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李敖回忆录 > 4.台中1949—1

4.台中1949—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949年5月12日傍晚,我躺在难民船中兴轮的甲板上,到了台湾。爸爸的老友张松涵到基隆码头来接我们,当晚搭夜车赴台中,半夜抵达,大雨中分坐人力车直赴西区模范西巷张家。天亮以后,和张松涵的儿子张仁龙、张仁园、张仁宁三兄弟试穿木屐走路,走得歪七扭八。那时候台中是贫穷的、淳朴的,台湾人穷得罕见谁有皮鞋穿,满街都是日式木屐。

    花了三台两黄金,我们顶下模范西巷云龙里七十二号的日式房子。爸爸在日记里写道:

    5月25日

    1.日过田间风味的生活,每日锄菜、购菜,如无经济压迫,亦乱世之桃源也。

    5月29日

    6。为琳(王争)各购草帽一枚(顶),小八见异思得,啼要不得,亦为购得一顶,小六欲要而不敢言,屋隅饮泣,节(端节)后有余款,当再为购一顶,人多食少,担当不起也。

    另在账本中,留有爸爸这样的记录:

    5月7日

    卖出一五七两(黄金),船票四十一万二千六百五十元,零用五千万。

    5月12日

    在上海以近六五两顶房(顶出房子)、杂项一两。

    1.留给六弟一两。

    2。船票二两半。

    3.在台顶房(顶入房子)四两。

    5月12日——6月1日

    共花去半两,计存:

    1.白面二袋

    2。白米五十斤

    3.杂粮十斤

    4.木炭五十斤

    共计台币三百五十万元(旧台币)合金二钱。此后自6月1日起每月用款八万元,一月照一钱五分黄金计算,连日米面燃料,以不超出三钱三分为原则,能维持多久算多久,要能于短期内找到小事,则更出乎预想,能宽裕与延长几许矣!

    可见来台当时一家九口,处境的艰苦。最值得注意的是到了台湾,他还要“屯积”白面、白米、杂粮、木炭,这种无安全感,足可跟流亡上海时辉映。在上海1948年初的“屯积”数字是:

    1.米九包强足敷一年之用

    2.面九袋足敷四个半月之用

    3.豆油四十斤足敷四个月之用

    4.猪油三十斤足敷三个月之用

    5.煤油五桶足敷五个月之用

    6.酱油三十斤足敷三个月之用

    7.煤球一千斤足敷四个月之用

    8.木炭二百斤足敷四个月之用

    9.劈柴六百斤足敷二个月之用

    10.盐三斤足敷一个月之用

    馇米面平均足一年之用

    柴煤足一年之用

    食油足半年之用

    比起流亡上海时期,在台湾的“屯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再看他日记片段:

    6月1日1.实行八小时读书计划。

    2。实行八万元(旧台币)日用计划。

    6月2日

    2.去成功路卖金零八三两,共得款一百三十二万八千元。

    3。买草帽一顶(原注:小六的)。

    6月3日

    3.购木柴一百四十斤,价十万,台湾物价亦在涨中。

    6月4日

    1.冒雨买菜,本日起未超出预算。

    2.购配米,因雨受阻,明日领。

    6月5日

    1.领配米十斤,购炭百斤。

    6月15日

    1.卖出金少许,借维持数日,日来物益贵而金钱益贱,情况日非矣!

    2.翁镇有信来。

    6月17日

    1.函墨林、翁镇,求一中学教员糊口。

    2.去市府交户口捐,经多方查访,知为无职业而贫寒,允以最少数征收,半年征二万六千元。

    3。去松涵处小坐,为生计问题,详议甚久。

    6月18日

    1.姥姥故去一周年,时光变幻,物是人非,可慨也夫!

    2.为姥姥周年,购少许祭物,用款近三十万。

    3.台湾新币制(新台币)开始。

    6月26日

    3.函墨林,送履历一份。

    墨林就是王墨林,是爸爸北大国文系的同班同学,当时他是“立法委员”在他的帮忙下,爸爸终于找到了一个职业--台中一中国文教员。正巧我由上海缉规中学初一上的身分,跳班考取了台中一中,也考取了台中二中。台中一中好,我就上了一中。摇身一变,进了初二上。那时初二上有甲、乙、丙、盯戊、己六班,我编在初二上甲。

