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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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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收工后,楚天驰习惯在钢杯注满冰啤酒,坐在后门阶梯上,对着社区公园喝啤酒。

    这是她离开后的第七天,啜饮啤酒,他忽然想念奶茶香。

    看着公园奔跑的狗,想起跟花露露争执要不要收留帅帅,那只狗,有继续长毛吗?想起帅帅光溜溜的模样,他嘴边漾起了笑意。又想到花露露一睡就糊涂,那次想弄醒她,叫她起来锁门,她却软来倒去,像毛毛虫没骨头。还想到她动不动就要合掌祈祷,更忘不了,突然被她抱住的温暖。

    想着想着,眼前风景竟然变成她,她的脸,乌黑的眼,她

    “花露露!”他惊讶。

    “在喝啤酒啊?”双手在身后交握,她弯身,对他嘿嘿笑。

    “你几时来的?”想念的,突然现身,他心虚,暗狂喜。

    她觑着他手中钢杯。“我正好很渴,分我喝一口。”

    他递给她,她捧住爸杯,不只喝一口,咕噜噜噜畅饮。

    “啊、好冰咧。”喝过瘾了,对他笑。

    他看着,感到恍惚。看她唇边沾着啤酒泡沫,周身浴着夕光,整个人闪闪发亮,穿着随便,却像个大明星。

    楚天驰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不相信她就在面前。

    直到,重见她的招牌动作。

    她突然滑稽地,啪!合掌,闭眼,面对他,祈祷开始,这次,她还加上言灵喔。

    “宇宙中的神啊,我知道楚天驰不喜欢我,但我希望他至少把我当朋友,等会儿不要凶我,因为我的自信已经被他打击到非常低落了。theend。”

    “theend?”

    “祈祷完所以说theend。”

    “讲英文?”

    “随便啦,祈祷到最后,忽然觉得用theend当结语还满妙的。”

    “我以为跟神讲话要很严谨。”

    “神才没空计较那么多,神很随兴的。”

    他哈哈笑,她也笑哈哈。看吧,祈祷有用,他没摆臭脸,他还冲着她笑呢。

    花露露陪他喝啤酒,知道他收工后都会坐在这里。

    因为有一次看完病人时,她趴在窗前透气,瞥见坐在右边阶梯喝啤酒的楚天驰。发现他这个习惯后,每次听到开后门的声响,就会很想溜到窗边偷偷瞧他。

    她常研究他的表情当他对着公园沈思,啜饮啤酒,她在那张很阳刚侧脸,看见忧郁。他那张性格的脸,眉目间似乎凿着某种深沈晦暗的东西,那是生活单纯的花露露所不能理解的,她才十八岁,还不够活到能理解他的忧郁。所有他的一切,在她纯情眼中,都化作深邃的谜。

    她迷上他,晕头转向,一股脑地热情。所以在揭露她热呼呼的心时,才会被他的拒绝,狠狠击溃,从云端一下摔入地狱。情绪溃堤,身心失衡,原本携带很多爱的能量急着要给,戛然而止,使她觉得像被狠狠折断,涨满的气球,瞬间破裂,是这种感觉,让她不知所措。沈寂几天,如今冷静下来,接受失恋的事实,调适好心情了。

    今天,刻意路过这里,想象个朋友那样跟他say哈啰。

    对,像个朋友,爱不成,不代表就不能当朋友吧?

    她把心理建设好,像个老朋友来跟他say哈啰。像个朋友,和他并肩坐,欣赏暮色,聊聊天。黄的云,粉红天空,归鸟成群掠过。公园群树渐暗下,孩子跟狗,爸爸和妈妈们,有的游戏有的聊八卦,这时分,一团的和气。他也难得的,对她很和气。

    “你一口气把我的啤酒喝掉半杯,太好喝是不是?”

