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聃聃文集 > 柳太太

柳太太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万年县是个山头县,这里惯称职工的妻子为“师妈”不管是八级工的师娘还是二级工的爱人,也不管是大厂长的夫人还是清洁工的老婆,一视同仁,老少无欺。这样充分的、绝对的民主,恐怕是许多文明大城市望尘莫及的。

    那一年,我芳龄19,刚学会一手抱孩子,一手拎篮子,还想腾出一手来学习机械绘图——请原谅我这小妈妈的小小野心吧。那天,我正把钥匙插进绘图室的锁眼,一位年近六旬、颇有名气的八级工匠走了过来,他从那老花眼镜上头探出目光,一本正经地喊我“余师妈”闹了我一个大红脸,我们小余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偏远的山区小城当技术员还不到两年哪!

    我是个农村女子,虽然念了十多年书,到底还是农村女子,最怕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亮相”婚后一年多了,到底被小余磨不过,才抱着3个月的小胖,怯生生地到这家农机厂当“家属”

    那一天,小余兴冲冲地买了几斤糖,外带上家乡那颇享盛名的一大筐蜜橘,准备新账老账一块儿还——人家向他要了一年的新娘子,如今是新娘子加上一个胖小子,难道不该喜糖喜橘一块儿吃?

    和小余同寝室的小屠,非常知趣地卷走了他的行李卷儿,把那12平方米的宿舍不折不扣地留给了我们。

    这是一幢年代久远的二层楼房。外头看来是砖木结构,内墙却是泥灰糊的竹篱笆。楼上楼下的两条走廊,从东到西把14间屋子串了起来。长廊的两头,各又增添了两间坐北朝南的房子,仿佛一根扁担的两头各挂上一个笨重的箱子。这一间间大小不等的房子,住满了各地来的职工和他们的“师妈”和孩子。

    小余的房间在西头第四间。虽然造工粗陋,倒也通风明亮,要认识一下“余师妈”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进来,问一声家里大人安好,道两句路上辛苦,剥几颗软糖,啖一枚橘子,规规矩矩地坐上一会,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

    师妈们的空闲和嘴巴自然比她们的男人多一点儿。她们成群结队切切嚓嚓地过来,或公开或隐蔽地打量着我这已经不新的新娘,转而夸我的小胖眼珠怎么的黑,腮帮子怎么的红,项脖上的银项圈怎样的别致精巧等等。

    忽然,从长廊的那一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那声音渐近渐重,毫无顾虑地把并不十分坚固的木板走廊踩得噔噔地响,几双长短不一的腿脚,显而易见地在向我们这儿挺进,人未到,一个嘹亮的花腔嗓门先送了过来:

    “眼镜架爱人来喽!最漂亮的师妈金彤彤来喽”

    我的脸腾地红了个透,顿时觉得背上有毛毛虫在爬。我天生不是模特儿的料子,一见别人品头品足就心里发慌。我把责备的目光投向小余,因为来时我们就约法三章:不许别人把我当熊猫来观赏。

    “柳师妈。我们厂柳书记的太太。”小余悄悄地介绍道。那时候没有人称谁的老婆为太太,所以“太太”两字就烙了我一下。小余也只是背后说说而已,我想他也绝对不敢当面去喊这位书记夫人的。小余用食指顶了顶眼镜,好像要将那即将到来的不愉快顶回去。

    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年轻女人,率领了4个挨肩儿的男孩子,浩浩荡荡地“进驻”了我们房间,把先前的那批客人“赶”了出去。

    “柳如云、柳如雨、柳如海、柳如天。”小余一口气叫出哥儿4个的大名来。孩子们个个长得跟名字那么漂亮,收拾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那么光洁。小余把橘筐从床下拖出来,把糖撒在他们面前的椅子上,连连说:“请呀,别客气!”好像要拿这些堵住人家嘴巴似的。

    孩子们开始大啖其橘,柳师妈则开始打量起我来。她的目光挑剔而敏锐,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还夹着一丝似有似无、捉摸不定的敌意。我在这种形势下很快地败下阵来,但又时不时地抬起头来,不甘心地溜她两眼。

    她其实是很美的,而且美而不俗,美而不腻。这教我明白,天底下只有晓得自己是相当漂亮的女人,才会嚷嚷别的女人如何漂亮,因为她有让人回看或回敬的资本。

    她的脸丰满而俏丽,皮肤白净细腻,看得见皮下那些隐隐的蓝色静脉,五官的形状和位置都长得恰到好处和妙不可言。最出色的是她那光洁的前额,眉心那块地方好像装有一面小小的镜子,随着她的头部动作,一闪一闪地放光。青春,美貌,健康,满足,几乎都集于她一身了。只是身材略嫌短些,不过也短得匀称可爱。如果能在拉丝机上再拉长那么七八个公分,她该是举世瞩目的绝代佳人了。

    “几岁了?”她扬起那妩媚的眼睛问我。

    “19了,属狗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属狗的?小我一轮呢!”

    她比我大一轮?我不由得惊奇地张大眼睛,可无论怎么看,她也不像30出头的人。

    “不相信?瞧瞧,老大都12了,不然怎么生得起来?”她格格地笑了一气,伸过她那又白又嫩的手,抓起我那两根又长又粗的辫子,笑嘻嘻地对小余说:

    “眼镜架子,你这彤彤呀!哪儿都好,就这两根辫子,瞧瞧,吹火筒般地粗!老话说,头发多苦命,头发粗硬命,余师妈恐怕是红颜薄命呢!”

    好个厉害的柳太太,一见面就找出我的“致命弱点”找出我和她之间的地位差距。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确是太太。

    我才不跟你比美貌,我也不跟你比命好。我心中暗暗地想着。我有我的奋斗目标,我才不愿意一辈子都这么挂在丈夫身上当家属!我只是在心里暗暗使劲,嘴里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我的小胖仰躺在床上,踢蹬着胖得打着横褶的双腿,张着没牙的小嘴,嗬、嗬地自说自语。柳家老四如天觉得好玩,一骨碌就往床上爬,我还来不及阻挡,他已站在床中央了。尽管他是多么的干净可爱,可踩在我床单上的脏鞋底是怎样也不受我欢迎的。

    怎么办?我问自己。转而一想,新来乍到的,咋咋呼呼地多不好!再说,床单已踩脏了,让他妈妈来提醒他吧?

    如天一边吃橘子,一边在小胖身边走来走去,还学着小胖嗬、嗬地叫,橘子汁不住地往下滴。“胸前!胸前!”柳师妈手里拿着条手帕,不住地保护着如天的前胸襟。她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如天的腰部以上,而不肯再向下移一点点了,而我们那可怜床单,早已是橘渍斑斑了。

    谢天谢地,老四终于从床上下来了。我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又发现,孩子们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群欢乐的小蜜蜂。他们抓起几只橘子,嗡嗡地嚷着,向走廊那一头飞去,一会儿,又嗡嗡地空手回来了,这样往复运动着,哥儿4个鼻尖冒汗,额头冒气。橘筐里的橘子越来越少。我们辛辛苦苦地搬来一大筐橘子,也不光为柳师妈一家呀!

    我看看柳师妈,她笑眯眯地福态可掬;我看看小余,他那两个镜片白茫茫的。待到橘筐真要见底了,柳师妈那双软绵绵的手臂搂住了我的肩膀,极亲切极友好地说:

    “男人、娃儿、菜篮子;锅台、井台、衣架子;以一当两的钱夹子,划划算算才是好妻子!什么事业呀,理想呀,全是空头大牌子!”