    当时台中一中校长是外号“金乌龟”的金树荣,福建林森人,四十六岁,他在1945年12月1日就到一中了,是接收大员,资格最老,热心办学,人也有霸气。当时一中师资集一时之盛,其中刚从大陆逃难来台的老师不少,这些人有的在大陆“此马来头大”但是逃难到台湾,求食而已,一切也就没话说。例如程东白老师,四十五岁,辽北开原人,学历是日本明治大学法学士,经历是辽北省教育厅长,但在一中,只能混到个夜间部教员!他如做过外交官的郭大鸣老师、都本仁老师,也都纡尊降贵,混起穷教员来。当时爸爸五十一岁,除了五十八岁的余又健老师、五十三岁的陈椿老师,他是年龄最大的,本省籍外号“石头”的许文葵老师也是五十一岁,人胖胖的,可爱无比。在“老灰级”的几位老师外,其他老师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翁硕柏老师二十九岁,教我国文;杨锦钟老师三十一岁,教我英文。她是江苏宝山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毕业,美国密歇根硕士,因为留美,外号“usa”当时她已嫁给空军军官胡旭光。后来走红,随胡旭光上任,做了国民党驻美副代表夫人,六十五岁那年(1983年),死在美国。杨锦钟当时锋头甚健,在老师中甚为出色。当时她家境比一般外省流亡台湾者要好,用得起佣人——下女。她说她家下女最怕买牛肉,每次到菜市场买牛肉回来,一走把手平伸,远远用拇指食指提着。那时台湾人不流行吃牛肉,全台中市只有一家牛肉店,下女有所惧,非“个人行为”也,谁想得到,土头土脑的台中人,不但多年以后嗜吃牛肉,并且“卫尔康牛排馆”大火起来,还把人烧成“人排”呢!光在吃牛肉习惯上,就看出外省人带给台湾人的大影响了。

    在一中念书,每天与爸爸一同出发,由台中西区走到北区,中午就在学校吃便当。由于我们从没见过便当盒,所以买的是一组上下多层的圆送饭盒。第一天上课时,我背着书包,提着上下多层的怪物进教室,惹得全班大笑,说这个“阿山”(指外省人,有奚落之意)原来是饭桶,不然怎么吃这么多,当时我看到同学的便当原来只是长方形的一小盒,饭菜皆在其中,反观我的上下多层怪物,却像吃酒席、吃大餐一般,为之大窘。第二天连忙换了,吾从众矣。

    进一中以后,班上春假要远足,我因早在大陆就耳闻日月潭之名,乃提议去日月潭,全班一致通过。回家向爸爸伸手,爸爸说:“我们家早起刷牙,买不起牙粉,更买不起牙膏,只能用盐水刷牙,哪有余钱去日月潭呢?”于是,全班在日月潭日月潭,我在家里日月潭。

    初二时候,童军老师王福霖选拔优异学生参加菲律宾的童军大会,找到我,要我缴头戴童军帽的照片应征,那时我穷得没钱照相,乃找出在大陆的一张旧照,用毛笔画上一顶帽子交差。不料画好了,横看竖看都像戴着帽子照x光,帽里的脑袋发生排斥作用,老朝外透,跟帽子打架。愈看愈不敢亲自送,乃央求班长陈正澄(后任台大经济系主任,又讲学于日本,是名经济学家)代递。害得正澄和我的现代画,一律被老师斥回。老师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照片。于是,别人在菲律宾菲律宾,我在家里菲律宾。

    诸如此类的穷故事,显示了我家来台湾,虽然爸爸找到了职业,但入不敷出,生活仍旧穷困。穷困的原因之一是爸爸要医治长年气喘并妈妈又开刀等等,从大陆带来的一点黄金已变卖殆尽,唯一的模范西巷房子也不得不卖掉。台中一中终于分配了我们半栋宿舍,那是新北里存德巷十三号的日本木屋的一半,只有八个榻榻米大,外加前后二个小玄关,我们一家九口住进,其拥挤可想。后来因为长久付不出薪水,老吴转到“立委”阎孟华家去帮佣了,我们又有幸转到木屋的另一半,才稍觉宽松。另一半有十多个榻榻米大,并且厕所不在院子里面在屋里,比较像样一点(原来那一半改由音乐老师郑嘉苗一家住了)。我家在存德巷十三号一住十三年,这一老宅,横亘了我的中学时代,并且充满了穷困与灰暗。但我个人比全家人都幸运,我分到两个榻榻米的空间,隔了起来,算是我自己的独立天地,在这小天地里,我一桌一椅四壁书,快速地成长。辛勤地写作,奠定了我在知识思想上的过人基矗台中一中不像台中二中,它是一个本省人比较多的学校,我初二时候,全班只有四个外省人,班上一有事,台湾同学就推我去干。一次全校烹饪比赛,同学推派我和三位台湾同学陈正澄、赵天仪、张育宏四人参加(也许不是他们三位,记不太清楚了),我声明我根本不会炒菜,可是同学不由分说,硬拉鸭子上架。好像那天烧的是一盘鸭子,好像由我主厨,不料烧出来,整盘菜都像锅巴一样乌漆妈黑的,如果另烧,时间已不允许,于是只好硬着头皮送到台前给评判老师。看着那样一盘黑菜,不论大陆人台湾人,谁都没有勇气端上去,于是协商之下,四个人,每人捏住盘子一角,一齐送上,害得评判老师们哄堂大笑。当然他们是不敢下箸的,那是有史以来,唯一一次评判连尝都没尝就决定了的烹饪比赛。