    “才不是,是很难喝,所以想多喝几口,证明真的是很难喝,还是我的奶茶好喝。”

    “搞不懂你的逻辑。”他笑了,不知道自己满含笑意的目光教她看了心头好暖。

    “为什么要有逻辑啊?我妈常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她叫我要敞开心胸,欢迎所有来到的”

    “不讲逻辑,生活就要一团乱了。”

    “可是什么都清清楚楚,规规矩矩,非常工整,这么有逻辑,不觉得很让人抓狂吗?前几天巫玛亚带我去超高级的名牌服饰店,那地板干净得,橱窗清洁得,衣服挂得整齐得,唉呀呀,啧啧啧,一点生命力都没有,我一进去,就快不能呼吸,那里的小姐化妆精致得像假人,讲话口气,笑起来的样子,像塑胶做的。我赶紧逃了,跟巫玛亚吵着要回家我一回家追着帅帅抱,嗅着它的狗味,蹭着它刺刺的新长的狗毛,才觉得温暖踏实了,你懂吗?”

    “你很怪。”他摇头,微笑。

    “你才怪咧。”

    “随便找个路人问,都会说你比我奇怪。”

    “哪里会,你就很正常了?你也乱怪的好不好?”

    他哈哈笑,愉悦地啜了一口啤酒。他想,也许她是对的,混乱,才显得活生生。她害他这阵子很混乱,但足足有八年多,没感觉到这样活生生了。

    她着迷地瞅着他笑容,觉得晕飘飘,从没喝过酒,是不是酒精在作用?她恍神,看他姿态洒落,握住爸杯的手势,他的手掌很大,手指粗糙,左腕戴机械表。她瞇起眼,很喜欢他大大的手掌,很想搞清楚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只手跟别人的手有什么不同吗?这男人跟别的男人有差别吗?

    爱真奇妙啊,花露露晕晕地想,将他眼睛鼻子嘴和手拆来看,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然而当那些组成一个叫楚天驰的男人,活生生坐身边,她就会发热,心跳很兴奋,很想这样一直和他坐下去,那样也很陶醉。

    她记得病时他指腹缓慢揉按她胀痛的头脑穴道,一次次,力道沈入深处,那股力,沈而笃定,将她的疼痛化开。

    她还喜欢看他啜饮啤酒的模样,喜欢他嘴上新生的胡髭,他就着钢杯畅饮,这些建构出的风景,有奇异的雄性魅力。她看着,脸红了,忘了时间,着迷地贪看下去。忽然,他转过脸,逮住她的视线。她吓一跳,缩肩,撇过脸去,去看公园的大树。

    “那排树养得不错喔。”她瞎扯,仿佛刚刚一直都在研究树,没看他。

    “还可以。”他低笑,少女的装模作样,怎可能逃过他三十岁的男人眼睛。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了。”不再因他伤心了吧?

    “很好啊。”花露露傻笑。

    她双手往后撑地,脸微仰,咪咪笑,看夕阳吞没蓝天,耳畔是风声和小孩追跑声,谁家的木风铃叮叮咚咚响,他们面对着同一片风景。不同的是一个脸色酷酷,一个笑咪咪。

    他睐她一眼。“你打算坐多久?”

    “嗄?你要回去了吗?”还想再跟他坐下去呢。

    “还没。”看见她眼中的期盼,他舍不得离开,晃了晃杯子说:“喝完啤酒再走。”

    “就是,至少等天暗了嘛,反正你已经收工了啊。”

    最好是坐到天荒地老。

    于是,又这么耗下去。

    这对组合,坐一起,在路过人眼中,化作诡异风景,超不搭的。

    男的穿军夹克,硬邦邦牛仔裤,尽管坐姿懒散,仍散发一股敌意,无声地在暗示“别靠近我。”眼神凌厉,表情严酷,一点都不放松,好像每分秒都准备跟谁打仗。

    而坐在这剽悍男子身旁,儿童似的少女花露露,显得很突兀。她身体微后仰,双手在后头撑地,坐姿懒散。身上穿着软绵绵民族风宽松衣裤,脖子绕一条粉红丝巾。紫色宽棉裤在风中邋遢,夹脚凉鞋托着,圆滚滚的柔白脚趾,任由晚风轻抚。

