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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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帆船的汽笛神气地吼过最后一声，慢慢地停在海中。几只小舢板像等待哺乳的小兽，摇摇摆摆地凑近机帆船“喂”饱了“肚子”后，又摇摇摆摆地回到岸边。食盐，百货，还有一些粮袋，装的是糙米和薯丝。
中午的太阳烤得路面像煎饼锅似的烫，小小的码头上熙熙攘攘，汗臭味混合着鱼腥味。
“多少钱一斤？”阿兰指着一袋糙米问。家里的米桶和棺材都见底了，阿歧昨天卖掉几袋墨鱼干，嘱咐她一见机帆船来就买米。
卖米人伸出4个指头。
“见鬼，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10斤米！”供销社那个复员军人正在下食盐，忍不住插嘴说。
“你这吃本本粮的凑什么热闹。”卖米人没好气地说。阿兰望着那一袋袋冒着盐花沉重的麻包，心想它们都变成大米该多好！
“三块八，怎么样？来两斤！”那个和阿歧吵过架的塌鼻子挤了进来，手里拿着条黑不溜秋的布袋。
“不卖不卖！”卖米的不耐烦地挥着手，继而嘟哝道“人家也是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这时不知谁在后边推了一把，卖米人一个踉跄，米袋倾了，卖米人急忙用手扶住，但已洒出去一把米了。他正骂骂咧咧地要弯腰扫起，塌鼻梁突然扑倒在地上，连米带泥直往嘴里塞
“唉，民国十八年，也不过这模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叹息着。
“哪个说反动话？抓起来！”一个熟悉而又可怕的嗓音响了起来。阿兰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缺德”上岛来了，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人！
阿兰把空空的米袋一团，像一头遇上老虎的小鹿，返身朝山上逃窜，两条辫子像鞭子似地抽着她的前胸和后背，双脚带起的石子沿着山坡骨碌碌地往下滚。这模样让人看起来，随时都有从鸡啄崖上往下跳的可能。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翻上那鹿儿背，正要往山那边下去，忽然脚下一滑，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先是觉得尾骨被强烈的电流击了一下，接着那麻木的感觉随着脊梁骨遍及全身，再接下去是彻骨的疼痛，天空忽然一片漆黑，一群萤火虫在她眼前乱舞
一双手伸向她的腋下，半扶半抱着她起来。她无力地依靠在阿海嫂身上，额上渗满豆大的冷汗。
“那句话又不是你说的，你跑什么呀？”阿海嫂凑在阿兰耳边说。阿兰近来越发悲苦的模样，阿歧他们也看出来了，问她，她又不说，阿歧曾关照过阿海嫂，让她给看着点。
“阿、阿四他们来了。”
阿海嫂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喊“抓反革命”的男人和另一个四方脸的汉子走过来了。阿海嫂依稀听说过，阿兰那个男人叫阿四。可是一个女人见了自己的男人怕成这个样子，这算哪回事呢？
“别怕，有我！”她觉得需要给阿兰壮壮胆，而她自己倒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索性扶着阿兰，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阿四他们走到她俩身边，站住了。
“阿兰，我和你们村的治保队长看你来了。”他把“治保队长”四个字咬得很清晰，说得很有分量。好像因为请动这位队长的驾，他的身价一下子抬高了不少。
他看了看在场人的脸色，继续道：“你爸叫我给你捎信。这阵子他要粮有粮，要药有药，日子滋润着呢！”
阿四是个工于心计的人。那回他强占了阿兰身子，固然是为了满足兽欲，但更主要的却是为了“以身定婚”他不是那些以为有钱就能买到漂亮姑娘的傻小子，他明白自己跟阿兰之间的沟壑。他知道，只有这样的饥荒年月，他才有希望把阿兰弄到手。今天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他懂得怎样争取同情。
“你邻居二叔家，可怜见的，前天错把什么毒草当成野菜吃，他老娘和老婆全毒死了”
