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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和舴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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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水行舟,前面又是一个滩!

    她把裤腿卷得高高的,咚的一声跳进水里,拿起那根已被她肩膀磨得发光的“背担”往船头眼子里一插,半扛半拖着船上滩。她那叉开的五趾,稳稳踩在鹅卵石上,激流在她那滚圆结实的腿肚子边哗哗地流过,泛起白色的泡沫。她咬着牙,弯着腰,马着腿,把全身的气力都凝聚起来;擦碌碌,擦碌碌,鹅卵石在船底下不情愿地吵吵着,汗水从她的头上、颈上直流下来,把那裁剪合身的浅蓝布衫,紧紧地贴在她那好看的腰身上。

    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龙城在那高高的半空中。只有这种不到二丈长的、两头尖尖的、灵巧而顽强的舴艋舟才能爬得上。

    到龙城,本来应该坐车子去,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闻着参天古木的清香,渡水复渡水,看花复看花;对于别人,也许是赏心乐事,可我这个最怕晕车的人,宁可拿短一天的陆程换两天的水程。

    我儿子十七岁了。十四年前,他的父亲在龙城死于非命。为了儿子的前途,我去求求龙城的县委书记吴新民,不看僧面看佛面,孩子他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像一条悲哀的蚕,不断地吐着忧愁的丝。自从娘俩被遗送回乡以来,我们无时无刻不被寡妇孤儿的忧愁包围着,也无时无刻不为孤儿寡妇的权利而抗争着。粉碎“四人帮”那年,吴老书记来过我家,这个原来就有点秃顶的老头,头发竟秃得精光,高高的身子也佝了。他一句话都没说,颤抖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摸着孩子的头,一直从他的后脑勺上摸下去,那是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后脑勺啊左一篙,右一篙,女老大在择路前进。船内挂着的一面圆镜子晃来晃去,时有时无地映出我的面容:愁雾迷朦的眼睛,苍白无华的皮肤,被细密的皱纹弄难看了的嘴角。我还不到三十七岁哪,就身心交瘁到如此模样!那王书记临走时说什么来着?――哦:“死者长已矣,生者要好自为之。”可是我怎么能“好自为之”呵!除了忧愁,还是忧愁,如今这忧愁塞满这小小的舴艋舟,使得它都有点负重不堪了。

    终于进入水势平稳的地带,她溜地一下,把竹篙在船沿放平,拿起双浆划了起来。我吁了口气,把自己坐得舒服点。

    我打量起这条舴艋舟来。三个大舱,上上下下抹得一尘不染;箬篷结实,发出一阵阵竹叶的清香。被褥是新的,花色很好,看得出主人的审美不错。今天清晨,在码头一字儿排开的舴艋舟阵营里,我一眼就看中了它。当时,它的前篷敞开着,露着装好的大半船百货纸箱。我没有发现老大,只见一个年轻的船娘在洗碗筷。

    “阿榆!货到哪里?”邻船一个壮实的老大在高喊。

    “一半溪口,一半小龙!”那个叫阿榆的船娘用脆亮的声音回答。她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高高的个子,红喷喷的脸蛋,眼睛清澈得如同一泓碧水,这在城里是很难见到的。

    小龙离龙城只五、六里路,只消登上那个山包就行了。

    “带客不?”我问那个叫阿榆的船娘。她仔细地打量着我,好像看我是否符合乘客标准。当然,三天两夜的相处,谁愿意和一个讨厌的人待在一起?

    大概我还像个女人样,她点了点头,笑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把那洗好的碗筷麻利地塞进设计巧妙的船屉里,双手在围裙上一揩,就跳上船头,伸手拔起竹篙,说声:“上吧,开船了!”