    在极阳刚的楚天驰身旁,坐着超柔软的花露露。在相异的两人间,无形的力量在流动,在蔓延,他们身不由己,暗暗地倾慕彼此,互相吸引。

    她问他:“你真的很喜欢坐这里欣赏风景,我常看你一坐就坐好久。”

    “欣赏风景?有什么风景好欣赏?小孩吵死人,还有那个欧巴桑,坐在椅子上抠脚的那个,旁边还有一只狗在大便,树下那个糟老头乱吐痰,这么一群王八蛋,有什么风景好欣赏?”

    他害花露露大笑,笑弯腰。

    他也笑:“干么我这么幽默啊?”

    “原来你坐在这里,都在看那些东西啊?”

    花露露伸手,东指指西指指,带领他看:“你看啊,天空被夕阳染成金色,那边游戏区旁的九重葛,粉红的花开得那么美。另一边,树上的麻雀们都在玩呢风景很棒啊,干么要去看抠脚的欧巴桑跟在大便的狗?”

    “拜托,目标那么明显,我眼睛脱窗了才会看不见。”

    她又哈哈笑了。“那我真的没看见,我眼睛可能脱窗了。”

    楚天驰看她屈脚抱膝,下巴抵在膝头,斜脸望他,咪咪笑地,像只猫。

    他猜她有点醉了,才那么爱笑。

    “有这么高兴吗”他问,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也许再这么坐下去,他的强硬,就会沾染到花露露的柔软。他想,改变已经发生,是他自大的以为,他都能压抑住,其实他再也变不回跟她相遇以前的自己。

    他想多听听关于她的事,他问她:“你跟你妈一直都住在尼泊尔吗?”

    “嗯,我们大多住在安娜普那山区,没有一定的地址。因为尼泊尔政局不是很稳定,我们也常换地方住,就到处玩啊,我妈好多喇嘛朋友喔,有时我们还会住在佛寺里。”

    “你喜欢台北吗?”

    花露露很认真想了又想。“也没有什么喜不喜欢,就是不一样嘛。但这里树太少,空气也不太新鲜,我在那边晚上都会看到超多的星星,这里看不到。”

    “那边风景怎么样?”他好奇了。

    “我最喜欢冬天了,睡觉时,整晚听见雪从屋顶啪啪掉到地上的声音。早上,看到外面山头树啦栏杆啦,全被白雪覆盖。我就会跑出去,捧雪进来,用雪水煮奶茶喝。然后躲在屋里,看外头白蒙蒙的世界,美呆了,我跟我妈可以这样一看就好几个小时。我妈说,不管是谁,看见这么美的白雪和高山,就会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存在。”

    “噢。”楚天驰很难想象,他从没离开这里。“听我师父说,你们可能十二月就回尼泊尔?”

    “嗯。”“那么告白被拒绝了,干么心情不好?”他揶揄她。

    “啊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她不懂。

    “你想想,就算我接受你的告白,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很快就要回尼泊尔,我们要怎么维系感情?”他笑她白白伤心。“所以呢,小妹妹,下次跟男人告白,拜托,先动脑想一想自己的情况。以你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和谁交往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设我喜欢你了,假设我们也互相爱得要死,但是没多久,你就回尼泊尔了。如果我真的爱上你,不就爱得很白痴?”

    “但我们会有一段日子很开心。”

    “越开心,等到分开就越伤心。你懂吗?”真笨。

    “可是十二月还没到,你怎么知道我们到时候会很伤心?”

