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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門投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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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門投止

    卻說我渡過錢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紹興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

    只知是親戚到了,便殺雞作黍款待。紹興地方,連這樣的鎮上亦一片沃野,河里

    埠船與烏蓬船來去,臨河街市,一長埭都是糧食店酒作坊魚蝦與水紅菱的攤頭,

    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來的餚饌也時鮮。我到已傍晚,那姐姐入廚下,我坐

    在堂房間,左右鄰舍炊煙,與街上人語,皆覺天下世界已經抗戰勝利。一時上燈

    喫夜飯,我看了那煤油燈,燈光里屋內的傢具,八仙桌上的餚饌,與那姐姐的人

    ,都這樣綿密深穩,而我卻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親見面,總總不宜

    于寄身。

    我在那家只過得兩夜,就到諸暨去斯家,在斯宅。憂患是這樣的真,一路受

    驚嚇,在諸暨縣城外遇見大隊官兵,在陳蔡宿夜店又保甲長提了燈籠來查客商,

    日本軍佔領時行起的國民身份証,現在便被利用,我卻沒有。如此非一,總總得

    小心。陳蔡過去即是斯宅,到的那天是陽曆九月三十日,侄婿見我在斯家可以歇

    足,他纔返還上海了。

    斯宅在五指山下,村前大路通嵊縣西鄉,居民約三百家,且是好溪山。民國

    以來,斯家人多有出外做官,山場田地耕作亦肯勤力,所以村中房舍整齊,沿大

    路一段店舖櫛比,像個小市鎮。橋頭祠堂,牆壁上四個赭紅大字“肅清漢奸”