    “老大还没来呢!”我说。

    “我就是老大!”她声音嘹亮,认真的眼神不容人置疑。她就是老大?这瓯江上还有女性老大?我疑惑着,又被好奇心驱动着,忐忑不安地上了船。她说声“坐好了!”竹篙轻轻点了几下,小船在密匝匝的舴艋舟群里轻轻地倒了出来,敏捷地转入河心。

    “不放心?不会把你弄到水里去的!若是你一定要下去喂鱼,我也有本事把你捞上来,不信你试试!”她又笑了,柳眉弯弯的,很好看。

    她高高地站在船尾,两把长长的桨在胸前交叉着划着。向前,身子的重心全倾倒在桨上;向后,脚跟稳稳的,微仰的胸部显得分外丰满。小船像条鱼儿,灵活而平稳地前进,女老大的技术不错,我已经完全放心了。

    暮春时分,融和天气。夹岸的群山换上一片新绿,山谷里鸟儿跳跃、啁啾着,伴随着双浆柔和的拨水声,显得格外宁谧;空气又是这样的新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境似乎好了许多。

    “女人家独个儿撑船,真少见。――你不觉得苦?”

    “惯了我叫阿榆!”

    “男人呢?”

    “在龙城。”

    “也撑船?”

    “嗯”这个女人了不起,她能和男人一样顶天立地;可这个女人也是傻瓜,她不懂得在老公怀里享受安逸。如果我的丈夫还在,我才不出来受这风霜雨露、鞍马劳顿之苦呢!

    他比我大八岁,曾是龙城县威风凛凛的公安局长。那时,我在他身边体体面面地当家属。别以为公安局长都严肃得怕人,那时的他呀,比谁都爱闹爱笑。记得孩子五、六个月、双腿能绷直却还不能独自立住的时候,他一下班,就平伸着手臂,手掌朝上,让儿子站在手心。他像杂技演员似的托着儿子走来走去,还故意做出舞蹈动作扭来扭去,闹得县委大院里笑声不绝。有一回我嗔他:“闹吧,到底是爸爸还是兄弟呢?干脆趴下给儿子当马儿骑吧!”他在我耳边打个响指说:“小妈妈,怎么不可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了为何不丈夫!’‘为父作马,望子成龙’嘛!”他哈哈大笑着,那笑声把全院子的人全都感染了

    可是他去了,那么年纪轻轻的就去了,把我的青春、欢乐和美丽全带走了。

    镜子在我的头上不住地晃着,晃得我脑子发昏,我伸手把它摘了下来。哦,背面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四寸照片:粗眉大眼,嘴唇抿得很紧,看得出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和女老大真的很般配,幸福的一对年轻人!

    我跟她一般年纪的时候,正是恐怖的1967年。那一次造反派斗争吴书记,搭着一丈高的台子。我的丈夫和另外几个干部都是陪斗,他们一个个双手都被反绑着,胸前挂着沉甸甸的大牌子,打着滴血的大xx;我们这些当家属的还得在台下战战兢兢地看着。一个才一米五高、已不年轻的红卫兵,不知出于什么卑鄙的目的和邪恶的心理,他举着手,手心朝下。他跳起来,啪!跳起来,啪!这个侏儒就这么一下一下地狠打那身高一米八五的山东大汉的光头。犯有高血压症的吴书记面孔紫红、身子摇晃,眼看就要栽下台来。

    “不许打人!法西斯!”我丈夫在喊。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台上台下都有人怒吼。恼羞成怒的侏儒放下吴书记,他悄悄地转到丈夫背后,乘他不备,一脚把他踢下了高台

    哇——哇——里面那舱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哭声,那个嗓门十分嘹亮,在一堆衿枕中伸胳膊踢腿,强调自己的存在。

    阿榆的那双眸子更亮了。她迅速地把船拢了岸,一竹篙把船锚在沙滩,扭头对我说:“十分钟,不误事。”

    她抱起那个小子。那是个十个月光景大的男孩,红润润的脸蛋,一双大眼睛清澈无比,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应着母亲的号令,他乖乖地撒了尿。然后一口噙住母亲的奶头,贪婪地吮着,一边伸着胖胖的小手拉自己的小脚。母亲的胸怀太慷慨了,孩子虽然大口大口地咽着,乳汁还是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地溢出。

    吃饱睡足的孩子,非常精神,爬着,嚷着,望着母亲笑。我心里却有股异样的滋味:这个阿榆,自己受苦,还拖儿带女,犯得着吗?她似乎是察觉到了,说:“不好么?舴艋舟是舒服的摇篮,船舱是最好的婴儿房,抬头是山,低头是水,眼也清亮,心也舒坦,娘儿终日厮守,比你们城里的孩子享福多了!”