阿兰的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双眼，却恐惧地凝视着远处的海面。阿海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今天的海美得有些异样，那一股股的水流，像缤纷的朝霞，一抹浑黄，一抹碧蓝，再一抹则是橙红是因为水下的暗礁，还是海底的流沙？
全德板着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冷冰冰地打量着三个人。
“我娘老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娘的意思是让你早点过门。端午节，怎么样？”他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今天他口齿特别清楚，连那种咝咝声也听不到了，如果不是那叫人讨厌的臭螺蛳气味，阿兰真怀疑是换了一个人了。
阿兰想，他叫了全德来，难道还想动武的不成？如果真这样，她就毫不犹豫地跳下海去阿海嫂今天是怎么了？阿兰心里猫抓似的，她怎么一门心思欣赏大海呢！
“走吧！今天的潮水好，机帆船当天回去。一个钟头后就开船”
阿兰还是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眼珠间或轮一下，真让人以为是一尊石像。
阿四显然是急了，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治保队长。
前天夜里，阿四趁全德没在家，给他老婆送去10斤大米。全德虽然特别喜欢“斗争”倒也清廉规矩。贪污、受贿的事他丝毫不沾边。可是他那饿急了的老婆和孩子一看大米眼都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一大锅饭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等他知道，捶胸顿足地和老婆“斗争”了一番，也不能把吃下去的粮食挖出来了。今天，阿四叫他陪走鹿儿岛，他就无法拒绝了。
“你到底肯不肯跟他，开个口呀！”全德清了清嗓门，一字一顿地说。看到阿兰摇头，他情不自禁地打起官腔来“订婚的问题，是你自己同意的，拿了阿四家那么多的钱和粮食，又不想跟他结婚，这可是十分严重的问题。这是行骗行为你懂不懂？”
“谁行骗了”阿兰仿佛是呻吟了一下。
“当然是你喽！你拿了他东西嘛！”
“我会还他的！”
“好吧！”阿四再也冷静不下去了。他掰着手指数起来：
“订婚200斤稻谷，合钱560元；前些天结婚聘金300元；你爸药费407元；再加上各种点心110元，共计1379元。你还吧！”他那毛茸茸的手直伸到阿兰面前，阿兰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料你杀头卖血也不值这么多。起来，乖乖地跟我回家！”他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就要拉她起来。
“缺德”也巴不得速战速决、快些结束这鹿儿岛之行，他说着“走吧！”也动手拉起阿兰另一条胳膊。
一直沉默着的阿海嫂，霍地站了起来，她双手一拍，指着两个男人骂道：
“青天白日的，要抢人哪？乡有乡规，国有国法，踏上我鹿儿岛，也不问问这儿的土地菩萨！逼急了闹出人命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官司打到北京去！”
两个男人料不到半路上会杀出个程咬金来，又摸不清她的底细——别看这鹿儿岛容俗貌不扬的，岛上的女民兵可是连毛主席都见过的。这种厉害的娘儿们谁都惹不起！你看她，还一个劲儿嚷下去：
“别说阿兰不肯走，她就是自己要走，也不能拍拍屁股就溜了！这一摊子，你管还是我管？干脆你们留下来，等晚上浪头飞他们回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提起浪头飞，全德和阿四的心里一阵发毛。说实在的“缺德”也不愿把事情闹大，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阶级斗争，究竟摆不上台面的。若是再逼出人命来——一想起阿兰娘那湿淋淋的尸首，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她们也是贫下中农呐。
呜——机帆船发出了开航的通知。全德认为自己岛上也来过了，话也帮阿四讲过了，对得起他了。于是就说：
