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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魂系缘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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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土地上,总有着古老的传说。

    朔野狂沙飞扬的苍莽黄土大地上散布着如星点般的村落,一个个带着似被风沙迷蒙了面貌的故事,在老人家松垮出皱纹、抽着水烟袋的嘴里被传述着。

    山魈木魅、水精花妖那与人异路的族群和人交接,搬演着一出出悲喜,忠孝节义、因果报应、情爱缱绻多的是有情的妖魅与无情的精怪,在传说里活着。

    瞧瞧,月光下,那花瓣上夜露的闪烁,不定是一缕断逝芳魂滴落的凝泪,正幽怨地对月倾吐一段缠绵悱恻的深情

    皎月凄清,冷着夜露。

    又是个难以成寐的夜晚,柳荑生独个儿躺在床上,怔直了双眼直盯着案上摇曳的烛火。风吹得窗棂砰砰响,虚弱的烛火被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一忽儿明一忽儿暗的,在他脸上制造不安定的阴影。

    一声悠长的叹息回荡在屋子里,随烛烟摇摆,久久不散。

    柳荑生自床上翻身坐起,趿了鞋离开床铺,走到窗边去开了窗,倏忽一阵疾风袭面,室内接着一暗,烛火陡地灭了。

    “喜儿?”黑暗中,柳荑生的声音里有着异乎寻常的期待。

    他探头出窗,只见小院里花树酝酿着黯影,顺着风拂的方向倾斜,泛着青的黑影细碎地抖落在砌出冰裂纹的青石版地上,另一头有月光如水一般泼喇喇地洒下,遭寒冬的风一冻,更加冷彻似冰。

    连虫儿的鸣叫都被冻结的寒冬深夜里,惟见庭院悄悄、花木幽幽,寂寂月光下,哪里有半个鬼影儿?

    柳荑生脸上的笑容敛了去,扶在窗槛上的手颓然垂落身侧。

    难道期盼魂梦相会仅是痴妄?柳荑生呆然地挨着窗坐了下来,楞直的双眼再也看不到身周的事物,唯一得见的,是脑海里一张娇憨暖人的面容。

    ‘瞧你,身子骨不结实的人,还尽坐在风口贪凉快。’

    他知道,倘若这会子有喜儿在身边,定会这样嗔着他。

    ‘这要病了,你又有得好折腾我了!’然而嗔声未断,必有一件厚衣裳甩了来

    可现在呢?柳荑生缓缓移动视线望向窗外明月,觉指尖冰凉。

    这冷,不正是喜儿走的那天留下的么?他紧紧地交握着双手,搓着,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就像那天一样,无论他的手攥得多紧、眼里流出的泪多热,始终也暖不起喜儿那冷得不见一丝温度的手。

    “喜儿”又是一声低唤融入月色,雾气浮游花上,激出凛冽冷香。

    缥缈香气背后,一缕雾般淡薄的烟影在月光下凝滞,难以成形。

    文火煨着炉子上煮药的瓦罐,氤氲出满室药气。

    喜儿只觉眼前一片迷蒙,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眼睛模糊了,还是屋子里真个烟雾弥漫,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床边才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是真的没人

    他会到哪儿去了呢?喜儿想着,自己正在病中呢!谁知他竟这般没心眼地往外跑他会到哪儿去了?再聚,怕也没多少日子了呢喜儿咬了咬牙,正恨着柳荑生不在生病的自己身旁陪伴时,猛听得窗外雨声淅沥,却透着像是隔了一层厚绵絮似的闷,叫他心头猛地一紧

    已经到了连声音都听不清的地步了么?喜儿的心揪着。他知道,他现在只是在捱日子罢了挣扎着转头,却见屋内所有的窗缝里全塞着布,想是怕风闪了进来,所以才这么着

    一抹带苦的微笑浮现在喜儿唇边。那傻子现在的他还怕风闪了么?这屋子包得再密实,可又挡得住持牌提索的鬼判拘命?他的病,只怕是与风无干吧!

    因觉干渴而醒来的喜儿挣扎着想起身,可努力了半天却只微撑起半边身体,那放在桌上的茶,就好象在天边似的那么远

    “请进、请进。”柳荑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接着就见门帘被极缓极慢地掀起,柳荑生小心翼翼地不带一丝风地领了个人进来。

    见到柳荑生,喜儿便躺回了床上,可柳荑生一见他胸前的被子半掀着,便急急忙忙地赶到他身边,问着:

    “怎么?想喝水,是不是?”柳荑生边问边替喜儿盖好被子,将被角紧紧地往他身下塞去“你躺着别动,我来喂你喝水。”