    她的坦率和实用主义让我大吃一惊,把我的那一点点浪漫的念头一下子推出去老远。当如天抓起最后的两只橘子跑出门时,柳师妈站起身,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服,拢了拢轻盈得像朵菊花盛开的美发说:

    “我就住在东边打头间。以后碰上什么难处或缺个钱花什么的,叫一声柳师妈!”她笑得真诚而甜蜜,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糯米牙齿。

    二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柳师妈的嗓音就从楼的那一头响到楼下的这一头:

    “阿香、阿玉、阿燕、阿凤!阿眉、阿娥、翠翠、彤彤!上街去喽——”对于我们这些“师妈”的称呼,柳师妈堪称彻底革命派。她一反万年县的习俗,对我们全部直呼小名,表现出一种特有的亲昵和随便,而对那些山里下来的实在叫不出名字的“家属”才称“某某人屋里”

    阿眉是个道地的乡下女人,脾性儿又敦厚又柔顺。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红喷喷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美丽痘”她的丈夫成明顺是连续3年的县级劳模,典型事迹中的一条是“忙得连冰棍是甜的还是咸的都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和我小胖差不多大小的女儿。

    听到柳师妈的召唤,阿眉急急如律令地从她被隔去一半的、只有6平方米的屋里冲了出去。她的左手拎一个腰子形的菜篮,右手抱着她的苹苹,她的辫子叫人看着别扭:一根梳得光溜溜的,另一根却毛茸茸根本来不及加工呢。

    在柳师妈的号召下,不多会儿就集中起八九个女人,再加上她那未曾入学的老三、老四,我和阿眉手中的娃娃,一支名副其实的娘子军,叽叽呱呱嘻嘻哈哈地拉出大门。

    正是阳春三月天,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雪白的花菜,碧绿的芥菜,山民们手提肩挑的,把自留地里的那一份汗水送到城里来。

    “华海屋里的,赶早市啊?”柳师妈对一个挑着菠菜担子的瘦女人喊“哎呀!‘红嘴绿鹦哥’哪,真是要多喜人有多喜人!

    “华海屋里”是个30多岁干茄子般的女人,却挑着一担水灵娇嫩的菠菜。她把扁担横在肩上,并没有丝毫歇下来的意思。她有点气喘地应付道:“柳师妈,您您上街哪?”

    “提着篮子还不上街?正想买两把菠菜呢!”柳师妈伸手在菜担子里随便翻翻,一边说:“华海上个月的奖金,又是拿得不少吧?真是赚钱勿吃力,吃力勿赚钱”

    “华海屋里”那干瘪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她结结巴巴地说:“多、多承柳书记、柳师妈、看待呢”忽然,她像作出重要决定似的把担子一歇,道:“柳师妈,你看这菠菜,你,拿两把吧?”

    柳师妈也不推辞,爽爽气气地在菜担子里抽了一把,又抽一把,再抽一把一直把自己的菜篮子塞得满满的。那“华海屋里”刚才挑着重担走了那么多的山路都没出汗,这会儿,她的额头都湿漉漉的了。

    “你走你走,别误了你赶集!”柳师妈对“华海屋里”挺关心地挥挥手,转而对我们颁发“稍息”命令:“你们站这儿等等,如海如天也老实点勿乱跑,我把菠菜送回去就转来。”她迈着两条利索的短腿,飞快地向宿舍跑去。

    马路上,人们匆匆地来往着;马路边,我们像蜡烛似地傻插着。我开始不耐烦地换着腿,我有点后悔参加这支队伍了。小胖睡着了,嘴角停留着一个甜甜的吮吸。我想转身回去,又想第一次应这位太太的召,中途逃脱可不好。况且那么多的人都等着,我为什么等不得呢?

    柳师妈终于拎着空篮子出来了,于是这支队伍又开始前进。

    “食品公司转转去?”不知是谁提议,于是我们这一伙全都走了进去。熟肉部看看,糕点处站站,最后阿凤买了半斤红糖。

    “百货大楼瞧瞧去?”又不知是谁开了头。我们前呼后拥地走上那架水泥楼梯,翻了翻柜台上的花布,试一试那面鸭蛋形的镜子,又对一个尺把长的洋娃娃品评一番,末了,阿眉买了一块肥皂。

    我们就这么走走停停,看看问问。只要其中一个人需要花掉一分钱,其余的10来个都得老老实实地在一旁陪着,大家合伙着努力浪费时光。

    “螺蛳!螺蛳!”阿凤真不愧是食堂大师傅的师妈,一下子就发现了好东西。这是一桶青光发亮的溪水螺蛳,看起来比我们家乡的河水螺蛳干净体面,一只只正吐着软软的肉身,伸出两根触须,雍容庄重、仪态万方地往上爬。

    “山城无鱼虾,螺蛳称大王”顿时,那只盛螺蛳的水桶被娘子军包围了,她们叽叽喳喳、七手八脚地向木桶进攻。一会儿,每人都用钱换得一斤战利品,一个个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有我什么也没有买,抱着熟睡的小胖,心烦意乱地在外围当散兵游勇。

    回到宿舍后,走廊边的那一排平日洗饭碗的水龙头,全被“师妈”们占领了,我也赶热闹般地去洗小胖刚刚尿湿的小裤子。流水声,讲话声,搓洗螺蛳声,哗啦啦地响成一片,组成一曲美妙的“娘子军交响乐”

    “柳师妈,你的螺蛳也是一斤?”我看看她的螺蛳,又看看其余人的,奇怪地问。因为柳师妈的那一份起码比别人的那份多一倍。

    “那还有假?”柳师妈笑吟吟地道。阿凤的肘子忽然超出她本来的活动范围,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将我快要出口的傻话碰了回去。当柳师妈端着螺蛳向楼梯脚下的私人小厨房走去时,阿凤的下唇向前,嘴角向下弯了个弧形道:

    “她那两个宝贝儿子哪,老三一伸手,在桶里抓一把,老四一转身,往篮里放一捧,她那份螺蛳呀,不多才怪呢!”

    “她怎么也不管管?孩子要学坏的”我又犯傻了。想起昨天搬橘子的情景,那是当着我们的面,还有孩子的天真可爱之处,这抓螺蛳,可是偷偷摸摸的了

    “要我们管个屁,拿来了就是自己的,还怕吃多了肚子疼?”阿凤忿忿地说着,又撇了撇嘴。

    “砰!”食堂的玻璃窗被什么着了一下,玻璃碎片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柳家老大如云被自己闯的祸吓傻了,他呆呆地站着,弹弓都不曾塞回书包里。

    “柳如云]又是你!瞧瞧这菜全是玻璃碎片了”阿凤的丈夫胡师傅从窗口探出脑袋,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胡师傅是个名副其实的“胡”师傅,一脸的络腮胡子又黑又粗。

    柳师妈的耳朵很灵,她挪动着短腿赶了出来,和老胡那胡子碴碴的脸打了个照面。她一把拉过如云,一边愤愤地数落道:

    “好个没眼没色的东西!人家的胡子吹得像鳓鱼刺,眼睛突出像田螺肉,也不怕一口把你给吞了?——快给我到楼上去,把床头的钥匙给我送下来:我们家小厨房门还锁着呢!”

    我回头一看,老胡的脸气得像一副猪肝,而阿凤正摇着手,拼命给丈夫打“偃旗息鼓”的手势。

    “妈!给你钥匙!”如云唱歌般的声音在我们头上响起。这孩子像他母亲一样有副好嗓子。他偷懒,不肯走楼梯,而把钥匙串从栏杆上丢下来。

    “当!”我们都吓了一跳。那串钥匙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打在柳师妈的一只新脸盆里。搪瓷碎末飞溅开来,盆底中心已留下一个黑黑的的伤疤。

    柳师妈的模样好怕人!她脸上的血不知都到什么地方去了,惨白惨白地像个死人。她猛地抓起脸盆,贴近鼻子嗅嗅,又伸出簌簌发抖的手指,在伤疤上轻轻按了按。她终于相信了这不可挽救的既成事实,全身的血全都集中到她那圆圆的脸上来。她把脸盆重重地一放,噔噔噔地冲上楼去,楼廊上马上响起她那尖厉的叫骂声:

    “短命鬼!败家子!我们挣死挣活挣来的一点东西,全叫你给败光了你的脚筋抽了?脚骨断了?这两步路都懒肯走?好好地把一只新面盆断送掉”接着是捶打声,推搡声,孩子的哭叫声,响成了一片。灰尘,像雪片似的,纷纷扬扬地往我们头上掉

    三

    “小余!小余星期天一早的就到哪里去了?”我生气地咕哝着。小胖在床上造反呢!他已经会翻过身子来,用荷藕般的手臂撑起上半身,一边哭,一边转过头来朝我索抱。

    我只好停下手来。我的三屉桌上,摆着一块借来的庞大的绘图板。为了活得有味一点,也为了多少能挣几个钱,我已经在卧室里正式学习描图。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和圆规、直尺、鸭嘴笔打交道,一点也不比带娃娃难。我想往后只要有机会,我准会成为一个好绘图员的。

    可是小胖不同意!他已经在大哭大嚷,抗议妈妈的越轨行动,晶莹的泪珠顺着苹果般的小脸,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而他屁股下的草席,已经濡湿一大片了。唉,谁要是能在这个时候抱他一下,让我完成这张图纸该多好啊!