    我升初三上甲后,中文老师是二十七岁的杨锦铨(名字很像英文老师杨锦钟,但是男的,并且是福建人)又兼导师。他是一位最能启迪学生的中文教员,台湾海疆学校毕业,学历虽不怎么样,但书教得真好。他那时还兼事务主任,可以“上下其手”为我们供应蜡纸、白报纸、油墨等等,鼓励我们办“初三上甲组报”于是班长陈正澄任发行人,我做总编,赵天仪(“台大哲学系事件”时被挤出台大教职,是大好人,可惜做了诗人)写钢版,就办起来了。一次还因为批评到了高班生,被他们兴师问罪。可见我李敖办刊物贾祸,固其来有自也!

    因为我的中文在班上出色,自然被杨锦铨老师另眼看待。有一次作文,谈到中文程度,我写道:“现在学生的中文程度要比过去差一倍。”他批改时,不以为然,批曰:“怎么可以数字计量?”作文簿发下来,我没说什么。三十六年后,他退休了,我托石文杰送我的书给他,以示不负师教之意。顺便请石文杰转告他:“奥斯投傲慢与偏见小说中,就有谁比谁漂亮一倍的用法。”四十六年后,我在电视节目李敖笑傲江湖中提到他,称赞他,移居美国的他知道了,送了他花了二十年刚刚完成的一套大书——说文意象字重建给我,我大吃一惊,他如此勤勉,有如此成绩,真是高人一等。他写信给我说:“我兄名满天下,却如此念旧,衷心感动不已!”我跟杨锦铨老师四十多年未见,但是师生之谊,悬而不断;念旧之情,老而不衰,其交也君子。

    从初二到高一,十四岁到十六岁,我因为中文好,参加过多起演讲、辩论、论文比赛。初二时得过全台中市第四届全市语文演说竞赛,得初中组第二名(第一名是四姊,她代表省立台中女中;第三名是张立纲,他代表台中二中。张立纲的哥哥张立豫后来成了我四姊夫,张立纲也变成院士级的学者)。高一时参加台中市论文赛、本校论文赛,皆获第一名。高二时在合作经济第二卷第十二期发表合作制度与节制资本,这是参加庆祝第三十届国际合作节征文而作,得了全台湾第一名,并拿到有生以来最大一笔数目的奖金。我用那笔钱买了中华书局版四十册的饮冰室合集。

    在参加各种比赛以外,我在高一也写过李敖札记四卷;并在学生杂志第四十六期发表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在新生报发表英伦归来的启示、生也有涯知无涯;另外还写了学习英语的目的、诸葛亮的军政、虚字的对联、字形的对联、毋忘在莒的出处、行李考等稿子。这时我十六岁。

    1953年我十八岁,念高三,只念了十几天,就自愿休学在家。我那北京大学毕业的老子他随我的便,轻松地说:“好!你小子要休学,就休吧!”他当时正是台中一中中文科主任,他跑到学校,向教务主任说:“我那宝贝儿子不要念书啦!你们给他办休学手续吧!”于是,我蹲在家里,在那四面是书的两个榻榻米大的书房兼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养了一年浩然之气。也写了不少文章,其中有从读胡适文存说起及李敖诗集等。我有这么好的写作能力,和我从小就养成了重视课外书的习惯,也养成了买书藏书的癖好有关。到台湾时,我的全部财产是五百多本藏书,进台中一中后,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这个中学的图书馆里。这个图书馆的藏书相当丰富,我以义务服务生的资格在书库中泡了四年之久,使我对一般书籍有了不少的常识。最使管理员们惊讶的是,我甚至可以闭起眼睛,单用鼻子就可以鉴定一本书是上海哪个大书店印的,这是我最得意的一门绝技。