“这事目前还有困难，回家研究研究再解决。”他也不看谁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阿四料不到全德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一个堂堂的治保队长败给一个妇道人家！“讨人相打不肯下力”真是一点都没错，10斤大米算是喂狗了！他忿忿地跟着全德下山，身后传来了阿海嫂欢快的喊声：
“怎么就走了？勿走呵！等晚上阿歧回家，陪你们喝两盅嘛！”
阿四狠狠地拉过路旁一棵小松树，啪！把那个蓬蓬松松的脑袋折了下来。
机帆船的汽笛神气地吼过最后一声，慢慢地停在海中。几只小舢板像等待哺乳的小兽，摇摇摆摆地凑近机帆船“喂”饱了“肚子”后，又摇摇摆摆地回到岸边。食盐，百货，还有一些粮袋，装的是糙米和薯丝。
中午的太阳烤得路面像煎饼锅似的烫，小小的码头上熙熙攘攘，汗臭味混合着鱼腥味。
“多少钱一斤？”阿兰指着一袋糙米问。家里的米桶和棺材都见底了，阿歧昨天卖掉几袋墨鱼干，嘱咐她一见机帆船来就买米。
卖米人伸出4个指头。
“见鬼，我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10斤米！”供销社那个复员军人正在下食盐，忍不住插嘴说。
“你这吃本本粮的凑什么热闹。”卖米人没好气地说。阿兰望着那一袋袋冒着盐花沉重的麻包，心想它们都变成大米该多好！
“三块八，怎么样？来两斤！”那个和阿歧吵过架的塌鼻子挤了进来，手里拿着条黑不溜秋的布袋。
“不卖不卖！”卖米的不耐烦地挥着手，继而嘟哝道“人家也是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这时不知谁在后边推了一把，卖米人一个踉跄，米袋倾了，卖米人急忙用手扶住，但已洒出去一把米了。他正骂骂咧咧地要弯腰扫起，塌鼻梁突然扑倒在地上，连米带泥直往嘴里塞
“唉，民国十八年，也不过这模样”人群中不知是谁叹息着。
“哪个说反动话？抓起来！”一个熟悉而又可怕的嗓音响了起来。阿兰抬头一看，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缺德”上岛来了，他的身后，站着一个更加可怕的人！
阿兰把空空的米袋一团，像一头遇上老虎的小鹿，返身朝山上逃窜，两条辫子像鞭子似地抽着她的前胸和后背，双脚带起的石子沿着山坡骨碌碌地往下滚。这模样让人看起来，随时都有从鸡啄崖上往下跳的可能。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口气翻上那鹿儿背，正要往山那边下去，忽然脚下一滑，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先是觉得尾骨被强烈的电流击了一下，接着那麻木的感觉随着脊梁骨遍及全身，再接下去是彻骨的疼痛，天空忽然一片漆黑，一群萤火虫在她眼前乱舞
一双手伸向她的腋下，半扶半抱着她起来。她无力地依靠在阿海嫂身上，额上渗满豆大的冷汗。
“那句话又不是你说的，你跑什么呀？”阿海嫂凑在阿兰耳边说。阿兰近来越发悲苦的模样，阿歧他们也看出来了，问她，她又不说，阿歧曾关照过阿海嫂，让她给看着点。
“阿、阿四他们来了。”
阿海嫂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喊“抓反革命”的男人和另一个四方脸的汉子走过来了。阿海嫂依稀听说过，阿兰那个男人叫阿四。可是一个女人见了自己的男人怕成这个样子，这算哪回事呢？
“别怕，有我！”她觉得需要给阿兰壮壮胆，而她自己倒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索性扶着阿兰，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阿四他们走到她俩身边，站住了。
“阿兰，我和你们村的治保队长看你来了。”他把“治保队长”四个字咬得很清晰，说得很有分量。好像因为请动这位队长的驾，他的身价一下子抬高了不少。
他看了看在场人的脸色，继续道：“你爸叫我给你捎信。这阵子他要粮有粮，要药有药，日子滋润着呢！”
阿四是个工于心计的人。那回他强占了阿兰身子，固然是为了满足兽欲，但更主要的却是为了“以身定婚”他不是那些以为有钱就能买到漂亮姑娘的傻小子，他明白自己跟阿兰之间的沟壑。他知道，只有这样的饥荒年月，他才有希望把阿兰弄到手。今天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他懂得怎样争取同情。
“你邻居二叔家，可怜见的，前天错把什么毒草当成野菜吃，他老娘和老婆全毒死了”
