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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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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

    那天的天气很好,省里用一辆进口汽车把他们送往县里。

    前一天,省委在八一路37号省委小礼堂专门召开了欢送大会,省委书记、省长、组织部长都到会讲话,希望他们下去以后好好工作,争取在2000前,全省完全消除贫困县。邓一群看到省委扶贫工作领导小组和省委组织部联合下发的红头文件,文件中有“任命邓一群同志为某某某某”字样。那种红色的感觉很特别。

    工作组一共有七个人,组长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正厅级)苗得康。其他六位有年轻的,也有步入中年的。邓一群在其中算是真正的年轻人。有两位邓一群感觉他们的资格要比自己老,邓一群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他们要小心一些,尊重他们,团结他们,不要对自己产生不利影响。

    邓一群是第一次见到苗得康,而在这之前,他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苗得康的官倒也不算大,但他在省里却很有影响。他对经济政策很有研究,专家型的官员,据说新来的省委赵书记非常欣赏他,是传说中的赵书记智囊团里的一员大将。邓一群想:一定要伺候好他,只要把他结交好,他邓一群就不愁没有前途。

    想到自己可以回老家担任职务,邓一群不由心花怒放。这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啊,怎么就会这么巧呢?回到家里,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了,看到兄弟姐妹,关键是他能够大大地风光一回。县里的那些同学怎么看他?今非昔比!

    邓一群头脑里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在那个路上,邓一群想了很多东西。肖如玉对他有意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不惧怕她的。他们过去争吵过,他甚至还打过她一次,如今不是一切都过去了吗?一个男人,只要有了自己的事业,就不必再去怕老婆。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他的选择是多么地正确。他想。

    他如今是一只大鹏了!李白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他的前途从此一片光明。肖如玉阻止不了他。他现在不必在乎她了。他在心里说。

    汽车飞跑。春天的样子已经在田野上悄悄地显现了,而路边的树木也有点活泛的样子。阳光很好,晒得靠在车窗边的邓一群感到暖暖的。他想起了儿子。儿子很可爱。他又想起了保姆。保姆小娜对儿子是尽心的。小娜虽然是农村姑娘,但长得不错。她来城里已经干了好几年了,衣着打扮也时髦。走在街上真看不出她是从农村出来的,连她的名字都不像。她的身材很好,比肖如玉强多了。肖如玉自从生下孩子后,突然胖了起来,现在是越来越胖了,肚子上足足有十多斤的赘肉。由于发胖,她已经失去了同他做ài的热情。看看肖如玉的身材,再看看薛小娜的身材,简直不好比。邓一群有时不得不比,而比较之后心情就有点不太好受。如果不是出于对利益的考虑,他一定可以找一个比肖如玉漂亮得多的姑娘,但现实逼使他屈从了。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选择了另一方。肖如玉不喜欢和他做ài,但她却依然热爱社交(她自认为她的社交方式和邓阿姨的社交有很大的不同),她有很多男男女女的朋友。天下很少有女人不爱自己的丈夫成功的,她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他想。她对如今的他是有点失望的。是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原来不曾发现的东西,比如农民的狡黠、势利、阴险,温文尔雅下骨子深处的粗俗,还有不惜一切向上爬的赤裸裸的野心,等等。她内心里越来越反感了。但她是他的妻子,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比较而言,保姆小娜对他很好,总是觉得他很能干。他成了她的偶像。

    邓一群能够感觉得到薛小娜对他的好感。有一次肖如玉出差去了,那天早上邓一群带着儿子睡觉,赖在床上还没有起来,她拿着牛奶进来了,说:“贝贝该吃奶了。”邓一群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来弄吧。”薛小娜说:“我已经弄好了。”看看贝贝,还没有醒。她就伏在床边,逗他的小脸,说:“宝宝真漂亮。”邓一群笑笑,心里很得意。事实上他这个儿子长得并不算漂亮,只是营养好,长得比较白胖。他看见薛小娜瓜子一样的脸,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她的身材再次让他想入非非。她的身材是该细的地方细,该鼓的地方鼓。发育很好。她是个健康的女子。她伏着身子,低着头,靠近他的儿子,事实上也就靠近了他。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如此地靠近。过去也有一两次身体的接触,比如在厨房的时候,因为干活身体不经意地碰在一起。他感觉她有很好的乳房。她还是年轻的姑娘。她从家乡一出来就是帮城里一户老太太做保姆,那个老太太孤身一人。他相信她的乳房一定还没有被人触摸过。她才二十来岁,有些东西已经懂了,内心里正开始产生对“情”的渴望。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他比她大十几岁,感觉上像个叔叔。当然,他还不够做“叔叔”的年龄。他内心里对她有一种渴望,只是一闪念。产生这样闪念的原因,除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天生地具有好色的本能外,还有就是肖如玉对他的冷淡。她不再喜欢同他做ài了。