    在制式教育中,我慢慢长大,也慢慢对中学教育不能容忍。就客观环境来说,我总觉得我所经验的中学教育赶不上我在北京时的残余记忆。在残余记忆里,我认为北京的中学生不像台湾这样呆板、肤浅,缺乏常识与性灵;就主观感受来说,我读的课外书愈多,我愈觉得中学教育不适合一般少年的个性发展、更不要提iq较高的学生了。中学的教育制度、教授法、师资、课程分配等等都有着极严重的缺陷与流弊,我高一时候那篇四千字的文章——杜威的教育思想及其他,就可看出我曾对杜威那种“进步教育”有着极强烈的憧憬,这种憧憬使我在有着强烈对比的中学里面非常痛苦,到了高三,我已完全不能忍耐,我决心不想拿这张中学文凭。所以我就自动休学了。

    我在台中一中可谓无书不读,但在思想定型上,却是读了许多书、困学求变以后的事。思想定型的范围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左右问题、中西问题、新旧问题。这些多方面的问题,是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大困惑,由于水平不好、政治干扰,绝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失败了,他们困惑终身,无法在思想定型上有又早又正确的判断。在这方面,我是非常鲜明的一个例外,但在这些问题上,我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困学求变的过程,这段时间最明显的是在初中,到高中后期,我就逐渐定了型。在困学求变的过程里,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曾经“逼近”了我,但终于被我“摆脱”这位人物,就是钱穆。我在小学时代就知道钱穆,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开明文史丛刊,其中收有孟子研究,就是我最早知道的钱穆的著作。到台湾后,由于国民党统治思想、管制书刊,进步和左派的旧书都查禁了,新书一本也看不到,我的许多时间,都花在研究古典上面,钱穆的著作,自然成了我的部分读物。

    当时共产党批判逃离他们的学者,共分两个型,一个是“胡适型”一个是“钱穆型”我对他们两位,都分别加以注意。但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因阴错阳差到了台湾台中,使我先结识了他。结识的原因,得力于同学徐武军。徐武军外号“日本和尚”因为他爸爸是日本留学的,故有这一称呼。徐武军在台中一中,有点特权似的,原因是他忽来忽去、去了又来。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爸爸是徐复观,先举家来台,后感台湾情况危险,又全家迁到香港。韩战发生后,美国第七舰队协防台湾,台湾不危险了,又全家迁回台湾。徐武军住在台中市的一幢单门独院平房里,很考究,我去过多次,可是从来没见过徐复观(虽然十年后,我跟他大打笔仗并且大打官司),客厅里书甚多,墙上有毛笔字赫然曰:“架上书籍,概不外借。”我至今记忆犹新。

    1952年钱穆应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校长居浩然之邀,在惊声堂讲演,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钱穆受伤。那时徐复观想在学术界插一脚,故拉拢钱穆,把钱穆接到台中徐府养伤。后来改住存德巷一号。徐武军是我好朋友,他受了徐复观影响,课本以外知识知道不少,和我很谈得来。他说,你李敖程度这么好,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是钱穆,我听了很高兴。不久,他就跟钱穆约好,1952年6月15日,徐武军带我走进存德巷一号,见到了钱穆。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大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就真是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请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的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我去看钱穆的时候,手中拿着我的李敖札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写的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他很惊讶,问我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使我有两点感想,第一,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

    钱穆翻完了我的札记,一边夸奖我,一边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徐武军说:“你不如他。”我奇怪钱穆竟这样当面教育徐武军,也许他住过徐府,跟徐武军很熟的缘故。

    临告辞前,钱穆约我再去看他。那时我家住存德巷十三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他门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没有再去。后来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1953年4月14日)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我对他的感谢,并请他“给我以指教”我还问他两个问题: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一四四页云:“第四个禁地是新疆。因此地土壤肥沃,尚未开辟,他们要留作满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满洲人到那里去,故不许中国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乱以后,禁令始弛,汉人才能随便去新疆。”这一回史实,在罗香林先生的高级中学本国史下册第二页中,却有如下地说法“先是清主旻宁,即位后改元道光,颇有图治之志,既平回疆之乱,遂于道光十一年纳将军长龄之议,以回疆‘西四城’闲地,招民开垦,以裕兵糈,回疆始行屯田之法,汉民因是得盛徙其地。”罗先生所述“纳将军长龄之议”一语,似有所据,与先生所云,时间上相差甚远,不知何故?再者,国史大纲第三页第十一行云:“美人安达生名此曰北京人”一语,他书皆作“瑞典人”不知何故?