    “小余——小余——”我把房门和嗓门都拉开了。

    “小余叫尼姑拖去了!”柳师妈带领4个儿子,从我家门口挤了进来。她总是这样,人家女人找她的男人,她总说“让尼姑子拖去了”而男人找他的女人呢,她就说是“叫和尚拉走了”仿佛天下有那么多的和尚和尼姑,专门等在那儿拉我们农机厂的人似的。

    她一把托起小胖,把他那鼻涕眼泪的脸儿朝外,生怕沾了她的衣服,嘴里哼道:

    “懒妈妈!坏妈妈!不安分守己的臭妈妈!”接着她伸手夺下我的鸭嘴笔,把小胖往我怀里塞。她的4个儿子也开始行动起来,拉抽屉的翻小书的,转着圆规乱画的,老四还把小胖的拨浪鼓摇得咚咚地响。完了,这个星期天的上午!

    小胖满脸泪痕,两个眼皮都红红的,我真是臭妈妈!一股负疚之情油然而生。我拿了毛巾,轻轻揩干净他的小脸。撩起我的衣襟,他伸出满是酒窝窝般的手指,一把抓住奶头就往嘴里塞。我的奶水非常充足,小胖贪婪地吞咽着,发出啯啯的声音。

    孩子吃饱了,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露出满足的笑容。我把他靠在肩上,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一首不知谁写的催眠曲,从我的胸腔缓缓吐出。我唱得很动情,很深沉。孩子终于合上他那玫瑰色的眼皮,在长长的睫毛下面做他的甜甜好梦去了。柳师妈一家五口仿佛也被我的歌声镇住了。他们敛声屏息地站了起来,悄悄退了出去。我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好小被,走到绘图板前,重新拿起我的鸭嘴笔。

    细实线,粗实线,点划线,r,我正纵情地驰骋在我那由直线和孤线组成的网络之中,不知是谁在外头大嚷了起来:

    “停水了!停水了星期天停水,叫我衣裳怎么洗!”

    我的衣服也没洗呢!我的神经被触动了,看看小余的那套工作服,不洗出来,明天他穿什么?还有小胖的尿布片片。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职行为,马上放下笔,看一眼睡得甜甜的小胖,端起脸盆就往水井边跑。

    因为没了自来水,冷落的井台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桶,两桶,三桶一个工人正在卖力地吊水,那水不是他自己用的,而是一桶桶全往柳师妈的大洗衣盆里倒去,仿佛在完成一个什么使命。柳师妈也怪,偏挑这么个停水的日子洗被子。那工人直到把她的大盆子灌得溢出来,才去洗自己的衣服。看得出,给柳师妈打水的,他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蹲在井台上,飞快地动着手,把肥皂泡搓得四下飞溅。小余那双叫油渍弄得元宝翘的球鞋,脏得像个大墨鱼;天知道他是哪门子技术员,一天到晚净往油渍遍地的车间里跑。

    “小屠!递管子钳来!”水塔上有人在喊。我抬头一看,那里有两个忙碌的身影,一个是劳模成明顺,另一个竟是我们小余!

    “彤彤,你还未给我打过水呢!”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跟我说的吗?彤彤,彤彤,当然是跟我说的。她说什么?还未给我打过水?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脸去,看见柳师妈那亮亮的印堂子,正在朝我放光呢!她垂着手用嘴努努那个吊桶,意思很明白。

    这太过分了,难道全厂的职工和家属,都有为你服务的义务?你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当然,你如果说,彤彤,我累死了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说不定我会暂时置小胖的哭叫于不顾,先给她吊满一大木盆水的。

    我什么也不说,哪儿也不看,只是急急地吊着水,一桶桶全是为自己服务。我三把两把洗好衣服,绞干了,脸盆一挽,水桶一提:

    “对不起,我的小胖在哭呢!”我说完转身就走,也不管她是怎样地气我恨我。

    “阿眉!阿眉!”背后传来柳师妈气急败坏的叫唤声。我知道,她抓我不住,又在抓这个老实的劳模妻子的差使了。

    四

    “喏,给我坐好!”楼廊的东尽头,是柳师妈的“盥洗间”他们一家洗脸洗脚都在这儿进行。此刻,她正指着一张刚摆上的硬背椅,对他的丈夫说。

    这是十分动人的一幕。柳师妈正在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柳书记一动不动地僵坐着,而柳师妈则灵巧地蹲下身子,解开他的鞋带子,把那双笨重的翻皮劳保鞋拔了下来。

    柳书记其实只有40岁,只因为身上留下往年战争的艰辛,又带着如今工作的劳累,所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

    那一天,一个外地人来找柳书记。他在楼梯口遇上我,问我柳书记住哪一间,我就把他带去了。他敲开了门,问给他开门的柳师妈:

    “小姑娘,你爸爸在家吗?”

    那个外地人真是太没眼力了,把一个4个孩子的母亲当成小姑娘!柳书记16岁那年就给当时浙南游击纵队队长的叔父跑交通。接下去打日本,驱老蒋,还去过朝鲜战场,和美国鬼子打过交道。真所谓是“有功劳有苦劳还有疲劳”的人物了。

    今天他穿的是白帆布工作服,头戴沉重带披的炉工工作帽,憔悴的脸孔烤得通红。一看就知道,今天翻砂间开炉,他是干最苦最累人又最危险的工作——扛铁水去了。

    柳师妈继续扒去他脚上的臭袜子,把他的双脚泡进水里。

    “叫你别去干别去干,你就是不听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跟年轻力壮的小黄配什么搭档?”柳师妈叨叨地数落着,与其说是责怪老柳,倒不如是把柳书记的成绩说给我们听。

    “别说了”柳书记像是呻吟了一下。可是柳师妈不听,她开了的闸门不是那么容易关住的:

    “瞧瞧,累得腰像断了似的,弯都弯不下了,膝盖头的关节炎,又要犯了”

    柳书记实在是让人钦佩的,他也应该得到这种入微的体贴,有这样的爱人关心着,他应该是幸福的。

    柳师妈还一个劲儿说下去。忽然,柳书记倒吸了一口气,嘴巴痛苦地歪歪着。

    “啊呀!又烫起泡泡了!”柳师妈惊呼起来“每次开炉,总要带一些伤疤回来,让我数数,一个,两个,三个你呀你呀!你这是何苦呢!你的右手又是打仗时受过伤的”

    这是个百十来个职工就餐的饭堂。晚饭一吃完,桌子就搬到一边,靠着后墙叠了起来。每个星期一的晚上,这里照例要召开一次职工大会。

    会堂里灯火辉煌,烟雾缭绕。男职工们很会利用这种机会吞云吐雾。

    柳书记在做报告。会场里非常安静,只有他那不快不慢的朗读声和纸张的翻动声。

    小余早就告诉过我,柳书记老成持重,朴素踏实,不骄不躁,平易近人。我虽然并不觉得他“平易近人”但对他的尊重却是毋庸置疑的。

    我端了把椅子,悄悄放在会堂外边的灯影里。我轻轻地拍着小胖,不让他发出一点声音来。我怀着敬仰的心情,倾听着柳书记的一字一句,心中的虔诚决不亚于一个戴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柳书记一个劲儿念下去。他的音调既不抑扬顿挫,也不慷慨激昂,有的地方还出现生硬和破句,碰上他不认识的字,他拖了好长时间,常常还是读别了音糊了过去。这一切,都被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接受了:一个旧社会的放牛娃,能够这样已经很难为他了。全厂的职工,大概都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会场里显得鸦雀无声。

    “成明顺,出来!”突然,一个脆亮亮的嗓门,打破了这片神圣的寂静,开会的职工全都转过头去。

    会议室门口的光束,照出了柳师妈那闪闪发光的印堂子,她迈着两条短腿,走进会场如入无人之地。连柳书记也暂时中止了他的报告。

    “我家如天病了,你背他上医院!”