    她的脸很白。如果她打小生活在城市里,皮肤一定更好。她用奶瓶上的奶嘴,触碰着孩子那粉嘟嘟的嫩嘴唇。邓一群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冲动。他猛地就去摸了她的头发一下,说:“你的头发真好。”声音是干干的,他都感觉得到自己的紧张。这是在岳父母家里,他怎么这么胆大?他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她红了一下脸,稍稍直起身子,轻声说:“像我妈,我妈的头发才叫好,村里有名的。”他不再敢去碰她。这样的关系是很危险的,他在心里说。她又伏下身子逗起孩子来。他说:“让他吃奶吧。”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色情。他抱起孩子,有意触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

    眼里全是情。

    外间传来岳父在客厅里咳嗽的声音。邓一群这才消除了想法。他刹那间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那样,这种事是连想也不该想的,他怎么能为一个小保姆而犯错误呢?

    不能。他的理智控制了他自己。

    一路上都是邓一群熟悉的景象。

    他想:到了基层以后,还是要脚踏实地地做一些事情,帮助县里的那些贫困乡镇做点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向单位交待。这是不能含糊的。

    私生活算不了什么,他可以克服,他想。他要把握好自己,决不能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事实上到今天为止,他也并没有犯什么错误。林湄湄和葛素芹,只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在一生的生涯里,并不突出的小小风流。而他同邓阿姨的关系,他觉得那主要是她的问题,他是次要的。没有人知道他过去的那些事情,于是,他的履历里也就是一片清白。

    他是一个清白的男人,一个清白的年轻国家干部。

    中午,车子经过市里。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同志出来接见他们。对于政策研究室的苗得康主任,他们很熟悉。他们要求扶贫工作组留下来,歇一天再走,但苗得康不同意。于是,市里让一位姓冯的副市长陪他们一起往县里。

    下午4:40,车子到了县里。

    县里的书记、县长,四套班子(即党委、政府、人大、政协,谓之“四套”)的所有领导都出来迎接。

    扶贫工作组的人都集中住在县里的招待所。

    邓一群被安排在苗得康的隔壁,不过他是和另一位组员住在一起。这一位组员姓钱,是省交通厅的一位处长,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叫邓一群“小邓”邓一群则叫他“老钱”

    晚上县里的领导摆欢迎宴。

    邓一群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那天情绪特别好。感觉不一样了,又是回到家乡。那些书记、县长对他们这些人客气有加。那种场面,过去想也不敢想啊!县里的那些同学,还不知道他的情况。这样的场合,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参加。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谁能想得到呢?过去自己对分配到县委、政府机关里的那帮同学多么羡慕啊。在酒桌上,邓一群对着那些家乡的“父母官”说了不少客气话。那些领导则也回敬了他不少恭维话。他不知不觉就多了。

    他是有点晕乎,随着工作组的其他人回到招待所里。对他的过量,他们也都能理解,到了家了嘛。

    [69]

    在县里的两天,县里开了隆重的欢迎大会。这期间,苗组长代表省委扶贫办,向当地领导汇报开展工作的基本思路。县里自然是一片叫好声。

    然后组长苗得康向大家分配了工作任务,下去分头搞调查。他听说邓一群老家就在县里的乡下,他就叫他回去看看。邓一群说:“那怎么行呢?回来是参加扶贫的,不是回去探亲。”苗得康说:“老妈妈年纪大了,还是回去看一看,再说回去也可以做调查嘛。你就看看你们那个乡的情况。”邓一群这才同意,当然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邓一群那天早晨没有去县城的那个公共汽车站,而是向他在县卫生局的一位同学要了一辆车子回去的。悄悄地,没有惊动苗得康。