    半个月后(4月29日),我收到钱穆的回信,全文如下:(原信没有标点,标点是我加的。)

    李敖学弟如面:

    昨奉来书,知君努力学问,与日俱进,著能持之有恒,继续不懈,将来必有成就,可喜可贺。学问之事,首贵有恒心,其次则防骄气,小有所成,志得意满,中道而止,虽有聪秀之质,犯此二病,终不能有远到之望,唯立志高远,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学伊始,故特以此相勉。能熟诵“庄”书,亦一佳事,然“论”“孟”尤为重要,须时时玩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细细研读,勿以能读过为了事。此乃学者所宜终身常诵之书。穆最近有四书释义一种,亦在台北出版,与中国思想史同收入国民基本智识丛书中,内有旧稿论语要略

    孟子研究两种,为初学治“论”“孟”者指示涂辙。最近又泛事论语新解,刊载于某杂志,以后当按期邮寄。当知学问与德性实为一事,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此层务盼注意。近三百年学术史若能细读,可获许多治学方法,恨手边无此书可以相赠。所询两节,关于新疆汉民移植,罗书亦有据,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达生为瑞典人,史纲系一时笔误,未经校出也。国史新论短期内或可付樱穆最近恐无来台之便,得暇盼时时来书,以获知君学问进诣为快也。匆此,即询进步

    钱穆启

    钱穆的信,写得工工整整,足见此公主敬修养的一面。信中对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如此鼓励,固因我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也实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信中说他要“按期邮寄”他在“某杂志”的论语新解连载,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来(“某杂志”是香港人生杂志),使我对他益发感念。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的徒弟”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真是怪事!

    与钱穆通讯后第三年(1955),我进了台大历史系。台大历史系是“胡适型”的地盘,对“钱穆型”是隐含排挤的。在胡适有生之年,钱穆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终认为对钱穆不公道。钱穆的杂七杂八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更该先入选成院士。

    与钱穆通讯后第九年(1962),我已经成为成熟的战士。我在文星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开始激烈地攻击了钱穆,这种攻击一直不断,在我们会面后三十四年(1986),我还发表文字,大表我对他倒在蒋介石怀里的不满,我说:

    试看钱穆写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蒋介石是“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禀贞德而蹈贞运,斯以见天心之所属,而吾国家民族此一时代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

    我又说: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愈老愈“自缠”得愈紧了。如今他过九十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

    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

    在钱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宫博物院”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已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我没有趋前问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毕竟在我少年时代,他曾经被我心仪、曾经热心指导过我、帮助过我,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现代史”的人说来,真是“上古史”了。

    我在台中一中,最难忘的一位老师是严侨。严侨是福建福州人,是严复的长孙。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三十一岁时到台中一中,那是1950年八月间,他比别的老师稍晚来,但却很快使大家对他感到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有一点点疯狂气概,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场外,正巧严侨经过,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奋身一脚,就给踢了回来。大家为之叫好,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了。

    那时台中一中图书馆主任是陈联璋老师,主办每周讲座,邀老师们做专题讲演。严侨应邀讲过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讲演中大谈“演化论”而不是他祖父宣传的天演论,他说“天演”的天字不妥,该译为“演化”这一不跟祖宗走的气魄,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又讲过一次“家畜山羊”从高加索山羊。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马拉雅山羊说起,如数家珍,使我们惊叹他知识的多样与丰富。当时我和他并不相识,他是一位别班上的老师,我是一个另一班上的学生,他我之间,是自有距离的。