    她怎么能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我呆呆地想。成明顺真不愧是蝉联三年的县级劳模,只见他从后排的角落里站起身,穿过人群,跟着柳师妈走了出去。

    我看看柳书记,他的双眼看着别处;我看看全厂的职工们,他们好像熟视无睹,我忽然想起什么,抱着小胖就向柳师妈追去。

    “如天什么病,危险吗?”

    “一点点感冒。”她扬扬手中的病历,颇有几分自得。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太太呀。

    有许许多多的英雄人物,也许该把柳书记也包括进去,他们为世界的不公平奋斗终生,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可是对待自己亲爱的人,却显得束手无策或视而不见了

    会议还在继续开下去。只见柳书记的嘴巴在不停地嚅动着。“这儿到医院不到300米,不到300米”一个顽固的声音,老是在我耳边响着,而柳书记念了些什么,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五

    “照一张,照一张,非让你们陪我照一张不可!”柳师妈在一家照相馆门口停住了,想把我和阿眉朝里边推。

    这是个小小的照相馆,只有一间不起眼的门面。店主好像挺会做生意,柜框里摆了几张比别处更加漂亮且又生动的美人照外,还加上这么两句话:

    留下您最美好的瞬间!

    让您的青春永驻!

    柳师妈大概是被这两句话打动了,她非要我们都进去拍一张不可。

    “阿凤她们呢?”阿眉说。她干什么事情都怕出格了,拉上更多的人才能使她放心。

    “管她们呢!全叫老和尚拉去了!我们3个还不够?”她说着,一手挽起阿眉,一手挽起我,死拖活拉地就往店里拽。小胖和苹苹以为我们打起来了,吓得哇哇哭叫。

    看来,柳师妈比她的“和尚们”更厉害。我们进了店,我立即声明道:

    “好吧,我陪着你拍一张。”我把“陪”字拖得长长的,还生怕她不明白,再补一句道:“但我自己不拍。”

    “不成不成!你为什么不拍——呵,我晓得了,前几天小胖肺炎住院,你手头很紧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说过,有难处找我柳师妈!”她掏出一张5元的票子,拍在我手中。她的脸上,又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

    “不,不要”我慌忙推辞。近来我确实囊中羞涩,但我不愿拍照的原因却不是因为钱。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一见那照相机的镜头对着我,就心中发慌,背上发毛,眼神发滞。待等那快门一按,留下来的就绝对不是“美好的瞬间”了。阿眉以为我怕借钱,忙说:“不怕的,柳师妈的钱,只要下月发了工资就还”

    “就是就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话间,柳师妈已让照相馆开票了。

    当然是先拍柳师妈。她大大方方地在镜头前一坐,摆出一个派头来。她笑,笑得自信,雍容又自然。我真替她惋惜了,如果她能上银幕,肯定会成为明星的。

    接着该阿眉了,她仓皇地指着自己的脸说:“这这”她指的是她满脸的“青春美丽痘”

    “看不出来的。”那个长下巴的摄影师说。他似乎并不想找什么麻烦,嚓的一声,拍下了一个僵硬的上半身。

    轮到我了。聚光灯照到我脸上,让我头晕目眩。柳师妈抱了小胖去,那个“长下巴”就来挑剔了:

    “头稍微抬高点。”

    “身子侧这边过来点太过了,转回去一点点”

    “肩膀,肩膀”大概他觉得我“孺子不可教”干脆走了过来,扳着我的双肩,又伸手拂了拂我的刘海,把我的大辫子一根提到胸前,一根搭到肩上,再伸出一根食指,抬了抬我的下巴。我后悔死了,天哪,我干嘛要受这份洋罪啊?

    “长下巴”终于退回到摄影机后边去了。他右手拉过那橡皮球球,举起左手道:

    “看着我的手,带笑一点,笑,笑呀!”

    我心里直想哭。可是,总得完成任务啊!我竭力调动面部神经,让眉头松弛下来,让嘴角稍微拉开,向上延伸一点可是我没法做到。我拼出吃奶的力气,只能让嘴唇抽搐了两下子。“长下巴”失望了,他的两只手都无力地垂了下来。

    “免了吧?”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怯怯地问。

    “别动别动!”柳师妈急急地阻止住我。她抱着小胖摇来摇去,一边用她那动人的嗓子哼了起来:

    尿尿哗哗淌

    小胖快快长

    娶个俊媳妇

    一脚蹬了娘!

    她哼得真好听,又真有趣!我的小胖会长成又高又大的大小伙吗?蹬了娘,蹬了娘?才不会呢?他只会张开翅膀似的双手,扑向我的怀中

    在柳师妈的逗引下,小胖笑了,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甜蜜,他的笑传染给我,我也笑了

    “好!”摄影师、阿眉、柳师妈,几乎齐声喝彩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我拍了一张有生以来最满意的照片。

    3天后的下午,我正坐在三屉桌旁练仿宋体,笃,笃,笃,有人在敲门。

    “谁?”

    “余师妈在家吗?”

    我拉开了门,竟是照相馆的“长下巴”

    “您,您有什么事吗?”我觉得奇怪,谁也没见过一个拍照的会跑到顾客家里来。

    “是这样,是这样”他搓着手站在门口,因为我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您的照片,我们打算放大,着色,挂在橱窗里”

    “不成不成!”我赶忙打断他,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了,一想起“我”将一被钉在那个地方,毫无防御地承受各式各样睽睽的目光,我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

    “那是很成功的照片,不,简直是艺术品,我们还想寄给一家杂志”

    “绝对不行!”我急急地说,脸都发烧了。上了杂志,让我到全国各地去?让那些不怀好意的无赖们品头品足,画上胡子戴上眼镜?我简直毛骨悚然了。

    “我们给你酬金”

    “我又不是卖脸蛋的!”我一急之下,脱口说出难听的话来。

    “长下巴”泄气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怏怏然走了。

    我关上了门,心还不安地跳着。我忽然想起,务必把那张照片连同底片取回来,省得他们背后捣鬼弄法。

    我出了门,想拉上柳师妈一起去。还没走到她门口,只听得屋里一片嚷嚷声:

    “瞎了你的狗眼!也不打听打听我柳师妈是谁?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从她屋里“滚”出来的,又是那个摄影师,只是下巴更长了。他晦气透了,今天怎么会碰上这么两个女人?可是柳师妈呀,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呗,何苦骂人呢?

    柳师妈伸过软绵绵的手臂,搂住我亲切地说:“人家都说我是钉子,厉害;我看你呀,表面上糯米汤团似的,实际上呀,是橡皮钉!”她松开了手臂,又伸过白嫩的手,拍了拍我的腮帮子说:

    “照片的事儿,我们可想到一块儿去了!”

    六

    厨房里雾气弥漫。水蒸气袅袅上升,碰到了装着油毛毡的顶棚,在那儿凝结成一滴滴的水珠。

    刚抬下来的大蒸屉里,铝制饭盒、搪瓷茶缸、工人们自己用镀锌皮敲成的罐罐,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6碗蒸熟的饭扣成三对,摆在窗下的饭桌上。炊事员老胡是个很死板的人,没接到来客通知前,他就蒸那么6碗预备客饭,一碗也不愿多蒸了。他似乎也有他的道理,一顿顿重复蒸了又蒸的陈饭,叫谁吃去?