    苗得康五十多岁,快近六十了。五短的身材,有一颗看上去与身材很不相称的大脑袋。头发都花白了。他表情严肃,不太爱讲话。文章自然写得好。内秀。外表很不讲究,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乡村小学教师。邓一群后来知道,苗得康这一生经历过很多的坎坷,对政治斗争之类的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由于久经考验,所以他已经习以为常,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唯有认真地工作。他对工作毫不含糊。

    邓一群的聪明,苗得康是看在眼里的。一个这样年轻的副处长,肯定有些不同寻常的过人之处。但他同时根据直觉判断:这个年轻人,一定还有不少不够成熟的地方。

    小车子很快(从县城往镇上的是一条国道,还是比较好走的),邓一群到镇上的时候,才七点多钟,有些起得晚的店铺才刚刚打开店门。镇子还是那个样子,而且看上去比原来更破旧。这么些年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邓一群感觉到一种沧桑。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一切都是那么快地发生着变化,而这个地方仿佛孤立于世界之外。事实上它也在变,镇民的思想肯定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也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变化,接受到各种信息,但他们却不愿去改变。是环境,让他们看不到有变化的可能。车子经过小镇只是一瞬间的工夫。过了镇子,面前就是一条黄泥小路,很不好走。邓一群记得过去上学时是经常走的,那时候觉得它很宽,现在在眼里怎么这么糟糕呢?司机笑笑,说:“它还是过去那个样子,只是你现在见过的东西多了,城里的马路看惯了,所以觉得它变窄小了。”邓一群想想,觉得他说的还真是那样的一个道理。

    这条小路年久失修,到处坑坑洼洼。有些地方看得出可能是在雨天时有农用拖拉机或牛车陷进去,有一道道深深的挣扎过的车辙印。红色的桑塔纳只是小心地绕着弯开,那速度比牛车还要慢。邓一群坐在上面有坐在轿子上的感觉。那种颠簸晃荡里,邓一群感觉很好。司机知道他是从省里来的工作组干部,一路上对他很客气,并且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比如年轻有为啦,前途无量啊,说像他这样的年纪,将来当省长、省委书记都是可能的啦,让邓一群感觉很受用。邓一群想:省委书记、省长的目标太远,不过最保守的估计也是副厅。一个人的将来谁能预料得到呢?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他还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呢。

    要尽早地解决掉正处级这一问题,他在心里想。但愿他能在一年的扶贫后,回到厅里能解决这个问题。在他临下来的前一天晚上,他再次去了龚厅长家,向龚厅长表示了决心,说了些一定好好干,为他增光之类的话。龚长庚也对他说了不少鼓励的话,让他下去安心工作,并在言语里暗示,只要他干点成绩出来,将来回到机关,一定是能够提拔的,甚至位置都已经明摆在那的,那就是科技处。

    邓一群心里当时那个激动啊,心“怦怦”直跳。的确,其他处室的正处级都还没有到极限,只有科技处最合适,而且他本身是科技处的,提起来名正言顺。

    他已经看到了希望。

    司机看上去比他年龄要大,他说他过去在部队就是开车子的,到卫生局开车也已经有十多年了。邓一群问起他那个同学的情况,司机说他现在是办公室的副主任,景况还不错。司机说:“你们是同学,你到县里后对他肯定有好处。”邓一群说:“我们是高中时候的同学。再说我到这里只是挂职,扶贫。不过问人事的。”想到县里,他就想了解一些情况,但那个司机只是笑着不肯说。邓一群说:“你放心,我不会说。”那个司机迟疑了半天,说一句:“其实现在哪都一样。”邓一群想想也是,哪里都会有一堆问题,只是问题的程度不一。问清了,也是无益。

    太阳升起来,红红的一片。田野里荡着一层浅浅的白雾。他看到了那个远远的小小的灰色村庄。他在那个村庄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他却发现自己对它并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如果他不是读书考上大学,那么他今天还在这个村子里,过着和别的村民一样的生活,甚至比他们还要糟糕。他现在是“超然物外”了。