    ,另一邊是“剿滅共匪”標著殺條與降條,過路軍隊的政治部所製,還是新的。但還有“抗戰必勝”的大標語,已稍稍被歲月銷磨了。

    祠堂轉彎,臨溪畋一宅洋房,即是斯家,當初老爺在杭州當軍械局長時發心

    建造,前后化了二萬銀圓,卻不用水泥鋼骨,只用本山上選木料,一式粉牆黑瓦

    ,獸環台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

    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這房子就像民國世界,而且與溪畋相宜。我纔來

    時,一問就問著了。

    斯伯母為我收拾客房間住下,對鄰舍只說是張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

    金剛寺巷她家里,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當過軍需處長的小

    叔叔,有時從鄉下來杭州,住在她家西廂房,有一種尊嚴。

    斯伯母戰時搬回鄉下,惟姨奶奶及頌遠在跟前,頌遠已婚,有兩個小孩,其

    他兄弟在重慶,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讀書,都是叫應不到,八年的歲月著實

    艱難。現在勝利了,老二在國民政府外交部當祕書,老五是農林部專員,最小的

    頌實亦陞到了營長,都就好回來,就只雅珊喪夫,誾誾則在大后方聯大已快畢業

    ,所以依然是有聲望的人家,勝利了連灶肚里的火也發笑。官宦世家不足為奇,

    難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與志氣。

    斯家真好比是一個民國世界,父親當年是響應辛亥起義,光復浙江的軍人,

    母親又明艷,出來的子女都錚錚。現在惟大的頌德與老三頌久已經去世,與父親

    一起葬在鄉下,亦墳前溪畋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里有名城迢遞,馬嘶人

    語。

    頌德在時與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卻能灑然,有他父親的俠烈。

    他在蕙蘭中學讀書時,比我高兩班,一日學生鬧飯廳,卻見徐校長來了,大家就

    都噤聲,徐校長喝問是誰敲碗罵廚房,說出來即刻開除,當下無人敢承應,卻見

    頌德起立承應了。他倒也沒有被開除。他與同班生趙泉澄頂要好。二人同到北京

    考燕大,路上趙泉澄約頌德,若有一人不取,即同回上海再考別的學校,總不分

    離。頌德功課比他好,他是怕頌德取了他不取。結果卻是趙考進了燕大,頌德落

    第一人回上海。其后事隔數年,頌德一次纔與說起、“當時他說誓約,我嘴里不

    言,但比他還早就這樣想到了,他家貧寒,若他落第,不用說我是不會讓他一人

    回去的。但是他也把貧富看得太重了。”當下頌德說時,他亦不是責備,惟難免

    悵然。人家說一諾千金,他待朋友是未諾已千金。

    頌德如此高潔的一個人,在蕙蘭時卻一時與趙泉澄去過拱辰橋嫖妓,他當即

    染了淋病,彼時可惜還未曾發明有治癒淋病的藥。趙是基督徒,只須祈禱悔罪,

    頌德卻覺若有上帝,或雖是對朋友,自己沒有好事,反為做了壞事請求饒恕,只

    有更加卑鄙。他亦不告知母親,惟決心不結婚,從此不近女色,親友中許多小姐

    愛慕他,但是無人知他的意思。他不責怪趙泉澄,因為諉過是可恥。

    他進光華大學文科,跟吳梅學元曲,我見過他填的一隻曲調,字句音節極平

    實爽利。他同時讀西洋哲學,我還這樣想,西洋哲學的濃重,倒是要以他的百伶

    百俐來把它來變成平實爽利。他在光華時,中間有一年他回杭州養病,那年我正

    住在他家,我亦只知他是胃不好。他從小學劍,圍碁在杭州無人能敵,我每與他

    到西湖邊喜雨台,看他與人下碁,且曾與他同去過孤山林和靖墓前看梅花。但是

    他太高潔正直,我雖怎樣檢點自己,亦必定有些地方不入他的眼。

    頌德后來卻從克魯泡特金的國家論受了感動,做了共產黨員,斥絕一切浮華

    ,單為革命。他還是因為那淋病,要為世人立大功業來解。

    他當到第四國際中國支部的中央委員,與陳獨秀彭述之等一道被捕。他的父

    執陳儀葛敬恩等多是國民政府的高官,只要他悔過即可保釋,但是他不肯。他母

    親到南京去探監,倒也不勉強勸他,斯伯母是待兒女亦相敬如賓。他關了兩年。

    忽一日喫生雞蛋,敲開隻隻都是黑的,他遂斷葷,且看見了菩薩。當是時,外面

    已發動蘆溝橋事變。他悔過出了獄。而托派因他變節,當即開除他的黨籍。

    頌德出獄之后不到兩星期,陳獨秀彭述之他們不悔過的,亦因國民政府聯合

    各派抗戰,都釋放了。頌德還去見過陳獨秀,說起生雞蛋變黑之事,陳獨秀道、

    科學豈有這種迷信。頌德亦自己疑惑起來,等他明白是失了節,他這樣的人怎會

    如此,當然驚痛。但他收了怯色,亦不辯解求情。時己南京陷落,國民政府西遷

    ,他亦到武漢,自己辦刊物,還是忠于托派,刻苦到冬天夜里拿報紙當棉被蓋。

    這回是竭了他最大的精魂,托派亦為之驚歎感動,惟黨紀對他已覆水難收。

    而他到底矢盡刀折了。及武漢又陷落,政府退到重慶,他遂東歸。他回斯宅

    看母親,住了兩個月,忽忽遂成狂疾,說“我是烏鴉”又見到處都是菩薩。他

    仍綽了出去到上海,狂疾愈甚,嫖娼,散錢與街上乞丐,嚴冬亦惟穿單衣無寒色。他對自己的一生,真是女蝸補天,再也補不得周正。

    戰爭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請頌德辦刊物,不知他已病廢,而他也還翻譯了

    一篇論世界黃金數字的英文稿,他的學問的底力實在使我看了心里難受。他對我

    惟說要養母親。淋病的事便是那時他告訴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薩,淋病與失節

    悔過,乃至革命,他皆已心里不再難過了。他說墜樓亦不死,喫二兩胡椒亦無事。我只得贈資遣歸。及我應汪先生之召到上海,頌德的二娘舅來商量送他到市外

    瘋人病院,一年的費用便由我預付。其后竟死,他母親去運棺回來故山安葬。現

    在我避難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墳前。

    維摩詰經里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補過,維摩詰言、“舍利弗,毋加重此