    那天他格外忙,另一个炊事员老陈请假了。他又是摆饭,又是打菜,眉毛胡子一把抓。

    我在蒸屉子里寻找着自己的那两个铝饭盒。饭盒很烫,我一时拿不起,不住地抽出手来吹吹。

    “买5碗客饭?!柳师妈娉娉婷婷地走进了厨房。按理,买饭菜是不能走进里边去的,可她是柳师妈呀!

    “来客人了?”好几个职工和家属关心地问。

    “老柳的兄弟侄子们,进城看电影”

    老胡那胡子碴碴的腮帮子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把5碗饭给了她。

    “小屠,翠翠,帮我拿拿”

    “柳师妈,你的客人下顿饭还在不在我这儿买?”老胡忽然问了一句。

    “关你什么事?柳师妈捧着一对扣着的饭碗转过身来,她把那个“你”字说得又长又重。

    “有个准儿呗,你这么一买,机械局那两个客人的饭我又该重烧了!”

    “什么?”柳师妈那两条柳眉扬了起来,圆脸马上拉长了:

    “你说这话叫谁听去?我又不白吃你的,我拿饭票买的!”

    “可食堂也该有个计划呀,都像你”

    这个老胡呀,你饭也卖了,还多讲些什么呀,柳师妈岂是掸得倒毛的!我正在心里咕哝,只听得“咣当”一声,柳师妈一扬手,一对饭碗就向老胡劈脸砸去。幸亏她的力气不甚大,饭碗在老胡的脸上擦了一下,双双落在他的脚边,摔得粉碎,满地都是白花花的米饭。

    “放屁!你这个臭烧饭的,狗一样的东西,也配跟我汪汪!”柳师妈伸出短短的食指,直戳老胡的鼻子尖。老胡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一把推开柳师妈的手。

    “你打人!好呀!我让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吧!我不活了,我让你这臭烧饭的打死好了!”她说着就往老胡的怀里撞,又是推搡又是乱抓。人们有劝的,有拉的,有责怪老胡多事的,也有偷偷朝柳师妈做鬼脸的。明知柳师妈不对,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她两句,包括我在内。我只是盼望柳书记快点来,让他看看老婆的模样。

    可是柳书记没有来,他的确是太忙了,忙得连吃饭都不能按时到家。

    “书记来了,书记来了!”人们让出一条路来。来的不是柳书记,而是另一个副书记黄少力。黄副书记是个乐乎乎的年轻人,他那健康的肤色和一双明亮的眼睛,让人以为他是个欢乐的小青工。

    柳师妈一脚跨到他前头告起状来。黄副书记看了看现场,心里已明白了大半,他先安慰了老胡几句,让他先给大家打菜,继而推着柳师妈道:

    “你还不饿?你家客人对我说,肚里都唱成一台戏了!”他们出了厨房,黄副书记忽然附在柳师妈耳边道:“我们干部家属,这样闹不叫人笑话么?”

    “别跟我拉拉扯扯的!”柳师妈忽然一甩手“什么笑话:我一不偷人,二不偷银,笑什么话?小黄头,你今天非给我说清楚不行!我们到县委评理去!”

    这是最厉害的一招了。谁都晓得,老柳的那位叔叔是现任的县委书记,到了县委,岂有小黄的好果子吃?

    看热闹的人走拢来,说了些谁都不得罪的太平话,又分成两拨,要把他们俩分别送走。柳师妈哪里肯如此罢休?黄副书记在前边走着,她偏要在后头追着吵,一直追到走廊尽头,黄副书记突然从一个职工屋里拉出一条凳子,当路一摆说:

    “您老人家坐下,慢慢吵吧!我可要加油去了。”他用羹匙敲着搪瓷菜盆,叮叮当当地哼着歌儿走了。把个柳师妈气得脸色死白。几个家属忍住笑,七手八脚连劝带拖把她弄回她的房里。  

    这天晚上厂里发票看电影。晚饭后,我匆匆把小胖打扮起来:红肚兜,虎头鞋,再配上闪闪的银项圈,小胖活像年画中的娃娃。我用一条小毯把他裹了,塞给小余抱着,出门就遇见副书记黄少力。

    我们经过饭堂时,看见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电灯却开得亮如白昼。

    “怎么搞的?”黄副书记走了过去,把灯一只只都关掉。突然,叫骂声从窗外响起,柳师妈甩着两手水珠冲了进来:

    “姓黄的,我踏了你的尾巴还是踩了你的头,你为什么处处卡着我?我在窗外洗衣服碍你什么啦,你非得把灯关掉?”

    “我不知道窗外有人,对不起。”黄副书记乐乎乎地赶忙道歉。随即加上一句:“骂人脏嘴巴。”

    “就是要骂你!你一个小小副书记,什么了不起,走走,到县委评理去!”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小余只会讲这些没醋没酱的话。

    “看电影可不能迟到。”黄少力一本正经地说“你等着,回头我们一块儿去县委。”说着,还快活地眨了眨眼晴。这个黄少力呀,柳师妈这个样,你怎么一点气性也没有?

    出了厂门口,小余摇摇头对我说:“不像话,不像话!”

    “现在充什么好汉,刚才怎么不说两句?”我说。

    小余只是傻笑。

    “你们谁都管不了她;我们也学她去。”我说。

    “你学她?哈哈,”他大笑起来“你学不来!”

    “为什么?‘学好几十年,学坏一更天’!”

    “学这个吗?一要天才,二要有靠山。”

    “柳书记可是好人。”我不服气地说。

    “是好人,包括那县委书记——他的叔老头子。他们决不会庇护她,但是终究还是靠山。彤彤,这就是太太。你别管闲事了,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县委大院去喽!县委大院去喽!阿眉、阿凤、翠翠、彤彤!”第二天大清早,柳师妈的嗓门又从楼上的那一头响到楼下的这一头。

    她的这种告状不是头一回。每当这时候,师妈们都会找个漂亮的借口谢绝陪同,常言道:路上栽花不栽刺,谁喜欢这么无聊啊?

    这一次,不知怎么搞的,我忽然心血来潮,我想去看看柳家这位县太爷是怎样的一副尊容,而这位叔叔又是怎么给自己的侄儿媳妇撑腰的。

    “我跟你去!”我抱着小胖从屋里出来。柳师妈仿佛一怔,使得我也莫名其妙地怔了一下。

    柳师妈牵着她的如天,我抱着我的小胖,我们像平日上街一样,游游荡荡地进了县委宿舍区的大门。这是个很大的院子,从门口望去,竟不知哪儿是头,哪儿是边,真有点“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味儿了。

    花儿很多,树阴很浓。柳师妈带着我,在那些干净的石径上穿来穿去,和每一个大院家属们亲切地打招呼,只是绝口不提昨晚吵架的事,好像我们本来就是随便逛逛的。每见到一幢绿树掩映的房子,我都以为是她的叔叔家,可柳师妈偏偏带着我绕了过去。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手中的小胖越来越沉了。

    “柳师妈,怎么还不到你们老柳的叔叔家呀?”

    她笑而不答,只是抬手看看表,我侧过头去,看见时针已指向10点半。

    她终于走进一间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面的荣誉军人证,领了一笔残废抚恤金。她又抬腕看看表说:“啊呀,该烧饭了。”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明白了:她来告状是假的,她根本就不敢去见她的叔老头子。

    “柳师妈,柳书记他受过伤?”