    车子开进了村里。红色的小车再次引起村民们的注意。乡政府是没有这种高级小车子的,县里的车根本不会开到这里来。邓一群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在这个村子里,他应该算是一个大人物。这个村里的人做梦也想不到,他邓一群能够回到老家来挂职,他想。在车窗里,他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奇的路人在盯着这辆车子。那些人他都认识。可以说,他是在那些人的目光注视下长大的。然而,今天的邓一群,不再是过去的邓一群了。

    一群羊堵住了路。邓一群看见自己家的那幢房子,三间瓦屋,外墙的石灰已经剥落了,露出灰旧的砖块。用茅草盖顶的屋檐下挂了一排冰凌。两扇木板门是关着的,上面的红色对联已经有一半被风吹掉了。邓一群对司机说:“我下车了,到家里去坐坐吧。”司机说:“不用了,我要赶紧回去,下午局里还要用车。”邓一群说:“好吧。”司机问:“那我什么时候来接你?”邓一群想了想,说:“不用了,回去的时候我叫乡里的车。”

    村里的房子建得很散。邓一群家的房子在村子的东边。一排房子有六七家。一些老人看见了邓一群,邓一群同他们打招呼,大爷大妈地叫。那些人的脸上现出敬畏的神色。农民们还是怕当官的,不管我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多么长时间,他想。在门外,他叫了两声“妈”但屋里却没有人回答他。

    家里没有人。

    村里阳光灿烂。

    隔壁的邻居王三嫂看见他,说:“你妈妈到你父亲坟上去了。”邓一群满心的狐疑,她到坟上去干什么呢?

    他步行经过了很多沟沟坎坎,过小桥,翻坡地,来到村里的坟场,果然听到他妈妈在他父亲的坟前哭泣。远远地看见他妈妈的后背,已经佝偻得不像样子了。她那蓬乱的白发,在风里飘着。

    这样的景象让他心酸。

    与他相比,妈妈的生活是多么地沉重啊!

    这样的场景也让他回想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个人物吗?或者只是我自己以为是个人物?在肖家,他并没有什么地位。他是个小女婿。与肖国藩和他的那位连襟相比,他的成就还是小的,而且是依赖于他们那个家庭。在那个家庭的眼里,他只是个出身贫苦然而一心想向上奋斗的一个青年而已。肖如玉一家都是国家干部,而他邓一群一家除了他本人,其他都是农民——没有见识的农民。逢年过节,他们不懂得向这个尊贵的家庭问候(为这事,邓一群受到过岳母的批评。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懂农民)。她家从来也没有把他家当回事情。

    邓一群感到精神上受到了压抑。

    应该说,这种感觉,过去没有,是他今天当了处级干部,才有的。

    那天邓一群也哭了,他陪他妈妈哭了一场。事情并不复杂,去年冬天他妈妈在雪地里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了。邓一群的大哥和老二商量了一下,就把她先接到老大家里住,住了半个月,邓一群的大嫂刘正菊就叫她搬到老二家去。在老二家住了半个月,腿还没有养好。正在这时老二和刘正菊为了去乡里交粮食平摊的车钱不合理吵了架,老二就拿母亲出气,赶她到老大家去。住到老大家里又是半个月,腿养好了。过了春节没有几天,老二的那个小女人,借口老大家的鸡吃了他们家的油菜子,又吵了一架。老太太在中间很为难。想想日后的生活,老太太就忍不住跑到丈夫的坟上痛哭一场。

    邓一群本来并不伤心,到了坟上一看他妈妈老成那个样子,当时的坟场景色又很荒凉,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努力,想到自己平时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委屈,想到自己许许多多不能负起的责任,真的就伤心了。

    他哭了,哭得很伤心。他都记不起来自己过去什么时候哭过。他过去是不会哭的。这样的哭连他自己后来都感觉奇怪。他现在活得很好,却那么痛哭。而在哭过之后,他忽然感觉到灵魂上轻松了很多。

