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聃聃文集 > 图腾祭

图腾祭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时候我很小,小得连吃饭都得让人抱上桌;下来呢,将肚皮架在长凳上,哧溜一声往下滑,常常硌得肚皮生疼。

    记不得有什么菜,只记得那张发白的八仙桌上的人总是很满。靠墙的两张太师椅上永远搁着两条小凳,那是供够不着饭桌的弟妹们专用。爸、妈、龄官姑婆和本村的两位表哥及我,坐在三方的长凳上。寡妇姑妈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她站在桌子的这只角或那只角,随时准备放下碗来照顾一下孩子们,或者给一边奶着小弟的我母亲盛饭。

    饭桌上的气氛很是庄严。孩子们不嘻笑不啼哭不打闹,大人们也不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只看见一围蠕动着的嘴巴,只听得一片吞咽的轻涛。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的嘴巴和肚子,全靠父亲一个人喂养。父亲在离家五里的一个小学里教书,在那泥泞弯曲的河堤路上一天两个来回。

    据说父亲在外很梗,曾经因为些小事惹怒上司;在家却极其随和,妈和亲戚们都叫他作“糯糯佛”因此,管束、训导我们的责任,一直都由我那严厉的母亲来担承。

    吃着饭,妈会突然嚷起来:“手呢手呢?瘫啦?”于是姑婆或别的大人们就会悄悄地提醒我:捧牢饭碗,捧牢!

    所谓“捧”其实就是象征性地用左手护着碗。不知是家规还是族规,也不知是教养还是习惯:右手已经拿筷子了,左手务必护住饭碗。不管那口碗在八仙桌上是稳还是不稳,也不管那满溢着粥汤的碗如何的烫手;年年代代,世世相传。孩子们往往还没有学会拿筷子,就已经学会“捧”饭碗了。

    我懒,或许天生的就是个不懂规矩方圆的,吃着吃着,那左手便不知滑到什么地方去了,自己还浑然不觉,妈的“筷子敲”已落到我的脑顶心了,啪!稳、准、狠;那头皮即刻隆起两道棱子,脑袋也煮开一锅粥了。

    当时我并不懂,饭碗是一种象征,一种图腾,是妈妈他们崇拜供奉的偶像。挨了“筷子敲”的头皮过几天就不疼了,然遭了突然袭击的恐惧却深深留了下来,从此就不敢放肆。

    有一个黄昏,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按时回家。我站在后水门等啊等,西北风把我的心都吹冷了。我向着爸该来的那个方向移步,一直移到了河堤上。天都黑了,爸爸才影影绰绰地回来。我迎上去,拉住爸的手,爸的手好暖,我被爸牵着小跑着回家,一边叽叽呱呱问个不停,爸一句都不答,我使劲仰起脸看爸,只看见朦胧的一脸疲惫。

    那一顿晚饭,桌子上多了一盏油灯,灯盏里卧看两根白白的灯芯。

    我的生物钟大概很准。那顿晚饭因为比平日迟了两个小时,吃着吃着我的眼皮就撑不住了,舌头沉沉地拌不动饭了,不知不觉就迷糊了过去。惊天动地的一声“当啷”我被惊醒,看见我的饭碗摔在地上,化作一地的惨烈。

    满座皆失色,然人人屏气敛息,连吃奶的弟弟也不敢咿呀娇呓。我无语,硬起头皮准备承受母亲的暴风骤雨。

    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做雷霆怒。只是正襟危坐,满脸肃杀,双眼仿佛视而不见。半天,那嘴唇轻轻翕动,吐出三个字:捡起来。

    寡妇姑妈利索地弯下身子。妈说:不用你,要阿丹自己捡。

    我让肚皮从长凳上滑下。在移过来的灯光下,在睽睽的目光下,在八仙桌沉重的阴影下,我一点点收拾起那些锋口厉厉的残局,将它们放到那尚留着一角碗帮的破碗底里。我正待将这一叠子倒霉扔到外边去,妈妈那幽幽地声音又响了:

    “放一撮盐。”

    我双手在灶面上一趴,双脚便蹭到了灶的腰箍上。灶面上的水湿了我的肚脐,冷到了肠子。我继续将身子向上向前引伸,越过那直径二尺三寸、还余半锅粥的大锅,终于够着了烟筒梁脚的盐钵,我抓到了盐,又从灶沿滑下,将盐放进碗底。

    “抓一撮米。”

    米在贮藏间。贮藏间弯弯曲曲漆黑一团出鬼魅走蛇虫。这时候我已顾不得了,我磕磕碰碰摸摸索索,终于摸到了那个滑腻的大肚子米缸,推开那沉重的缸盖,探进手去,空空;再钻进头去,双脚早悬了,还是空空;我一个猛子扎到了底,耳朵里听到了海浪的咆哮,总算在缸底抓着了米,便赶忙从那黑暗里逃离出来。

    “舀点水。”

    水最简单了,家里也只有水缸最满。只是那破碗底太浅,我将水从这边倒进,水却从那边淌出,倒把盐米冲走了一些。

    我以为这下子可以出门了,不料妈那声音又起:

    “找一张红纸来,避避邪。”

    又要进贮藏间!我忽然觉到身体的哪一部分要崩掉。但我知道崩不得,家里没有救世主,妈妈认真起来“糯糯佛”爸爸照例爱莫能助。何况那天晚上他有心事,现在想来也许就是因为“饭碗”

    我咬紧了牙关,像咬住了某一根支撑物,再一次摸进了那黑得深刻、黑得遥远的贮藏间。这一回妈妈准我带一盒火柴,但只能用来辨别纸头的颜色用。我拉开了一个个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紧的松的抽屉,烧着了一根根火柴并烧疼了我的手指,终于找出了一块舌头大的红纸。

    红纸放进了碗底,酿出了一滩鲜血。

    姑婆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在灯盏里沾了几点油,滴进了破碗底;妈妈接过表哥递给她的柴草,摘成寸把长的几梗,盖在那堆碗片上。然后把那一堆神圣的破烂,端放在我的头顶。

    “顶上它,不许摔倒,送到大门外,搁在柑园围墙的墙洞里!”妈妈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将小弟递给姑妈,起身收拾碗筷。这顿饭,全家都只吃了一半。

    我双手举过头顶,诚恐诚惶地捧着那一堆破碎,我的腿蹭着腿,我的脚磨着脚,战战兢兢地走出厨房门,走出二门走出大门,外头的天跟贮藏间一样的黑,不知谁家的狗在哭,碗片们在我的头顶摇摇欲坠,混和着盐混和着油混和着血混和着米和柴的水,濡湿了我的头发淌到了我的脸上,和我汹涌的泪水汇成几条小溪,畅快地往我身上流去。

    从那以后“饭碗”这个词儿就以一种特殊的形式贮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