    “你没见他的右手总也伸不直?”她急急地挪动着脚,匆匆地走着。望着她手中的那个红本本,我对柳书记的那一点点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

    七

    阿眉真罪过。

    她的右手提了个装满开水的8磅水瓶,左手抱着她的苹苹,左臂弯上还挂着她那腰子形竹篮,也不管篮把子硌痛苹苹的屁股没有。

    篮子里有一个大饭盒,里边装着从县小学食堂打来的米饭,饭盆上头搁了个带盖的茶缸,装着从县小学食堂买来的菜——我们农机厂扩建到郊区去了,留在老宿舍里的家属们,愿意烧饭的自己烧,不愿意烧的就在县小学食堂搭伙。

    水瓶太沉了,沉得阿眉的肩膀都往下塌。每次出门打饭,柳师妈总把这个大家伙塞给她。一天3瓶,一个月90瓶,风雨无阻。她的苦干精神丝毫不亚于成明顺,这真是有其夫必有其妻。

    我在她后面走,一只手提篮子,一只手抱孩子。我没有水瓶,可我也不轻松——十来个月的孩子不但身子挺沉,而且一会儿弯下身子要抓篮把子,一会儿仰倒着身子耍赖,不让人有一分钟安生。

    “她让你打开水,你就该把苹苹塞给她。”我很为阿眉不平。

    她只是苦笑着。黄昏的风呼呼地叫着,吹着她那缕汗湿的鬓发,吹着她那涨红的“青春美丽痘”

    天底下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决没有半点邀宠上爬的心思,却被人用一个漂亮的辕子套着,替人乖乖地拉车。阿眉和她的丈夫都是忠厚人,忠厚得明知是绝对不合理的事却还要逆来顺受。

    “阿眉,打水!”井台上,一个大吊桶递了过来。

    “阿眉,给我去买煤球!”小厨房门口,那个煤筐子太脏了,是用一只脚拨了出来。

    “阿眉,天冷了,给我们一人做一双棉鞋!”一个偌大的包袱拿过来,里头是各种各样的零头碎布。

    “阿眉!”

    “阿眉”

    她忙,忙得像一个陀螺,她累,累得昏头转向。她被一条无形的链子锁住了,似乎连喘气都困难了

    一辆自行车,既没有打铃,也没有减速,呼地一声从我们身边擦过。阿眉的负担太重了,她想躲也来不及了,车子后轮从热水瓶外壳上擦了过去。轰!水瓶掉在地上,炸了一地

    “烫着没有?”我赶忙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蹲下身去察看。

    阿眉目瞪口呆。好一会儿,眼仁缓缓地动了起来,目光停在滚到一边的热水瓶的竹壳子上。

    肇事者已逃之夭夭了。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阿眉回过神来,把篮子和孩子放在地上。苹苹摇摇晃晃地抓住她的裤管,哇哇直哭。

    阿眉弯腰拾起那只竹壳子,哗啦啦!里边掉出许多镀汞的玻璃碎片来。

    “要赔钱了,要赔钱了”她嗫嚅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赔,赔,她好意思叫你赔!你给她打了那么多开水,还不抵一只热水瓶芯子?”我嚷了起来。

    “我们回去吧?”我说,阿眉只是呆站着,晚风把她那薄薄的衣襟吹了起来。

    “糟糕”阿眉真是可怜透了。

    “倒霉,倒霉,我的热水瓶呀!我的簇簇新的热水瓶呀!”不知谁通风报的信,柳师妈急急挪动了一双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她那热水瓶,光阿眉就给打过半年开水,怎么会是“簇簇新”的呢?

    柳师妈在现场踏勘了一番,忽然抬起头问:

    “那个骑车的人呢?”

    “跑了,朝那边”阿眉伸手指了指方向。

    “天边都逃到了,用炮也轰不着了——我说的是那人怎么个模样,多大的年纪,哪一个单位”

    阿眉摇了摇头,看看我,我也摇了摇头。

    柳师妈把双手一拍“你们呀,真是一对糊涂蛋!”

    “要是有你这位活神仙在场就好了。”我说“走吧,阿眉,饭菜全凉了。”

    我们像打了败仗的士兵,垂头丧气。柳师妈再也不说什么,她提着那只热水瓶的竹壳。轻飘飘地走在前头,从她那一反常态的沉寂中,我已经觉察到,对我刚才的话,她已经记恨于心了。

    晚饭后的水龙头旁,自来水哗哗响着,木条子钉的洗碗架子,由于终年的水流冲击,变成摇摇欲坠了;水把菜渣子饭粒子冲到下边的阴沟里,而阴沟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堵塞不通,那些渣滓半浮半沉,发出令人作呕的浊臭

    “糟糕”阿眉愁眉苦脸地说。

    “阿眉,你又来了,一个热水瓶,打了就打了呗,她还真的好意思让你赔?”

    “她说过要赔。”

    损坏东西要赔,天经地义;而让人家出力,自己得益,对于某些人来说,仿佛也是天经地义的。反正,道理都在强者一边。

    “你说,该赔多少钱呢?”阿眉问我。

    “两三块呗!一个瓶芯子罢了,那竹壳还不是好好的。”

    楼上忽然一声咳嗽。我举头一看,一朵盛开菊花般美发缩了回去。一会儿,柳师妈那脆亮的嗓门就在上头响了起来:

    “你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什么闲事呀你他妈的脸儿红彤彤,买货对半送我这个热水瓶可是特等品高等货,6块钱少一分也抱不来别以为念了几年书就要教人使坏呀,谁晓得是剥削了谁的血汗钱”

    我觉得血全往脸上涌,胸口一阵憋闷得慌,嘴唇在一个劲儿打抖小余说对了,我一没有靠山,二没有吵架天才!

    于是我强压下火气,默默地使用了阿q精神。

    阿眉终究是花了6块钱赔了个新水瓶,让柳师妈白赚了个竹壳子。阿眉悄悄地叹了口气,咬着我的耳朵说:

    “总算是打开水打出头了。”

    八

    “老柳老柳!”柳师妈从栏杆上边探出头来“有人找哪!”

    好像柳书记没在楼下,柳师妈那响彻楼房的喊叫没得到回音。

    “这老柳呀,一个国庆节也不得安生,又不知忙什么去了。”柳师妈又开始“批评”丈夫了。

    “叫尼姑拖去了呗。”我用柳师妈平日那个玩笑回敬她。热水瓶事件后,我颇有点恼她。她呢,得了胜利就很有点丈夫风度了,见了我照样谈笑风生。她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小家子气,再说,我绘的图纸和写的仿宋体都已相当漂亮,正想叫柳书记给安排个临时工干干呢。

    柳书记当然不会被“尼姑拖去”此时他正在宿舍那边的空地上。那儿围了一圈人,听他的大儿子柳如云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小子,还真有几只音乐细胞呢,嗓子又好,那歌儿唱得好听极了,一曲终了,大小听众们都拍起手来。

    “小黄,今天当孩子王了?”柳书记对二胡伴奏的黄少力说。

    “节假日嘛,高兴高兴,再说,让这些没笼头的马儿到处闯祸,还不如让他们发挥发挥天才呢,是不是,小淘气?”他摸摸柳如云的头,无忧无虑地大笑起来。

    柳师妈站在她自己家门口,对我一个劲儿地招手。她第一次没有使用她那美妙的女高音,这让我觉得蹊跷。

    这是国庆节后的第二天上午。我抱着小胖走了过去。一踏进门槛,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柳书记竟破天荒地没有去上班。他坐在一张靠背椅上,一脸的倦容。看得出,昨夜他根本没睡好。

    钢精锅坐在煤油炉上。水开着,一个加盖的扪碗在里边扑扑地响。屋里弥漫着一股又甜又香的药味儿。

    玻璃窗一尘不染,墙壁上洁白无瑕,几件简朴的家具,摆放得像女主人的五官那样恰到好处。柳师妈真不愧是一个好主妇,这个家庭应该是舒适、幸福的。

    “如海、如天,楼下玩去。”柳师妈对两个儿子下达命令。老三老四抬头看看娘那严肃的脸,识时务地下楼去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尴尬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那样坐立不安。

    “柳师妈,今天你没上街?病了吗?锅里熬的什么药?”我没话找话,自己听起来都觉得空虚。

    “没有病,坐‘小月里’,高丽参炖荔枝补补身子。”