    在老家,他住了一个多星期。

    过去,他从来没有住过这么长时间。

    [70]

    邓一群住在老家的第二天,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谁也想不到,竟然下起了大雪。

    那天晚上,邓一群在家里主持召开了一场家庭会议。在会议上,邓一群同志用非常严肃的口气批评了老大邓一彬和老二邓一明。邓一群是城里人,又是一位领导干部,说话自然非常有分量。老大的厂子现在已经办得有点小样子了,邓一群曾经利用一点关系帮他销过货。在村里,邓一彬已经是能人之一。然而,在邓一群眼里,他还是一个见识不多的农民,因为不论他怎样发财,他还是依靠他这个做弟弟的起家的。这一切,就像肖国藩和肖如玉看他邓一群一样。老二邓一明一点长进也没有,他的文化比老大多,但他却一事无成,还是盘着他家里的那三亩四分田,每年只有不到一千块钱的收入。老二还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两个女孩。两个丫头的出生,让他一点自信心都没有了。

    邓一群的姐姐邓玉梅和妹妹邓玉兰列席旁听。

    大家都知道邓一群现在是到县里当干部了,说话管用,所以一个个都表现得俯首帖耳。老大先是强调了一番理由,然后话锋一转,承认了自己的不当。老二比较而言就直了些,他红着脸,感觉有些惭愧,但又不想认错。邓一群看在眼里,知道事实上还是老二对妈妈可能好一些,只是不像老大那么圆滑。他没有再作评判,只是明确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责任,他说:“妈妈每半年换一家生活,互相不必给钱粮。我个人每年给妈妈一千五百块钱,由妈妈个人支配。”会议统一了大家的思想,正想散会,门被敲开了,原来是村里的书记和小组组长。他们说,外面下雪了。这样的季节下雪,对农作物不好。

    书记和小组长都是去年民主改选的时候新当选的。邓一群不认识那个村书记,家里人介绍说是姓黄。黄书记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眼睛细细的,白白的脸,像是有些文化。他说听说邓处长回来,我是来看看的。过去村里对他家照顾不周,今后老太太有什么困难,只管向村里提出来。邓一群见他客气,也客气地说:“谢谢你的关照,今后少不得麻烦你们的。”那个小组长,邓一群是认识的,姓封,过去村里人都叫他封小疯子。封小疯子并不真疯,而是他这个人有点神经兮兮的,真想不到他怎么会当上了组长。封家和他家过去关系不好,封小疯子的父亲和邓一群的父亲过去打过好多架,每次都是他家吃亏。邓一群不喜欢他。封小组长一脸巴结的样子,也跟着村书记说了很多客气话,并恭维邓一群说:“打小就看得出,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这样的水平,将来省委书记也是照当的。”邓一群也不好纠正他什么,乐得他这样恭维。

    这个晚上一家人都是高兴的,他们想不到邓一群回来,村组的干部对他家会这么重视。于是一个个表忠心,今后一定对老太太好。

    多少年,家里人终于感受到他们这个邓家在村里从此真正不一样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把他们家当回事情。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

    邓一群看到了自己做官的重要。

    邓一群回县城的时候经过乡里,乡里的书记、乡长、组织委员、文教委员、司法助理等等都出来迎接他。这些人自然都希望结交他,作为一个“官友”且不要说他挂职在县里,即使不挂职,他也算是省里的干部。这样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十分敬重。多个朋友多条路,特别是在官场上的朋友,保不准哪天就很需要对方的扶持。他们想不到在本乡还有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中午,在镇上最好的一个私人饭店(乡里有什么活动早就不在食堂里做了,因为它没有外面的好)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螃蟹、甲鱼都上来了,酒也是这里最好的,泸州老窖。

    在酒桌上,书记和乡长问了他家里的情况,邓一群就大概说了一下。书记和乡长们都认真听了。对老大的那个家庭工厂,那个胖胖的姓姚的书记对姓廖的乡长说:“廖乡长我们什么时候应该去看一看,乡里的集体经济不行,就要扶持个人经济嘛。将来研究一下,注点资金投入,也是可以的。”