    我想,幸福的人总是乐观的。我的儿子,可怜的没父亲的孩子,那份应该由父亲给他的关爱,只能由我独自给他。我怕他吃亏,怕他受屈,怕他营养不良,怕他冻着热着,总之,该用心的地方我全都用心了。风风雨雨,总算拉扯到十七岁了。儿子读书不怎么样,却对做皮鞋发生浓烈的兴趣,可是我不愿他一辈子做臭皮匠,因此只有到龙城求助吴书记,给他找个体面又安逸的工作;我们孤儿寡妇的,不依靠党和国家依靠谁?

    在咿咿哑哑的桨声中。夕阳下山了,晚霞给重迭起伏的山峦镶了道绚丽的金边。舴艋舟在一个叫溪口的码头拢了岸。

    僻静的山村里涌出一群人。男人忙着起货,女人们则围着阿榆问这问那,抢着抱那胖小子,又是逗又是亲的。看得出,阿榆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欢乐。

    “煮粥——煮饭,煮粥——煮饭!”“煮饭鸟儿”在殷勤他叫着。热闹过后,小埠一片寂静,阿榆开始做饭了。红泥小缸灶就摆在船头,半湿的柴爿在吱吱啦啦地响着,长柄铁锅里水米在欢乐地翻腾着,淡淡青烟袅袅升起,溶进沉沉的暮霭。阿榆抱着小胖坐在灶前,一边添柴一边望着灶火凝神。忽然,她的柳眉一跳,一缕悲伤浮上嘴角,继而她又紧紧地咬住嘴唇,等她站起身时,下唇留着两个深深的齿印。她在想什么呢?

    这时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只舴艋舟,小小的码头显得热闹起来了。

    饭罢,收拾停当后,我们就拉上了箬篷,钻进船舱休息。夜里起了风,吹得箬篷悉悉索索响,波浪轻叩着船帮,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黑魆魆的山谷,松涛呼啸,怪鸟长鸣。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陌生的人,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阿榆被我弄醒了,她翻了个身,喃喃地说:“别怕,睡吧!这里很安全。瓯江上来来往往的可全是好人”她那青春的气息感染着我。我安心了,不一会,就睡着了。

    我是被舴艋舟猛烈的晃荡惊醒过来的。借着夜色,我看见箬蓬不知怎的被打开了。我惊恐地探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那窄窄的船沿,猴子般地向船尾逃去。阿榆不知几时也起来了,她气冲冲地拔出竹篙,对着那人拦腰就是一下。黑影摇晃了一下,咚的一声掉下水去。阿榆默默地站着,直看到那黑影冒出水面,游向远处的一只舴艋舟,才默默地转身进舱。

    “为什么不嚷嚷?”经过这件事,我反倒平静了。

    “嚷嚷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瓯江上来来往往的可全是好人”我记起了她傍晚的那句话,咕哝着。

    “鲁莽的好人。“阿榆很固执。

    第二天,一只舴艋舟总是不紧不慢地傍着阿榆的船走,老大是个筋肉发达的小伙儿。他垂着眼皮,默不作声,只是到了该背滩的时候,他总是先把阿榆的船背了上去,再一声不响地回头背自己的船。阿榆也不推辞,索性坐在船上逗孩子乐。整整一上午,两人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何苦呢?女人家!”

    “你也不嫌累?还是各走各的吧!”