    “小月里?你流产了么?”我有点大惊小怪了。我以为“大月里”是生娃娃,那么“小月里”就是小产了。

    “流什么产,来例假呗。”她说。这时我才记起,阿凤早跟我说过,柳师妈可会保养哩,每月来例假都要吃一次高丽参炖荔枝。我不禁想起乡下的姑娘嫂子们,来例假也罢,怀孩子也罢,水里爬泥里滚的,哪有这许多讲究,一辈子认不得高丽参的多的是。

    “我们不说这个。”柳师妈正色道。

    不说这个,那么该说哪个呢?我不作声了,默默地看着她。她也不作声了,调转她那严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丈夫。

    屋里是难耐的寂静,连小胖都懂得乖乖地伏在我怀里,一动也不动,只有锅里的闷碗,在恣意地扑扑响。

    柳书记的喉核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下去是一声咳嗽,又一声,过了几秒钟,又一声,好像他的喉咙里粘着许多痰。

    他终于扫净嗓子,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了:

    “金彤彤同志我在这个厂,从来规规矩矩的”

    这是什么意思?柳书记怎么会用这种态度,这种声调,跟我说这样的话?我糊涂了。

    “跟你们这些家属们,我,我从来没有什么连,连玩笑,都不曾开过呀”

    我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柳书记的的确确是很规矩、很拘谨的。别说跟哪个女同志开玩笑,好像连话都没有说过似的可是他干嘛跟我说这些呀?出了什么事呢?我觉得应该表个态了,我看着柳书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是的,从来没见过柳书记跟谁开过玩笑。家属们还说,柳书记严肃得叫人难以接近。”

    “可是,你们,你们背后说我”

    “我在背后说你什么?”我着急了。我最怕人家说家属们吃饱了撑着扯老婆舌;说女人家舌头长嘴巴多。我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想想自己是不是无意之中伤害过这位老实的书记。我想来想去,几乎把自己的肠子都翻过来兜过去检查了个遍:没有!

    “绝对没有!”我嚷起来了,我把目光转向柳师妈,我直觉到,一定是她捣的鬼!

    柳师妈没有说话,狡猾的眼珠子在丈夫身上溜来溜去。

    “昨天,你说我,和哪个女人”柳书记艰难地嚅动着嘴巴。

    “什么男人女人?”我觉得事情不妙,想想看,在背后议论本厂书记的男女关系,造谣生事,破坏他们家庭团结,庸俗低级趣味我急得眼泪在眼眶眶里打转转

    柳师妈犀利的眼睛,紧盯着柳书记毫不放松。

    昨天昨天我又重复着搜肠刮肚。忽然,一道灵光射进了我这愚钝的脑瓜,我开窍了,马上喊了起来:

    “是不是我说你叫尼姑拖去了?”我看看柳书记,柳书记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我看看柳师妈,虽然她什么也不说,但从她的神态上,我敢说我猜的没有错。

    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我气忿忿地说:

    “柳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叫尼姑拖去了,那个让和尚拉走了,原是你创造发明的哪,你哪天不当唱似的说几回?偏偏别人就说不得?这跟柳书记什么关系你们夫妻19年,难道连一点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犯得着搞三堂会审,大动干戈?”我越说越气,越嚷越响,我不怕那即将到手的临时工饭碗会因此失去,也不怕泼辣的柳师妈会怎么样的报复,我什么都不顾了。

    奇怪的是,平时一触即发的柳师妈,这下子显得出人意料的平和。她站起来,轻轻地掸了掸衣服,长长地、轻轻地舒了口气。

    哦,我明白了,她是怕,怕出点什么意外,使她失去“书记太太”的地位。为了捍卫她的既得利益,她不惜伸出猫般尖利的脚爪,给丈夫身上留下几道伤痕。

    我不禁可怜起柳书记来了。

    柳书记确实是个好书记,他一点也不记前仇,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多嘴而给他造成的不愉快。一个星期之后,我进了农机厂的绘图室当了描图员,拿上了每月18元的工资。

    九

    晴天一声霹雳“文化大革命”的炮火轰进了这个偏僻的山区小城。先是轰走了我小胖脖子上的那只银项圈,继而轰掉我那寥寥可数的几本藏书,接着又敲掉我的临时工饭碗。“谈何易”战斗队“未足奇”战斗队,这一派,那一派,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再接下去,好像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揪斗走资派。

    农机厂第一个被揪的是副书记黄少力。我不知道批斗会为什么要放在老厂的老饭堂里召开,为的是让我们这些师妈也开开眼界?

    几个月废着没用的饭堂,布满了蛛丝和尘网,虽经过临时一番打扫,仍散发着霉气,堆在屋角横七竖八的破桌椅腿,像黑暗中伸出来的一只只魔手

    我照例在走廊的灯影中占了一个位置,抱着睡着了的儿子,屏神敛息地听着

    也许是第一次开这样的大会,大家的心情都不轻松。黄副书记默默地伫立在台侧,一贯无忧无虑的眼睛失去了笑意。一个个上台揭发“罪行”的人,匆匆地上台,匆匆地朗读完那早已准备好的“揭发”稿,匆匆地下去。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完全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我的心紧张得发疼,只能把小胖狠狠地往怀里搂

    走廊的阴影里,倏地蹦出一个人来,她迈着轻松的步子,把全会场的视线都吸引到她身上:柳师妈!

    她堂而皇之地往讲台上一站,洋洋洒洒地理论起来。她例举了黄少力的种种“罪状”并上纲上线到可怕的高度。她越说越是慷慨激昂,越讲越是义愤填膺,突然,她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扬起右手,啪!黄副书记的脸上着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群众中发出一阵嗡嗡声,但没有人站出来干涉,主持会议的柳书记,自她进来以后,那双疲惫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的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那一阵,我们这个小城有戴高帽的,有游街的,也有人偶而挨一两记打的,但这些“特权”只属于“造反派”;柳师妈一个家属却开了殴打国家干部的先例。

    我的心痛苦地缩紧了。我是女人,我决不站在男人的一边攻击女人,可这个柳师妈,她凭什么出入各种会场如入无人之地?她又为什么可以做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事,都无往而不胜呢?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有人发狂了,发疯了。在一片“打倒”声中,传来柳书记叔叔被打倒的消息。没几天,柳书记也被隔离审查了。整个县城被一种恐怖气氛笼罩着。

    “彤彤,你,今天不上街?”那一天,柳师妈站在我家门口,左手牵着如天,右手提个竹篮,细声细气地说。

    我坐在凳子上没有动。我的双膝上套着一束紫红毛线,双手在飞快地绕着绒球。快元旦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儿子的毛线大衣才打了一半呢。

    柳师妈静静地站着,等候着我的回答。她不是独个儿就不会上街,她一定是心虚得发慌,她需要一个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人,当她的精神支柱。给黄少力的那个耳光,打掉了她自己的一些东西。老柳的进入牛棚,带走了她的全部威风。她知道她现在在人们心目中的分量。

    小胖的双手扶着床沿,一搭一搭地横横着学走路,他忽然停住了,哗哗地撒了一泡尿,继而又用小脚去踩着玩。我把毛线一扔,马上去拿拖把。谁知他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自己制造的污水中。

    柳师妈丢下竹篮,一把抱起了他。她一点也不嫌脏,轻轻地扒下孩子的脏裤子,拉下条毛巾仔细地揩干净他的脏屁股,又拿出床头干净小裤,熟练地给小胖穿上。

    她抱着小胖站起来说:

    “彤彤,我们买菜去吧?给老柳做点好吃的送去,小胖我来抱。”

    我的心软了。我年轻力壮,干嘛要让她给我抱孩子?我接过小胖,与她一起出了宿舍的大门。

    我们从街上回来了,一下子都变成了呆头鹅。这是变戏法还是怎么的?楼下的走廊,楼上的走廊,16级楼梯的拐角处,统统被大字报占领了。我们离开才一个多钟头哪我环视了一下四周,看看是不是走错地方,我把手伸进嘴里咬咬,试试是不是做梦。

