系我们党和国家的命运在程岗镇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是毛泽东思想和封资修在程岗第一次交锋拼杀的大问题,是关系到每一个人吃不吃二遍苦、受不受二茬罪的大问题。为此,我请求大家不要走,请求大家留下来。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我和红梅的唤叫声在牌坊下穿越飞荡,四海飞扬。天上、地下、路边、麦田、村里、街中,还有朝远处蔓延的耙耧山脉,到处都是我俩红淋淋的唤,到处都是我们酷烈飞扬的激情和狂热。已经有人从爹、娘的怀里挣着留下来,可这时候红梅的丈夫程庆东从人群出来了。他上来扯抱着红梅如扯抱一个疯子样。红梅弹挣着把她男人的眼镜打掉了,把他的衣服扯烂了。我看见红梅怒吼着,半是绝望、半是呐喊地望着我。我从半人高的石基座上跳下来,想要去拯救红梅时,有一声雪白血红的耳光响在我的左脸上。我娘在我面前出现了。“滚回去!”我娘骂着说“你敢再胡闹一下,我就撞死在这牌坊上!”牌坊之战就这样宣告失败了。在程岗的第一场革命被封建资产阶级在程岗大队的代理人程天青扼杀在了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