    “你算了算了,跟你说不通。”她大脑构造肯定和别人不一样,那么简单的道理,她就是听不明白。“反正我只是想告诉你,之前那些伤心根本是不必要的。”

    “我知道,而且你都有女朋友了。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当朋友啊,有机会的话,到尼泊尔找我。”

    “我不可能离开台湾。”

    “我是说旅行。”

    “我从不旅行。”

    “我是说你可以带你女朋友一起来,我也很欢迎,真的。”

    这么好心?他笑了,笑容苦涩。“我女朋友跟我一样,她也很懒得出国。喂,你决定不来义诊了吗?”她的爱心呢?之前那么拚命看病人,看到都累病了,他原本还有点小小地钦佩她哩。

    她耸耸肩。“再看看喽,我妈说心情不好时不能帮人按摩。”

    “真这样的话,我要休诊休到天荒地老了。”

    她又哈哈笑了。“你那么心情不好啊?”

    “你看不出来吗?我心情不爽好多年了。”

    “对什么不爽?”

    “对什么都不爽。”

    “为什么?”

    他脸色一凛,不想再往下聊了。

    他干掉啤酒,起身,看着她。“我回去了”

    她也站起来,凝视他。“我也要回去了。”

    他们深深子着彼此。

    花露露等他问她住哪,如果他想知道,她口袋有一张写好地址跟电话的小纸条。如果他想知道

    如果他还在意她这个人还有一点点喜欢她这个朋友,想跟她联系。

    然而他只是缄默着,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

    “bye。”他说。

    她实在没办法再厚脸皮,自己掏出写了地址跟电话的纸条。

    她也只好说:“bye。”黯然离开,然后有点生气地想,再也不来了,他根本不希罕她。

    可是人家有女朋友,干么要喜欢她呢?

    可是就算对待普通朋友,也不会那么冷漠吧?

    刚刚还很甜蜜的,现在,失落得要命,唉

    楚天驰会下意识去开门,看看空了的房间。

    冷风吹入房间,掀动窗帘的姿态,像在嘲笑他是傻瓜,错过了爱。

    有时开门那剎,他会想象,想象会不会正好看见一朵花?因为有个人,笑起来,像朵花。如今靠墙站的吊衣架,很赤裸,曾披挂上头颜色缤纷,松软奇特的衣裤不见了。曾暖着书桌,逗留一阵的铜制熏香炉也失踪。过去白昼是诊疗床,晚上做睡床的床啊,只剩折迭整齐的床褥,没有了活生生的体温,没有那个软绵绵的花露露。

    空房间回复原本空寂的样子,他却嫌弃它原本的样子。有时偷偷坐在她赖过的床铺,他会叹气,发呆,沈默一阵,抚着床,怅然若失。不习惯如今自己颓丧的样子,以前死气沉沉,现在是行尸走肉。

    花露露消失了,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原来自己的面目,再不能回到当初。如今他最真实的体会,就是从头顶百会穴到脚底板的涌泉穴,全都想念着,曾经像花芬芳过这里的女孩子。

    他没有以行动去爱她,但他有真实的失恋感。

    两个礼拜就这么过去,早晨不再有尼泊尔奶茶的特殊香气,却忽然很想尝尝它的味道。以前,花露露几乎每天都问他要不要喝喝看。巴南喝过,一些常客也让花露露请过,他却顽固着,一口都不尝,嫌那味道太甜腻,誓死拥护黑咖啡。

    其实知道自己这样子,多讨人厌,拒绝生命的任何新体验,拒绝迷上任何新东西,如果和那个东西没有未来,他情愿保持安全的距离。

    尼泊尔奶茶好喝又怎样?反正花露露不会久留,反正他也不会去尼泊尔,所以一滴也不沾,怕万一喝上瘾,以后喝不到,是不是要伤心?