    1951年到了,我十六岁。暑假后进了高一上甲。正好严侨教数学,这样他就正式成了我班上的老师,这时我在知识成长上已经极为快速,在班上喜放厥辞,好争好辩,颇为张狂。当时班上同学很吃我不消,王文振甚至写匿名信丢在我书包里痛骂我;施启扬喜欢同我辩,但他实在很笨,又做少年老成状,令我总要用口舌修理他(用口舌修理,是有分别的。初中时施启扬编在初二戊班,很讨厌,以致被陈士宽他们用拳头修理——揍了一顿。到高中后,化学老师王孟仁是我父亲老友,为人鹰隼精明,他最不喜施启扬,施启扬央我向王孟仁讲人情,王孟仁说,他相信施启扬是职业学生,早晚会大做国民党狗腿。三十年后回想王老师的话,真要佩服他是预言家)。由于我张狂好辩,在严侨课堂上,也就常常在数学以外,扯到别处去。严侨上课,才华四溢,大而化之,许多机械的题目,他自己干脆不做,反倒自己坐到学生座位上,叫吴铸人等数学极好的同学“站板”(站到黑板前)去做。他常在课堂上聊天。有一天居然说:“我要把你们思想搅动起来!”还有一次为了证明他说得对,他近乎打赌地说:“我若说错了,我就把我的名字倒写!”说着就用极熟练的笔划,把倒写的严侨两字写在黑板上,俨然是“镜子书法”专家,我们鼓掌呼啸,师生之情,融成一片。那时我们的数学作业有专门印好的“数学练习簿”我在练习簿中做习题不在行,但扯别的倒有一套。我来了一段“簿首引言”引oscarw。anthony的一段话,说:“数学是人类智力的灵魂。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领域,告诉我们宇宙是这样的悠远,光线曾经历百万年的行程,方才照射到大地上。”后来“数学练习簿”发回来了,在“它超越了空间与时间”的一行下,被严侨打了一条红杠子,下有朱笔批曰:“我想它超越不了空时!”——这就是严侨的可爱处,他是数学老师,但他在精改习题以外,他还会跟学生的引文打笔仗!

    严侨真是迷人的老师,我愈来愈欣赏他。我花了几天的时间,写了一封长信,信中细述我成长的历程。我对现实的不满、我对国民党的讨厌等等,交了给他。严侨看了,对我有所劝慰。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也就不同一般师生了。

    1952年我升高中二年级后,编到高二戊,数学改由黄钟老师来教。黄钟那时二十八岁,安东(今丹东)凤城人。他是国立东北大学毕业的,严侨是私立福建协和大学毕业的。在数学造诣上,黄钟似乎比严侨专精。黄钟对学生的诲人不倦,是我生平仅见的老师。他常常在下课时不下课,延长时间为学生讲课;或另外跟学生约定时间,在空堂时候跑来加讲。黄钟面目瘦削,身体很弱,有肺病,眉宇之间,总是一片忧愁。他几乎从来没有开怀地笑过,态度总是严肃而认真,令人敬畏。黄钟的父亲黄剑秋是我爸爸老友,爸爸担心我数学不好,特别请黄钟照顾我。黄钟对我印象很好,他在“数学练习簿”上批写:“为人诚实可爱。”给了我不少鼓励,当然他从没说过我数学好,——我的数学实在不好。我像许多恨数学的大人物(如邱吉尔、如萧伯纳)一样,对数学恨得要命。我的苦恼是数学老师却一一同我有交情,使我不胜尴尬之至。

    1953年到高三后,我自愿休学在家,准备以同等学力资格去考大学。要命的是黄钟仍不放过我,他和我爸爸“通谋”成功,硬要我到他家去,专门为我一个人补习。他家住台中市永安街一巷五号,我每次去补习,视若畏途,但是实在不能不去,内心交战,非常痛苦。这一痛苦,最后终因黄钟病倒而暂告结束。黄钟病倒,住在台中医院里,昏迷不醒,整天只好用机器抽痰。我每天去照料他,直到他无言死去。我大为伤感,写了一篇“黄钟”和“九泉唯有好人多”等几首诗纪念他,并把他的遗像挂在墙上。爸爸生平最好占卜星象,他跟我说:“黄钟是好人,可是长了一副坏人相。他的人与相不相称,所以要早死。”黄钟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严侨虽然不再教我数学,但他和我的交情却与日俱深。他家住在一中斜对面宿舍,就是育才街五号,是一栋日式木屋,分给两家住,前面住的是郭大傅老师,(他是江西兴国人,台湾中正大学毕业。二十年后,在景美军法处坐牢,和我见过面。真没想到他还有这样迟来的红帽!)后面就是严侨家。因为一栋房子硬分成二户,所以变得狭长阴暗,不成格局。严侨约我去他家看他,我有时去。在黄钟住院后,一天严侨正好去探望,碰到我,我告诉他医生说黄老师恐怕已没希望了,严侨颇多感触。那时已是晚上,严侨要回家了,约我同行。在路上,他低声而神秘地告诉我:“你不要回头看,我感觉到好像有人跟踪我,是蓝色的。”(国民党特务源出蓝衣社,他指蓝色,当然是指国特。)我顿时若有所悟。隔天黄钟死了,严侨再去医院,感触更多,当天晚上我送他回家,他约我进去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劣酒下肚,终于告诉我;他是“那边来的”——原来他是共产党!