    邓一群说了这次回来的目的,姚书记说:“欢迎你回到家乡来。作为乡里的领导,这么些年来,乡里没有多大变化,我心里感到很惭愧啊。乡里有很多困难,将来少不了请邓处长帮忙。”邓一群说:“将来有需要的,我一定配合。”

    吃完午饭,乡里安排一辆绿色的吉普,把邓一群送回县城里的宾馆。

    县城还是有点城镇的样子。

    当年的县城,在年轻的邓一群眼里是个多么好的所在啊!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考生,前途未卜。今天的县城在邓一群眼里,它就太落后、破旧了。与省城相比,这里还是乡下。眼界不一样了。由此,邓一群想到走出来的必要。

    工作组的人都不在,服务员说,苗得康主任到市里去了,其他几个下乡两天,回来呆了一天又下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邓一群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想想离开陵州已经有些天了,他往家里打过电话,岳父告诉他,家里的情况很好。肖如玉没在家,出差去了。

    这一下来就一年,时间说短也短,说长倒也是很长。他过去下去调查,从没有超过二十天时间。在这里,他已经感觉到城市的远离。

    回到家乡,让他感到了一种责任。他的根在这里。不管他是如何不喜欢这个地方,但他的确在这里生活过,成长过。他最艰辛的日子,是在这个县下面的那个村里度过的。回来了,他要做事,为老百姓做事。扶贫工作,与过去的机关工作区别很大。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另外,他要保持同过去那帮同学的距离。他们在县里,肯定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那么,他是帮助解决好呢,还是不帮助解决好呢?身份不同了,处事的方式就也要作些改变,不能同过去一样。对他们,要保持亲疏适宜。他想。什么时候,他要请那些同学来聚一次,免得他们说他架子大,同时声明自己只是挂职,并没有实权,堵死他们要他解决问题的路子。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回来,可以经常回去看看他的老妈妈。他回来,对他的家庭是有好处的。这个家庭当然不是说陵州的那个家。陵州的那个小家他已经顾不了,也不需要他顾。肖如玉和他的儿子彻底搬回娘家去住了,他相信他们会生活得很好。一切都不要他操心,而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机关里的事情。自己虽然下来了,但还要经常打听机关里的事情。机关里的情况很微妙,变化也很快。要想保住自己那个位置,他就要经常和机关联系。你不联系,别人就会忘掉你。所以,那个晚上,邓一群在吃过晚饭后,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然后躺在床上给龚厅长和其他领导打了个电话,汇报了自己下来的情况。领导们听了,鼓励他好好干。

    邓一群唯唯。

    那个晚上,邓一群一个人躺在房间里,还想到了林湄湄。林湄湄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他想象不出来。好些年过去了,他当然已经记不得了。林湄湄是他的性启蒙老师。应该说,她对他是好的,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他,而并没有索取什么。当然,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什么也没有。可是今天呢?她会向他要什么吗?他想不出来,也许她同样什么也不会要,也许什么都会向他要,因为他现在的邓一群不是过去的他了,他现在有了地位,也有了“权”

    不要去见她了,他在心里说,这么多年,已经忘记了,何必再去惹事呢?她到底不能和葛素兰相比,葛素兰不仅交出了她的身体,而且是把整个心都交给他了。他想:世界上最爱他的人,恐怕也就是葛素兰了。但世界上的事真是难以说清,他所能拒绝的,正是自己明知道的那份真心的爱。世界上不缺乏真爱,但那样的真爱,我们却承受不起。一如昆德拉所说的:我们不能承受的正是生命里的那份轻。我们并不怕沉重。作为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大学生,看到和听到了太多的事,往往能做到举重若轻。

    青春期的事情,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我已经成了很世故的男性,而这样的世故,被人称之为“成熟”

    一切就像是做梦一样,邓一群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谁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的今天。“世上事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我的命运,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唱起来。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他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自己的兴奋呢?他一时兴奋,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席梦思床上,像有部电影里的一个老农民那样在上面跳了起来,只是他们的心情完全不同。今天的邓一群,是以一种顽皮而得意的心情在跳。

    因为,他是一个成功者。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他还成了这里的主人,所以他要跳一跳,不跳,不足以表现他今天的兴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