阿兰的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她的双眼，却恐惧地凝视着远处的海面。阿海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今天的海美得有些异样，那一股股的水流，像缤纷的朝霞，一抹浑黄，一抹碧蓝，再一抹则是橙红是因为水下的暗礁，还是海底的流沙？
全德板着一副不偏不倚的面孔，冷冰冰地打量着三个人。
“我娘老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娘的意思是让你早点过门。端午节，怎么样？”他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今天他口齿特别清楚，连那种咝咝声也听不到了，如果不是那叫人讨厌的臭螺蛳气味，阿兰真怀疑是换了一个人了。
阿兰想，他叫了全德来，难道还想动武的不成？如果真这样，她就毫不犹豫地跳下海去阿海嫂今天是怎么了？阿兰心里猫抓似的，她怎么一门心思欣赏大海呢！
“走吧！今天的潮水好，机帆船当天回去。一个钟头后就开船”
阿兰还是一动不动，如果不是眼珠间或轮一下，真让人以为是一尊石像。
阿四显然是急了，他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治保队长。
前天夜里，阿四趁全德没在家，给他老婆送去10斤大米。全德虽然特别喜欢“斗争”倒也清廉规矩。贪污、受贿的事他丝毫不沾边。可是他那饿急了的老婆和孩子一看大米眼都红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一大锅饭美美地饱餐了一顿。等他知道，捶胸顿足地和老婆“斗争”了一番，也不能把吃下去的粮食挖出来了。今天，阿四叫他陪走鹿儿岛，他就无法拒绝了。
“你到底肯不肯跟他，开个口呀！”全德清了清嗓门，一字一顿地说。看到阿兰摇头，他情不自禁地打起官腔来“订婚的问题，是你自己同意的，拿了阿四家那么多的钱和粮食，又不想跟他结婚，这可是十分严重的问题。这是行骗行为你懂不懂？”
“谁行骗了”阿兰仿佛是呻吟了一下。
“当然是你喽！你拿了他东西嘛！”
“我会还他的！”
“好吧！”阿四再也冷静不下去了。他掰着手指数起来：
“订婚200斤稻谷，合钱560元；前些天结婚聘金300元；你爸药费407元；再加上各种点心110元，共计1379元。你还吧！”他那毛茸茸的手直伸到阿兰面前，阿兰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料你杀头卖血也不值这么多。起来，乖乖地跟我回家！”他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就要拉她起来。
“缺德”也巴不得速战速决、快些结束这鹿儿岛之行，他说着“走吧！”也动手拉起阿兰另一条胳膊。
一直沉默着的阿海嫂，霍地站了起来，她双手一拍，指着两个男人骂道：
“青天白日的，要抢人哪？乡有乡规，国有国法，踏上我鹿儿岛，也不问问这儿的土地菩萨！逼急了闹出人命来，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官司打到北京去！”
两个男人料不到半路上会杀出个程咬金来，又摸不清她的底细——别看这鹿儿岛容俗貌不扬的，岛上的女民兵可是连毛主席都见过的。这种厉害的娘儿们谁都惹不起！你看她，还一个劲儿嚷下去：
“别说阿兰不肯走，她就是自己要走，也不能拍拍屁股就溜了！这一摊子，你管还是我管？干脆你们留下来，等晚上浪头飞他们回来，好好合计合计！”
一提起浪头飞，全德和阿四的心里一阵发毛。说实在的“缺德”也不愿把事情闹大，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阶级斗争，究竟摆不上台面的。若是再逼出人命来——一想起阿兰娘那湿淋淋的尸首，心里总有几分不安；她们也是贫下中农呐。
呜——机帆船发出了开航的通知。全德认为自己岛上也来过了，话也帮阿四讲过了，对得起他了。于是就说：
“这事目前还有困难，回家研究研究再解决。”他也不看谁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阿四料不到全德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一个堂堂的治保队长败给一个妇道人家！“讨人相打不肯下力”真是一点都没错，10斤大米算是喂狗了！他忿忿地跟着全德下山，身后传来了阿海嫂欢快的喊声：
“怎么就走了？勿走呵！等晚上阿歧回家，陪你们喝两盅嘛！”
阿四狠狠地拉过路旁一棵小松树，啪！把那个蓬蓬松松的脑袋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