    “就是见着你进来了,我这才、躺下,等你服侍啊”喜儿笑着,乐见柳荑生脸上唇角微弯。

    “是,我虽是生手,可心意十足,定能服侍得你妥贴,你乖乖儿的,别动啊!我不会再烫到手了。”柳荑生倒了茶,先喝了口试温度,还觉有些儿烫,便撮唇细心吹着。

    看着柳荑生战战兢兢、唯恐有一丝儿不周到的模样,喜儿顿觉眼眶一阵热,打胸口处涌上一团气,眼看着就要从眼里激迸出来,他连忙忍住了,说道:

    “得了,快拿来,我喝吧!谁要你这当口蝎蝎蛰蛰地瞎卖好?平时少使点性子”说着,喜儿喘了起来,这断断续续的呼吸,叫他怎么也强装不了平常“就是我的造化了”

    “这就来,这就来。”柳荑生拿着茶凑到床边,帮喜儿撑起了脖子,喂他喝茶“你生病,就少说点,要排揎我,就等你好了,我空出一整天来听你骂,得么?这会儿就安心养着。”

    “说得像是,我生来就爱骂人似的,明明是、你动辄气得人”

    “是,是我不对赶明儿你好了,我不气你,你当然也不会骂我了,好不?”柳荑生赔着笑,待喜儿喝完了茶,让他躺好后,这才想起房里还站着第三个人邢秋圃那是他的好友顾藕荐的,特来给喜儿看病。

    这邢秋圃本不是做大夫的,只是个世宦人家子弟,因祖上连续几代对各类医经药学颇有研究,且家中更有些神效古方藏书,有过几次效验,名头就在朋友间传开了。这一次喜儿病得沉重,柳荑生请遍了城中大夫郎中,可喜儿的病却半点不见起色,因此柳荑生才央顾藕辗转托了邢秋圃来给喜儿看看。因此,他和邢秋圃也是初识。

    柳荑生干笑了两声,转身对邢秋圃拱手说道:

    “还请邢兄恕罪,我因挂着他的病,一时就忘了为你介绍了”

    “,没关系。”邢秋圃不以为意地笑笑。刚才他仔细地打量着喜儿和柳荑生两人,看他两人的模样装束,该是主仆的关系,但见他们一来一往地,旁若无人,那应对模式却不像一般主仆,反倒像是夫妻。可夫妻也少见这样的。对此,邢秋圃不禁暗暗纳罕。

    “这是喜儿,”柳荑生介绍着,随即又转向喜儿“喜儿,这位是邢公子,别看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儿,他可是位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手底下活人无数,这次你经他一医,这病肯定就好得快了。”他努力吹捧着邢秋圃,只盼邢秋圃能因此卯足了十分劲儿,快快地把喜儿的病给治好。

    喜儿勉强对邢秋圃微笑招呼“不过是小病,吃几帖药,也就行了,”话说得多了,把喜儿的气力耗了大半,可他说什么也不想露出虚弱的模样,不是想骗他,只是想让他宽心,怀抱着点希望总比不抱好,况且,他也不想看柳荑生苦着张脸伤心的模样,因此,他还是继续勉强着自己“干嘛这样劳师动众的?扰了人家不说,反倒也折腾我。”佯装不耐的语尾随着喜儿的眼睑一同垂落,像秋天里坠落的树叶,有着无论任风如何地吹着托着,终归还是得落地般的必然。

    柳荑生见状心头便猛地一抽,禁不住地化作眉心的深壑,握着喜儿手的双手也紧了喜儿的病到了什么个地步,他不是真的一无所知,可他不认命,即便散尽家财,他也要让喜儿好起来他要他那双水杏儿般机灵的眼眸一如以往地泛彩耀光、要他像以前一样活蹦乱跳的、要爱逞口舌之利的喜儿不再让喘气声扫了他的凌人盛气

    喜儿闭上了眼,不忍望见柳荑生眼中的企盼,他看着邢秋圃的眼神,就像是看着老君炉里的仙丹似的,仿佛邢秋圃那诊脉的三根手指一搭上他的手腕,他的病就能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去一般。

    可续命的仙丹,哪里是易得的呢?纵使这邢秋圃真是紫府仙人,怕也无法完他的愿吧!生死簿上注了籍的人,又哪里逃得过那一日?只要邢秋圃能让他多活些日子,他都会记着他的恩德,待来生衔环相报的。

    丧失神采的黑瞳隐入垂闭的眼睑之后,柳荑生这才得以稍稍松脱了伪装,任心伤染浓了他眸里的黯影。看着喜儿削瘦得像被刀子剐去了两片肉似的双颊,柳荑生险些就忍不住让热泪滚出眼眶,这样的喜儿看得任何人都心酸,更何况是他?

    “喜儿”

    再度缓缓睁开眼帘,映入喜儿眼中的是柳荑生急出了汗的脸,以及邢秋圃眼中的了然。

    窗外雨声单调,敲得像惟剩单弦的琴,滴、滴、答、答弹得房内更加生闷。

    “邢兄,这就请看脉吧!”