    比丘罪,當直除滅。”這用中國民間的話來說,即是“事情做也已經做了,錯也

    已經錯了,不要還放在心上難過。”這當下解脫,原不必經過大徹大悟,求道者

    的大徹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頌德的一生,是到底以烏獲孟賁之勇,亦不能自舉其

    身。

    頌德的妹妹雅珊,在學校里數學第一,且是全國女子體育的選手,性情剛烈

    ,從小嬌養慣,不聽家里人的勸告,北大畢業后嫁了空軍飛行員,戰時那男人從

    重慶飛昆明,飛機失事跌死了,遺下五歲二歲兩個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

    死,她把亡夫的遺物與亡兒的服玩,于祭奠時全都焚毀,自己帶了小的一個孩子

    到中學校里當數學教員。他們兄弟姐妹中就只頌德與她像是希臘的,但亦是民國

    世界的浪濤潑濺。

    老三頌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卻極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讀書最差

    ,就去進了軍校。他是戰前剿共陣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現存的幾個兄弟雖態度

    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種烈性,他們在軍政界,做國民政府的官,倒亦是生于

    北伐后中華民國的平正明達的一面。惟誾誾最溫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

    方。

    可是我覺得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及他們的父母,那是民國初年的日月山河。民

    國世界后來多少有點濁亂了,我便亦有這種濁亂。他們兄弟姐妹說話,對彼此的

    作風都不怎樣心服,便對去世了的父親,他們亦覺得彼時人的思想與科學知識總

    不大高明,這是因為父親去世時他們都還小。但是母親現在,他們對母親從心里

    佩服,自覺怎麼亦不能及。而母親對他們卻不批評干涉,因為中華民國的一代之

    事,一代之人,只是這樣的,連不可以選擇。

    斯伯母所以對我亦不說一句批評話,我應當是個善惡待議論的人,可是斯伯

    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著議論的了。維摩詰經里有

    一節寫天女散花,不著佛身,不著菩薩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時皆盡,不著于身。

    斯伯母與我惟說、“胡先生你住在這里,不要緊的。”此外連不盤問,亦不

    寒暄,更不說安慰的話或如何打算的話。她心里當然在為我思前想后,想種種法

    子,因為憂患是這樣的真。她沒有一點戲劇化,這就使我亦能處憂患以淨,一切

    皆是真實的了。我與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敘舊。她惟謝謝我待頌德的一段,

    因頌德已死,這個謝意只有娘來表。至于戰時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幾次贈資,雖

    是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輩之美,讓小輩有小輩的面子交情,報恩亦是他

    們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謝,她在人世就是這樣的謙遜,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

    分賓主之禮,仍像在杭州時的有個內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與媳婦,有時是

    姨奶奶,則除了奉茶飯點心,掃地抹几,白天無事不進我房事,且敬客之禮無雜

    談。

    姨奶奶我跟他們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歲守寡,廿三歲那年進杭州蠶桑

    學校,畢業后,在臨安蠶種場當指導員,一個人為掙志氣,有多少熱淚如瀉。戰

    時杭州臨安淪陷,蠶種場停歇,她回斯宅,一般採茶種地,還去蘭溪做單幫生意

    ,共同維持一家喫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來的,到處有人緣,得人敬重。

    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長城里,而亦有鄉下人的簡明,只覺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

    巷陌小門小戶亦配。她的服裝與派頭,叫人看了只覺順眼,不去想到貧富,亦不

    生時行與陳舊,新時代與舊時代的議論,她只是民國世界的人。她安詳有膽識,

    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來皮膚雪白,明眸皓齒使人驚

    ,但自從二十八歲那年生過一場大病,皮膚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

    之症,卻不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歲,但是使人只覺對年齡亦

    沒有議論,可比見了菩薩像,個個都是她那樣的年齡似的。

    我與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禮可有那些不週全。有

    時我見她去畋里回來,在灶間隔壁的起坐間,移過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

    長褲,那樣沉靜,竟是一種風流。我甚麼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覺得有她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