    因为知道跟她不会有未来,所以拒绝她,讨厌被她搅乱。

    疲于应付他的人生,够累了,不想再添其他火花。因为美丽的火花是短暂的,而留下的黑暗和痛苦,会让他更难熬。因为见过星星般的闪光,黑暗就会更难忍受,所以他选择继续枯燥乏味但安全的生活,以为这样比较容易。

    但没有,他脾气更坏,那种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愤怒更严重。好几次失控赶走病人,对他们咆哮,他变成一个更差劲的人,但有时,为了想听到花露露的近况,他也会假装合群,陪师父和花明月吃早餐。

    “欸?最近很奇怪喔,你平常不是都喜欢关在里面,一个人喝咖啡?”巴南纳闷徒弟的转变,惊愕地看楚天驰拿了馒头坐下来吃。他只准备了跟花明月的两人份早餐,可是楚天驰竟拿走明月最爱嗑的牛奶馒头?臭小子。

    “这馒头还不错。”没意识抢走花明月的早餐,楚天驰啃起馒头。他打算坐一会,听听他们的对话,希望他们聊到花露露。

    “呃”巴南只好牺牲自己的那份馒头,捧给花明月吃。

    花明月正在翻阅旅行社给的班机时间表。“你看我们飞机订十二月五号,还是三十号?你想要哪一天出发?那边的房子我已经找好了,花露露说她不和我们住,她有些当脚夫的夏尔巴人朋友,他们邀她出诊,她会轮流住他们家。”

    “哦,当脚夫啊?所以他们的脚很需要按摩喽。”

    “是啊,花露露常跑到高山上的村落里,一去就好几天。”

    楚天驰缄默不语,馒头失去滋味。

    终于听到花露露消息,可是听完很心酸,她快走了,而且像要去到非常飘渺的地方,连个固定地址都没有。

    “哪天走好,五号还是三十号?”巴南抚着下巴思量。

    “三十号吧?”难得楚天驰会对跟自己无关的事发表意见。“你不是还要把新店的房子卖掉?手续办好也要一段日子吧?”

    “代书说下礼拜手续就办好了。”

    “那就订五号,”花明月说:“花露露已经开始想念尼泊尔,这里太吵闹了,她爱住山上。”

    “好,就五号,早点出发好。”巴南同意。

    楚天驰拿着啃一半的馒头,目光空洞,对着墙发呆。

    巴南取走他手中馒头,抢去吃了,他没发现,还在恍惚。巴南跟明月一起欣赏楚天驰失神的样子。

    巴南悄悄对明月说:“他最近好反常,没关系,我们别管他。”

    “我们是可以别管他,但是”明月指着旁边候着的一大群人,那些人也在欣赏楚大师发呆的样子。“那些人可不能不管,已经九点多了,他要不要看诊啊?”

    “喂?”巴南踢了踢楚天驰的脚。“要开工了没?”

    “什么?”

    揪住他耳朵,巴南吼:“开工了!”

    “噢,对”楚天驰茫然起身,走进诊间。突然身子一颠,原来花明月出脚,挡住他去路。

    “你有没有问题要问我?”她眼睛,闪着睿智的光。

    楚天驰一阵心虚,眼神躲闪。

    花明月收脚。“算了,当我没问。”

    楚天驰落寞地回到诊间。

    巴南问花明月;“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他花露露住哪?我开始有点怀疑,他似乎是你知道的,我是过来人,我看得出来。他好像是对花露露”动心了?绝对是,那失魂落魄模样,分明是。

    “干么跟他说,他没问,我看我们别鸡婆了。”

    “可是花露露应该也很想见他,而且她明明就在”

    “好了。”花明月结束这个话题。“该出发了。”

    “去哪?”

    “带你去玩啊。”

    “玩?”

    花明月抬手看表,十点整。“应该到了。”

    诊所外,响起急促的煞车声,一辆银色jaguar跑车,以一个流畅大回转,切入停车格。车窗降下,露出一名时髦帅气的长发男子,他摘下墨镜,朝诊所内的花明月招手,喊着

    “老师,走喽!”

    巴南错愕。“那是谁?”哪来的公子哥?

    “走吧。”花明月拎起包包,挽住巴南的手:“带你去玩。”

    “去哪玩?”