    “好。”邢秋圃将扇子收到袖子里,便走到床边,在柳荑生为他搬来的凳子上坐下。

    柳荑生掀开被子,让喜儿的手腕露出来,却听喜儿突然开口说道:

    “看来雨像是快停了”

    “是啊,”柳荑生飞快地看了窗子一眼,其实,雨根本没有变小“怎么呢?”

    “我突然好想万香斋的奶卷吃你去买来给我”

    “呃?”柳荑生呆了一下,病中的人,怎会突然想吃这个油腻东西?而且这当儿叫他出去买东西,不是有意支开他么?“可是”

    “邢先生帮我诊脉,你在这里多、多帮两只眼睛看着,有什用处?还不如去帮我、买奶卷回来,该抓什么药,到时,邢先生自会告诉你,这当口,你在这里瞎蹭什么?”

    “好,好我这就去。”见喜儿花力气竖起两道柳眉,柳荑生立刻挂了白旗,喟然从命。他抱拳对邢秋圃必恭必敬地作揖“一切就有劳邢兄了,千万拜托,给他好生细细地看看。”

    “我知道,你去吧!这里交给我。”看柳荑生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邢秋圃得花好大力气才能忍住笑。他从没见过做主人的反被奴才支使,还一个如此心甘情愿、一个这么理所当然的。“你要想在外边多晃悠几圈儿,也随你,因为啊我还得‘好生细细地’看呢!这时间可省不得。”说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笑露出了牙齿。

    在邢秋圃的打趣中,柳荑生陪笑着出了门,而刚才难得的轻松气氛似乎也随着柳荑生的脚步而去。

    “先生”

    “得、得别什么先生不先生的,”邢秋圃连连摆着手“凭我这点子微末道行,也配称先生?没的玷辱了这两个字,”随和地笑笑,让喜儿也因他的态度而露出宽心的表情“你就随便点儿吧!没关系。”

    “多谢邢相公。”喜儿在床上微微欠身,他虽对柳荑生有些没大没小,却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啊忘了给邢相公上茶了请恕罪”

    “这个我自己会料理的,你躺好,咱们这就看脉吧!”邢秋圃说着,便一副庄稼汉模样地捋起了袖子。

    浅笑浮现喜儿唇边“您看着我和我家相公的模样,是不是很奇怪?”

    “是有点儿奇怪,不过我也不是那古板的人,早见惯了。”邢秋圃笑说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按上喜儿的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我见不惯,恐怕你们还是这个调调儿”

    喜儿微笑“为了我,我家相公不知被取笑了多少次呢!”

    “呵呵呵这也好,我也是个爱打趣人的,看来这下子我又有得乐了”按脉的手指陡地震了一下,邢秋圃更加牵高了嘴角“你们俩的个性挺合我脾胃的,所以,我定会卯足了劲儿,好好地给你医治,放心。”

    邢秋圃的话是为什么而说,喜儿明白。淡淡地道了谢,邢秋圃让喜儿伸出舌头、又翻开眼皮看看眼睛,随即陷入沉默的思索。

    片刻后,邢秋圃停下踱步,问道:

    “听说你病了有大半年了?”

    喜儿点头“也快有十个月了打上个月起,我就连床都下不了了,到后来,更是连动动手指都艰难”

    邢秋圃知道喜儿说的是实话。缠绵病榻近一年,吃了一肚子的药却仍不见半点起色,那他这个半调子的郎中又岂能治得好?说真格的,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雨打桐槛,声音稀疏落寞,这雨是真的小了。

    “别告诉他。”微弱的声音,切不进萧索秋雨。

    “吭?”

    “请你别告诉他”

    邢秋圃语塞。看着喜儿那张清瘦的脸庞,两只大眼睛被病苦蛀蚀成两个深窟、原该丰润的唇干涩苍白,想来在气色好时,那该是一张恬和可人的脸孔,即使手中拿着枯木,也会让人觉得他手里握着的是绽香的芳枝。

    半晌,邢秋圃才开口说道:

    “你啊,别想这么多,就放宽心,我先开个方子你试试,不定有些效验呢别这么小看我。”

    “喜儿不敢小看了邢相公,只是这病跟在我身上,已跟了这么久,能好不能好,我还不清楚?”

    邢秋圃注视着喜儿,那张苍白的脸上有抹凄清的笑容,看得他不忍。

    “你以为瞒得了?”

    “是瞒不了”喜儿垂下视线,望着被褥一角“可他还是不知道的好,总之,在我去的那时刻到来之前,他都别知道最好”“这于事无补。”

    淡薄的微笑浮现在喜儿那张孱弱之色表露无遗的脸上,更增凄苦“我知道啊可你要他知道我是好不了的,然后,让我跟他四只眼睛一对上,就掉泪?所剩的日子就这么多了,索性过得平常,还好些”

    听着喜儿的话,邢秋圃忍不住心头的怆然为喜儿的体贴情深感动,也为柳荑生无福消受这样的浓情而唏嘘。

    情厚缘薄,看来,也只能嗟叹苍天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