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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女和三个男人之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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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浓浓的晨雾,无孔不入。茅草屋,小松林,像裹了层薄薄的轻纱;山弯弯,沟壑壑,都填满了厚厚的柳絮,小岛变得迷离,”鹿儿”被云簇雾拥着,仿佛要悠悠地腾蹄而起

    阿兰挑起昨晚剖好、挖净的乌贼,穿过蜿蜒的小径,走下山来。细雨般的雾气毫不客气地濡湿她的头发,渗透她那件白底素花的衬衫。

    沙滩凉湿湿的,一踩一个脚印窝窝,又深又明晰。她的双手,一前一后抓住两根篰绳,一步一步向水里去。海水漫过脚脖,浸上腿肚,淹到膝弯弯了。篰子被水托了起来,肩上顿时轻松了。

    她把扁担退出,插在身后的沙滩上。两根长长的辫子往脑后一甩,在脖项里绕了一圈,搭到胸前变成短短的了。

    她站稳了脚,弯下腰,双手使劲抓起篰纲(篰筐沿口),像端起个沉重的筛子,在水中顺着筛了几圈,倒着筛了几圈。又伸手去搅拌着,左右晃荡着,乌贼在篰里半浮半沉,粘乎乎的墨汁,从篰孔里溢出,溶入海水,被浪花卷走了。乌贼那厚实的肉板,变得白白净净的。

    “哇——哇!”一阵猫似的哭泣声,从海面上飘来。阿兰的双眼睁大了。雾太浓,什么也看不见。哭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时断时续,隐隐约约,凄凄切切。

    阿兰把裤腿卷得更高些,向前再探出两步。一个浪头,把个什么东西推涌了过来,啊,那是一只洗脚用的木盆,里头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呼啦一声,一个浪头又把木盆带走了。哭声渐渐远去,一会就没声息了。

    莫非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在惩罚一只不听话的猫咪?阿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她挑起洗净的墨鱼,踩着沙滩上岸。朗眼篰里的积水,滴滴答答地掉。她一步步吃力地上山,一路上寻找可以晾晒墨鱼的地方。她在这块石头上搁上七八只,又在那边矮墙上放上五六双。干净平坦的石块可真难找!

    “俯转,俯转,先沥干鱼肚里的水!”房东阿海嫂提着一把带缨的大头菜过来。她把菜往地上一放,指点着阿兰把仰晒的墨鱼一个个俯转过来。”瞧!不把肚里的水控干,你晒到明天它还汪着水!鱼儿本来就生在海里,俯仰怕什么?――哎呀,你这墨鱼呀,也不整整形,歪歪扭扭像只破草鞋,谁稀罕买?”她笑着,把鱼身子抻抻平,把鱼触须理理直,把只乌贼整弄得像扑腾着翅膀的螟蛾。

    “看看,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螟甫’(黑鱼干的雅称),这才卖得起价!”边说着,提起她那把大头菜匆匆走了。

    鱼肚里沥出来的水,沿着石块小虫似地爬,整弄得漂漂亮亮的螟甫,像一簇簇浅粉色的花,在石崖块块上开放。

    日头慢慢升高,雾气渐渐散净。忽然,弯弯的山道上来个人,手里抱着个什么。近了,穿的也是件红背心!这是阿雄吗?没风没浪的,这会儿怎么回来了?他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只见他匆匆地往对面坡走去,半道上又截住一个人说话,好像在打听什么。最后,他走到一家破旧的小茅屋前,钻了进去。出来时手中的东西不见了。

    他又在捣什么鬼了?阿兰满腹狐疑地看着他。

    “老子日你的娘!”突然,山下传来阿歧那凶狠的骂声,阿兰猛地一怔,心口像捣瘪谷似的一阵乱跳。这些日子她总是这样,不管谁的嗓门一大,她就以为是在骂她。

    “你日你自个儿的娘!”一个陌生男人的回骂声。阿兰才知道不是骂她。

    “你敢犟嘴!有种的死过来,老子一桨劈死你!”

    “你劈劈看,反正我也不活了!”

    看样子要打起来了,阿兰忙把担子放下,往山下跑去。

    他们那条”河里溜”停在滩头,满仓一声不吭地坐在船沿,他的脚边,是一个湿淋淋的、阿兰刚才在海边见过的木盆。阿歧敞着衣襟站在船头,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酒瓶指点着一个男人在骂:

    “天底下有你这号狗娘养的吗?送亲生骨肉喂鱼去!”