    “游翼农场,顺便要问那里的老板,请他收留帅帅。”

    巴南瞪着一身名牌运动服的大帅哥,问花明月:“这你学生?”她几时收了这么劲爆的家伙?他看起来像那种爱混夜店乱把妹的花花公子,他看起来不像是他们这一挂的。

    “你好啊,我叫郑宇宙。”帅家伙很有礼貌。

    巴南的手,被他热情握住,握住就算了,还大力来个熊抱,害巴南浑身起疙瘩,大家有这么熟吗?太热情了吧?

    郑宇宙拍拍胸脯。“花老师的人就是我郑宇宙的人,走,让我为你们服务,请。”郑宇宙朗笑着,夸张地比个上车的动作。

    游翼农场?那是什么地方?巴南好奇着,随花明月去玩。

    阴天,雨纷飞,淋不湿人又不肯停,不干不脆飘了好几天,纷纷乱,像楚天驰的思绪,到处飘移。

    收工后,他坐在后门阶梯喝啤酒,地上湿漉地黑着,像他的脸色隐晦不明。

    一棵大榕树对着他的方向淋雨,须根黄褐色,垂挂雨珠,在半空闪亮,风里摇荡,摇得像他无法止息的心火

    百无聊赖地扯了扯嘴角,心里很烦。啤酒尝不出味道,好想占有点什么,或对谁大咆哮,可是除了继续对病人发飙,对阴天发闷,其实,最想骂的是自己,骂自己甩不开那张阳光般明亮小脸。

    阳光消失了,所以他的世界更黑暗。因为阳光来过,所以现在更觉冷。有时想到那抹光,所以黑暗更难忍受。花来过也芬芳过,所以他荒芜的日子更荒芜。因为差一点失控,差一点不顾一切,抛下理智去拥抱温暖,去投入浓郁的幸福的奶茶香里但最后什么都没发生。所以,现在,更空洞。

    以为已经习惯孤独,满以为已经习惯到可以享受起孤独,然后傲慢地嘲笑那些热恋的人,对他们亲昵的举止不屑。

    没爱情不会死,他这么想,心里不愿承认,是嫉妒那些幸福的人,只因为他不再拥有爱的滋润。

    啤酒还没喝完,就都往地上泼洒。

    从阶梯站起来,他走入雨中。

    雨绵绵,慢慢濡湿他夹克,他在小巷散步,想驱散胸口的空洞。

    从23巷,走到25巷,他没目的乱走,忽在21巷停步,呆望空荡的巷弄,皮肤起疙瘩,像被什么电到麻。

    他看见有五只流浪狗,伏在某栋公寓前躲雨。它们注意到他,抬头警戒,有一只还露出尖牙,发出警告声,它们旁边,散落狗饲料,有人喂过它们然后,随冷风飘来,熟悉的尼泊尔奶茶香,还有,一阵阵袅袅猫叫的西塔琴乐。

    他揪心肠,呆在原地。急抬头,搜寻每一户住家阳台。情绪太高昂,心想不可能,哪有这种事,如果有,除非神安排的,怎么可能,花露露就住在附近?会是她吗?

    他整个人发热,像着了火,在左前方公寓的三楼阳台,看见有个女人坐地上,演奏西塔琴,半空中的花台,刚好挡去她的上身。他只能看见她盘坐抱琴,穿着松软的紫棉裤,那裤子,花露露也穿过。

    楚天驰呼吸不顺,心跳如擂鼓。

    柔弱的西塔琴音,突然像雷鸣震撼他。

    他呆在雨中,看着那个可能是花露露的身影。

    细雨,吻湿他的眉头,一些雨水,濡湿嘴唇,胸腔则火烫烫的。他站着,听着,看着,天晓得有多盼望那真是花露露。终于,那女孩放下琴,弯身,一把长发跟着曳落。

    楚天驰屏住呼吸,他想

    如果真是花露露,我想要吻她,我再不要挣扎,我想任性拥抱,因为这几天来多么寂寞。

    她的侧脸,映入眼中。她往前趴倾,做个瑜伽的猫式,柔软地,伸展着背部。

    他晕眩了,发疯了,冲进公寓的门檐下,按下三楼的门铃。

    叮

    尖锐电铃声,将他的心揪得更紧。

    “namaside谁啊?”

    namaside这个祝福的尼泊尔问候语,令他眼眶瞬间热烫,身体麻热,手掌也汗湿,喉咙燥得发不出声音。好想见她,他呼吸困难。

    “喂?喂?谁?哈、啰谁啊,喂!”