    当时的台中一中,像其他学校一样,不时有所谓共产党“匪谍”被捕去。最令我心动的是当时女老师牟琴和他男友杨肇南老师的双双被捕。他们都是山东人,牟琴年轻艳丽,身材尤其肉感动人,令我们暗慕。一天夜里,他们都被捕去了,听说都是共产党、“匪谍”(多少年后,仿佛听说牟琴给放出来了,可是已被折磨得年华销尽了);还有一位教数学的杨肖震老师(福建政和人,二十四岁),也被捕去(后来听说太太生活无着,已改嫁给他的一个朋友了);还有一位王怀中老师(山东诸城人,三十八岁),教历史的,也神秘失踪了(多少年后才在新竹中学重拾教职)。当时颇有人人自危的味道。黄钟死后,外界盛传他是共产党“畏罪自杀”云云。可是直到今天,我还不能相信。因为他咽气时候,我正守在他身边,他久病属实,绝不像是自杀。

    但是黄钟的死,确实给严侨带来极大的感触,他似乎感到人生无常、好人难长寿。黄钟死后,严侨的酒好像愈喝愈多了。因为没有钱,严侨喝的酒是烟酒公卖局出品的最劣等米酒。他喝酒的方式是粗犷的,没有情调、没有小菜,用牙齿把瓶盖一口咬下,就咕嘟咕嘟,大喝起黄汤来。严侨喝酒虽多,但我从没看过他有泥醉的现象,他只是喝得很兴奋而已。黄汤下肚后,往往大背和醉酒有关的诗词。他最喜欢背辛弃疾的那首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

    要愁那得工夫?

    近来始觉古人书,

    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

    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

    以手推松曰:“去!”

    每背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也总是伸开十指,双手向前推出,郑重表示不要“松”来扶他。中国文学非严侨所长,他“以手推松曰‘去!’”自然不知道汉书龚胜传中这一典故,也不知道龚胜七十九岁成了殉道者的悲剧,但他那醉后一推曰“去!”的真情,如今事隔四十多年,却使我记忆忧新,永远难忘。

    在多次跟严侨的夜谈中,我约略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来台湾比较晚,并且是从福建偷渡上岸的,当时还带着严师母。他坐的船是最小的木船,他说船上只有埋在沙上的一个罗盘,扬帆过海,就过来了,言下不胜得意。到台湾后,他被发现,国特把他请去,问他你来台湾干什么?他说我来投奔自由;国特说你胡扯,你的爸爸在福州做共产党的市长,他那么前进,你怎么这么落伍?一般情形总是老一代跟国民党走,青年一代跟共产党走,为什么你们家特别:你老子反倒前进,你反倒开倒车,来投奔我们?严侨说我不是来投奔你们,我是来投奔自由,何况我有老母在台,我要来照顾她。国特查出严侨果然有老母在台,只好暂且相信。但这样总不能结案,总得找个保人,于是,由妹夫叶明勋出面,保了严侨。严侨有两个妹妹,大妹严倬云,嫁给辜振甫;小妹严停云(就是女作家华严),嫁给叶明勋。

    严侨在台中一中教书,自己也看了不少书,他过去的看书基础又厚,所以能够吸收新知,与日俱进。在他和我的谈话中,显然因为读书和受我的一点影响,而开始有点自由主义的倾向。这种转变,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是只有严侨那种智慧高人的青年人才做得到的。严侨投身在中国现代的狂飙运动之中,他投入这个运动,在知识上、见解上、情感上,都强烈受到左派教条的辐射,他们那个时代的这类革命者,一般都有着热情而崇高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们勇于献身、勇于殉道,心之所善,九死无悔。但是,他们对他们献身、殉道的对象,却由于“目的热”未免沦于“方法盲”他们之中智慧高人的,一旦成为狂飙运动的浪花余沫,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当口,他们必然会有所觉悟,这是很自然的。严侨是共产党,但却是身陷在台湾的,他脱离了红色的磁场,孤单地局促在蓝色的泥淖,在日新又新的成长下,以他的智慧,一定程度的觉悟,是可以想像的。这种觉悟也许没有修炼失败的神作者那种细腻、也许没有新阶级作者那种深沉,但是严侨有他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尽管他有所失落,但他并不因失落而脱离;相反的,他要归队,要归队去重建那父母之邦,一天晚上,严侨又喝醉了酒,他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哭得很沉痛。在感情稍微平静以后,他对我做了最重要的一段谈话:

    我不相信国民党会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样改造,也是无可救药,

    他们的根儿烂了。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新运动,我和一些青年人

    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做了共产党,我志愿偷

    渡过来。为我的信仰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可是这两年来,我发现我变了,

    我的精神好像飞向那自由主义的神像,可是我的身体却永远被一个党锁住,

    被另外一个党监视,这是我最大的痛苦。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

    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一点“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民党我是始

    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你,可是我想带

    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大运动是成功是失败

    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而为了另外一个远景,至少比在死

    巷里打滚的国民党痛快得多了!