    那男人有张蛮不错的脸,可是叫一个塌鼻子给破坏了。他鼻孔一张一张的,也不示弱地回骂道:

    “我自个娃儿,要你狗咬耗子管什么闲事!”

    “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老娘!你敢不养活她,老子跟你拼了!”浪头飞咬着尖利的牙齿,一把抓起那个木盆,猛扔了过去,嘭!木盆炸了,四分五裂的木板片片飞了开去。

    “我,我拿么东西喂她呀!”塌鼻子显然怕了,结结巴巴地软了下来。

    “拿你的良心去喂她——你当我不晓得,你嫌弃她又是个女娃儿!”

    “我,我真没法子哪!你,你当我是高兴扔她呀娃的娘哟,你怎的一伸腿就走了哇”他伸出一只又黑又皱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抹了起来。

    “娘个稀软蛋,猫尿当路撒!”阿歧骂着,他一抬头看见阿雄就问:

    “娃儿交给她姐了么?”

    阿雄点点头。阿歧接着说:“你去挖两斤番薯丝让她们熬汤去。——回来,让阿兰去,我们出海;日他娘的,耽误了老子半天工夫!”他狠狠地把小船推下海去“河里溜”一下子滑出去两丈远。

    阿兰站在海滩上,望着小船逐渐淹没在风波里。发了一阵呆,她转身慢慢回家。从阳光底下乍一进屋里,一时竟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会儿,发现屋里竟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瞧——“一支花!”

    “你,你来干什么?”阿兰一见她,气儿就喘不匀了。

    “我的阿兰姑娘,这鹿儿岛嘛,你也来得,他也来得,难道我一支花就来不得?我倒要问问你,怎的屁都不放一个就跑到这儿来了?害得人钻天觅缝地找!”

    阿兰把辫子一甩,扭过头去。

    “晓得了么?你爸能下地了。这都是托你这孝顺女儿的福!我巴巴地跑来告诉你,你就给我这脸子瞧?”

    阿兰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几天她正牵挂父亲的病。阿爸好些了,可是这代价也太大了。

    “向你贺喜了,阿四那边已拣定吉日,你们端午节圆房。你赶快回家,准备准备,勿弄到临上轿才钉鞋襻儿”

    一口气突然噎在阿兰的心头上,胸口一阵作痛。端午节,端午节她本来以为到鹿儿岛能躲过一阵子的,谁料到他们马上就缠上来了。

    泪水像细细的熟面条,在她脸上一条条挂着。

    “耍什么孩子脾气!人家把结婚彩礼都送到你家去了,整300元呢!反正是人家的人了,早结婚迟结婚还不是一个结明白事理的是好姑娘,收拾收拾,明天我们一块儿回去!”

    阿兰绝望地捧住自己的头,十指插进浓密的头发,嵌进了头皮里:

    “不,我死也不结”她挣扎着喊出声来。

    “什么,你想赖婚?”

    “一支花”站了起来,她的两个嘴角向下一拉,嘴巴难看地咧了开来,那脸就成了个和尚念经的木鱼:“怪不得人家说,养猪养羊,不如养个姑娘。高兴了,婚事一定,钱粮进门;不高兴了,说吹就吹,明后天又好另抱琵琶再嫁郎”她很欣赏自己的口才,居然能把戏文里的话都背下来。她接着发挥道,”也不想想,自己还是喷儿香的黄花闺女么?你是打了记号,打了记号的”

    “你,你给我、死——出去!”阿兰像落在陷阱里的狼一样惨号起来,那一个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音,叫人毛骨悚然。

    “一支花”怔住了。她看见阿兰脸色惨白,嘴唇乌青,人中和嘴边的一圈全都黑了,一束不知什么时候扯断了的头发,从她痉挛的指头上滑了下去

    她一口气再上不来,就会死的。“一支花”心里有点发怵。这姑娘真出格;她想。她当媒婆30年,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丑话一天不当唱似的说三遍?偏阿兰,就像剥她的皮抽她的筋似的。犯得着?想这么死去?那可不成,别说阿四舍不得,就她“一支花”也舍不得!

    今天好晦气,白白跑一趟。她打开满仓用肥皂箱钉的“菜柜”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菜柜里惟有半碗蒸熟的墨鱼卵,她伸出两根指头,撮了个又白又肥的,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