    她喊半天,他没回答,心跳激动得像打鼓。因为乍见思念到快发狂的人,一时冲动就按了门铃,然而,身体替他做了这个决定,理智却赶不及运转。很糗地怔望着对讲机,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是他叫她别喜欢他,是他用冷漠逼走了她,现在呢?他又在做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很丢脸。

    “喵喵”对讲机里,花露露童心未泯,喵叫起来。“没人噢,是猫吗?喵喵喵”

    他楞住,大笑,忙掩嘴,但来不及,形迹已败露。

    “楚天驰?”花露露问。

    他瞪着对讲机,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嘴巴讲出来,他好感动。

    “楚天驰!”花露露再确认一次。

    “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凭笑声?

    “我刚才也在想你,你就来了。你是不是也刚好想到我?我们忽然才心有灵犀”

    “胡说八道。”他低笑。“我只是刚好经过,正好听见西塔琴,因为猜可能是你所以才按门铃我并没有想你,只是一时无聊,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我其实”是为了掩饰或为了可笑的自尊?他胡乱解释。

    “随便随便啦”她懒得听为什么,她急着要见他。“你快上来喝下午茶,巫玛亚去上班了,我刚刚煮了午餐,还有一大壶热奶茶,你来喝啊!”她的坦率,令楚天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多虚伪,多没种。

    叮,门开了。

    楼梯间老旧灰暗,但在三层阶梯上,有一朵花邀请他,正欢迎他

    楚天驰犹豫着,不是不想见她,而是想到这一上去,可能发生的事。屋里将只有他跟花露露两人,这段日子的空白,对她的疯狂想念,这些无异是在他难抑的情感上淋了汽油。

    不确定再见到她,他还能不能控制自己,他会不会冲动地对她做什么不该的事,尤其当她该死的这么热情邀请他

    喀!

    他听见三楼,花露露推开门。

    楼梯间的奶茶香,更浓郁了,他的皮肤,都被这甜腻的气味暖暖包覆,他呼吸更乱,身体热烫强硬,身体比他的表情和话语更诚实,身体要亲近她,想要她

    饼去他的心肺,透过鼻子的嗅闻,早闻过她带来的独特奶茶香。如今,身体也吵闹着要亲近,要求融入她里面想狠狠埋入她的柔软,整个填塞,充满她,亲昵到比她身体血脉经络穴道还要亲昵的地步。

    他绝对没办法再忍耐。

    也不敢想象,麻木冷酷了那么久,一旦对她放肆,将会野到什么地步。他怀着近乎暴力的强烈欲求,怕起快要疯狂的自己

    花露露的声音,在阴暗的楼梯间愉悦的响起。“快来啊,一杯奶茶杀不死你啦,哈哈哈。”

    但你会杀死我杀死我的城墙,我的顽固堡垒,全都会被你瓦解他苦笑。

    忽然,一团黑影奔下来。“汪汪!”

    帅帅在他脚边打转,光溜溜的身体披着新生的黄发。

    花露露威胁:“再不上来,叫很帅的帅帅咬你。”

    他笑了,蹲下,看着帅帅,听见花露露真的下口令

    “帅帅咬!”

    “汪!”帅帅扑上去,咬住他的衣角。“呜”咬紧甩动,嘶一声,t恤裂出大痕。

    “啊!”花露露哀叫:“惨了你的衣服破了吗?”

    “对、你完了。”可是竟然很乐,算了,放弃抵抗了。更何况,现在他有借口上楼了,踩着阶梯上楼,身心热烈着。

    帅帅跟在后头,也昂首阔步,仿佛干了一件超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