    阿榆说着,撑篙一起,在水上划出个漂亮的大圆孤。再一点,把那个后生甩在后头了。我明白了,这个后生拼命地干了一个上午,是为了报答昨夜那“一篙之仇”的。

    “呜!呜!”远处飘来一丝婴儿的哭声。阿榆侧着身,腾出一只手罩着耳朵听,近了,哭声是从岸上一个老阿公手中的襁褓里传来的。阿榆忙一转身,把船靠到河边去。

    “是阿榆老大啊!这囡的娘盲肠炎,她爹送她去龙城开刀去了,十天半月怕也回不来才二个月的娃,喂啥也不吃,就光知道哭。罪孽呀,村里没有一个女人有奶的”没等老头絮叨结束,阿榆一把抱过孩子,无限怜爱地、轻轻地擦去那孩子的满脸泪水,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她一手轻轻拍着孩子,一手挟着乳房,生怕那汹涌而出的奶泉呛着这个才两人个月大的婴儿。

    孩子吃饱了,在阿榆怀里甜美地睡着了,老头子千恩万谢地接了过去。

    “回来!”阿榆说“阿公,这样吧,把孩子放在舴艋舟上,我带上她走几天江湖!”她又指着我说“她作证,我不会拐走你宝贝孙女的,啥时候她娘出院了,我啥时候就还她囡囡”

    阿榆是那种能让人立即信任的的人。就这样,船上又添了一个小客人。我不禁为阿榆的热心所感动。大约幸福的人总是格外宽厚,她有健康的身心和充沛的精力去关心别人。

    傍晚,船到了终点。我留恋上阿榆,留恋上这美丽而顽强的舴艋舟,愿意在船上再宿一晚。

    龙城的夜幕已经降临,正是那万家灯火的时候。在一座山的巅峰,闪烁着一颗红星。阿榆坐在船头,凝视着那红星,半天一动都没动。

    “阿榆!阿愉!”从上游下来的一条舴艋舟上,走下一个老大来,他递给阿榆一个纸包,说:“你母子这个月的抚恤金,我给你捎来了”

    我觉得舴艋舟猛地晃了一下。“抚恤金?什么抚恤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的,抚恤金,已经第十八个月头了”她平静地说,那因为潮湿而显得尤其黑亮的眸子,仍然凝视着那颗红星。她噎了一下唾沫,缓缓地接着说:“前年的十月里,瓯江发大水,为抢救遇难的乡亲,他,牺牲了就安葬在那里”泪珠在她眼里打转,她紧紧咬住嘴唇,终于没有让它流出来。

    我震惊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你真坚强,一点也看不出”

    “难道必得成日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才算对得起死去的人吗?那时,县委领导都来这船上看我,我记着吴书记的话:死了的,人民念着他,活着的,就得好好地活。我年轻,身体棒,坐拿抚恤金我脸红,吃着男人的功劳不香甜。就这样,我撑起丈夫的这条舴艋舟”她把篙子插好,继续说“可有时,一个女人真难,难得真想扔掉撑篙不干了,可是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

    “你应该换个岸上的工作”

    “他们倒是要给我换工作的,可我不行,我离不了小小舴艋舟,就像舴艋舟离不了水。他在时,就爱看我撑船玩,说我撑得真好看”

    阿榆呀阿榆,你让我说什么好呢?面对着阿榆,我从不发红的脸烫得厉害,我悄悄地用双手把它蒙起来。我为自己多年来沉缅于绵绵的悲哀而羞愧,我要去见老吴书记的决心开始动摇了。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深山里的鹧鸪,像知道我的心事似地声声催叫。

    这一夜是安静的,没有风浪,也没有男人干扰,可我睡不着,我想得很多很多。

    黎明,山谷江边,迷迷朦朦,然而我的心却是亮堂堂的。我决定不去龙城了,随阿榆的船,打回头!

    阿榆的竹篙一点,轻舟像离弦的箭,向着归路飞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