    由于他有那样的背景。那样的偷渡经验,我相信他说的,我答应了跟他走。我当时梦想我会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半夜里五个大汉惊破了他的梦和我的梦,他被捕了。这是1953年的事。那时候严侨三十三岁,我十八岁。

    严侨被捕时我还不知情,第二天的中午,爸爸从一中回来,说到一中传出严侨被捕的事,我听了,十分感伤。我的感伤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顾严师母和三个小孩。那时1950年生的大女儿严方才三岁,儿子严正尚小,小女儿严谅还在怀里吃奶。我跟严师母商议多次,一筹莫展。我那时休学在家,只是高三上的学生身分,家里又穷,没有任何收入,实在愧无以帮助严师母。我只好饿早饭不吃,存了一些钱,送给了严师母。后来我爸爸知道了,严肃责备我不可以这样做:“严侨既然被捕了,谁还敢帮他呢?”这是爸爸的理由。这种理由是缺乏同情心的,但是在国民党的苛政下,同情毕竟是一种跳到黄河洗不清的“危险品”在阴影幢幢的株连下,残存的一些道德品质,也就备受考验了。

    虽然如此,严师母和我,总希望血缘关系和亲属关系上的帮忙,或能免掉国民党的嫉忌。因为这种关系毕竟是血亲问题,总不是政治问题。在一阵日子拖过后,严侨毫无音讯,严师母和我商议,决定北上投亲,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以援手。就这样的,严师母收拾残破的一些家当,带着三个小孩,含泪北上了。严师母北上后,没有任何消息了。我个人也忙于大专联考等,没有再能做什么。严侨和严侨一家,就这样在台中育才路消逝了。我有时夜里散步,经过严家的旧宅,遥望院里的一片浓荫和屋里的一片死寂,内心悲凉不已。

    几年以后,一天胡家伦在台大告诉我:“你记得严侨吗?他死了,死在火烧岛。”(我们那时都叫“火烧岛”不叫“绿岛”)胡家伦的父亲是国民党中央社老人胡传厚,与叶明勋他们熟,他的消息应属可信,我听了消息,十分难过。

    这时我在思想上,受了胡适、殷海光的影响,已经十足是一个成熟的自由主义者,在我思想成长的过程中,严侨虽然对我已是“过去式”但他的伟大人格、他的声容笑貌、他的热情犀利、他的悲惨人生,却对我永远是“现在式”他是我人格上的导师,我庆幸在我一生中,能够亲炙到这么一位狂飙运动下的悲剧人物,使我在人格形成中,得以有那种大陆型的脉博、那种左翼式的狂热、那种宗教性的情怀与牺牲。在这些方面,严侨都给了活生生的身教,也许严侨本人并不那么丰富、那么全面、那么完整,但对“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李敖而言,无疑地都成为我的导师。最后,虽然导师自己倒下去了,但他的学生还在前进,——他的学生没有倒!

    在台中一中的同学,转成我好朋友的颇多,高我三班的有张世民、何同纹、周春堤;高我二班的有李天培、金嘉锡、陈钦铭、蔡希灼、陈世熙、黄容;跟我同班的有陈正澄、张育宏、赵天仪、吴铸人、杨尔琳、赖宪沧、韩毅雄、王新德、黄显昌、施启扬、朱广诚、刚华民、熊廷武;跟我同届的有张光锦、孟祥协、吴文立、何西就、胡家伦,何铠光、李耀祖、张仁龙、庄铭山、赵秀雄、林益宣、李仁、谭伟力、李述古、李华竣章含精、任建园、马安国、宋世源、李咸林、姚嶂、江合祥、程国强、徐武军、胡业纯、陈振威;晚于我的有李文岳,丁善奎、吴杰人、陈瑞洲、张宏谋等。最有趣的是林正方,他在一中,以留级出名,从高我几届到低我几届,算也算不清了,他是个有趣的人,只是太粗线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