    大字报全是对准柳师妈的。

    “破坏纪律”

    “损坏公物”

    “多拿多占”

    “行凶打人”

    我转头看看柳师妈,她的脸头一次失去了骄矜的光彩,而让更多的苍白取代了。她紧紧地抓住如天的手,抓得他呻吟起来。

    一群群观众走过来,走过去,有本厂的职工和家属,也有外单位来的,悄悄议论的有,大声朗读的也有,明明看见柳师妈也在场,却没有一个人正眼瞧她一下

    天下的大字报,大抵是胡编滥造的,可贴柳师妈的大字报,基本上都是些人人皆知的事实。好像一个顽固的脓包,本来就是存在着,却没人敢去动一动。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候,拿毛巾一擦,就脓血淋漓的了。

    “巧用心计,夺取有妇之夫”忽然,一条醒目的标题跳入我的眼帘。我好奇地读了下去,大字报详尽地描述了当年18岁的“狐狸精”怎样“拉拢腐蚀党的年轻干部”“破坏别人家庭”“逼使老柳休妻再娶”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柳叫尼姑拖去”一句玩笑话会引起轩然大波。

    “快走快走,瞧新鲜去!”阿凤忽然来拉我,把我拽到老会计室。这儿正在进行一种奇怪的服装设计,新产品是一件背心,料子是药用纱布,并且用黄药水染了。衣襟的前边用毛笔写上“牛鬼”后边则写着“蛇神”

    “明天,让柳师妈穿上游街呢。”阿凤凑着我的耳朵说。

    我的心又缩成一团。柳师妈固然可恨,固然可鄙,可毕竟也是人,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穿上这么件衣服,戴着高帽,敲着铜锣我不敢想下去了。

    柳师妈像条丧家之犬,匆匆地出去,进来,又出去,进来,朝每一个人巴结地笑着,可这笑实在比哭还难看。

    这一夜我根本没睡好,老是翻来覆去地做恶梦,一会儿梦见柳师妈变成一只猴子,一会儿梦见她跳河死了,一会儿梦见自己、阿凤、阿眉统统被穿上那件可怕的黄衣服

    第二天一清早,楼上响起一阵恐怖的脚步声,人们提着背心手执铜锣向柳师妈的屋子走去。马上要听到她的哭闹声了,马上要听到她躺地上的打滚声了。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一会儿,那伙人怏怏地出来了,并没有架着柳师妈。为首的手里拿着一张什么纸,我也不敢问。阿凤悄悄地跑过来对我说:

    “你知道柳师妈什么时候又‘有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不知道”

    “她做人工流产了,还做了绝育,绝育,你明白吗,上头有文件,要鼓励、保护的!”阿凤撇撇嘴,道:“真有本事。”

    “真有本事。”我接口说。

    “唉。”阿凤叹了口气,不无遗憾的样子。

    “唉。”我也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庆幸还是也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于是我开始注意她的门口。我知道,厂内的职工和家属,谁也不会再到她那间屋里去的。

    “说不定柳书记会突然回来的。”“她乡下的亲戚会来看她的。”我这么对自己说。可是,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来,连她上面的3个儿子都不见了,好象是托人送到柳书记老家去了。

    “她买了红糖、生姜么?她买了老酒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脑子里会冒出和革命形势毫不相干的念头。

    “操你的闲心,你嫌她骂你骂得还不够?”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

    “术后的身体一定很冷,创口一这定很疼,别落下病根才好。女人家,一辈的事哪。”

    “活该!你看她打黄副书记的凶煞样,还有点人味吗?”

    我终于把目光从那扇关闭着的门上收回,进了自己的屋,打起小胖的毛线大衣来。可我的思想老溜号,一个简单的花样,打错了,拆掉,重新打,又错了。

    她坏,她狠,可我们平日里为什么都不跟她说呢?如果她是棵有毒的夹竹桃,那么我们是不是也曾当过促使她生长的肥水呢?

    该死,毛衣又打错了。

    “妈——妈,妈——妈!”小胖在牙牙学语。

    她吃过早饭没有?她好像一直就没下过楼这个想法顽固地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小胖的欢笑也失去了魅力。我往门口探了探头,走廊的尽头,柳家老四坐在地上哭:“妈妈,我饿了呀,呜呜”

    我一把抱起儿子,也没看看四周有没有监视的眼睛,毅然朝她家走去,进了屋,我没有看床上的她,只把小胖往床上一放,把米放在钢精锅里,把煤油炉点上,把柳如天从地上拉起来

    “你的绝育证明呢?”我终于转过头来,和她正式打了个照面。

    “造反派拿走了。”她有气无力地说,为了证明没撒谎,她掀起衣服,那儿有一排丑陋的刀口缝线。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凭证明,给你把配给的红糖老酒买来。”

    “你你”半天,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忽然,她把被子拉上,蒙了头,在里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十

    一辆无遮无挡、缝隙有两指宽的破板车,艰难地朝着茫茫的公路尽头而去。腊月廿六的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割着人肉,拉车的弓着背,佝着腰,风戏弄着他单薄的裤腿,啪哒啪哒响。

    一颗武斗的子弹,尖叫着从我们头上掠过,车夫像被抽了一鞭的老马,费力地小跑了几步。

    “天黑前到得了瑞县么?”阿凤从埋着她身子的行李中探出脑袋。可是风把她的声音刮跑了。瑞县是我们回乡的中转站,听说那里的武斗还不太凶,汽车照常开。

    身下的稻草窸窸窣窣地响,小胖在被堆子下面蠕动起来:“妈,尿尿。”

    “抱出去非冻坏不可,就尿车上”阿眉阻止我道。她的嘴巴抽搐了一下。我们的膝上都坐着个孩子,又压着那么多被卷儿,腿脚早已麻木了。

    “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阿凤手里拿着这张传单。她撇了撇嘴,把它揉作一团,仍了出去。风裹挟着它,骨碌碌滚下公路的斜坡。

    我们这几个农村户口的师妈们,随着这辆破车的两个轱辘,离万年县城越来越远了

    娘家、婆家,婆家、娘家。在荒唐的岁月里,我像一只不懂节气的候鸟,拖着儿子,奔波辗转在坎坷的路上,而再也不曾去过万年县一次。

    那些年,我舍弃了青春,舍弃了健康,甚至舍弃了相当的母爱;但是我没有舍弃我的绘图仪器。当历史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终于得到了承认,成为我婆婆所在的小城机械厂一名出色的绘图员。但是,我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车间,和那些笨重粗糙的铁件打交道。

    那天的朝阳格外和煦。我踩着平整的柏油马路上班去。一辆辆新颖的自行车,一张张青春焕发的脸——其中包括我那20岁身高马大的儿子,从我眼前轻快地掠过

    “彤彤电话!”我刚一跨进厂门口,值班室的老王头叫了我。

    我抓起话筒:“那位找我呢?”

    “我呀,陈秀英。”电话里是一个可爱的女高音。

    陈秀英?李秀英,张秀英,王秀英生活里仿佛有许多个秀英;她们离我有时很近,有时又很遥远,我实在搞不清她们的姓氏。

    对方的笑声非常清脆“不记得我了?你个没良心的!”

    “我实在记不起了。”我抱歉地说。

    “万年县的柳师妈!”

    “啊,原来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住青春饭店102号,你快来啊。”

    久别重逢总是叫人愉快的,尽管对方不一定是你的好友。下班后,我马上向着青春饭店跑去。

    柳师妈满面春风地站起来,伸出她那软绵绵的手拉住我,她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大概是我手指上的硬茧硌疼了她。她的印堂子一闪一闪地,照着我那已经失去弹性和光泽的脸。算来,她已经50整了,但看起来她至少比我年轻5岁。

    “出差?”听小余说过,柳书记恢复工作后,她就进百货公司当采购员了。

    她含笑摇了摇头。

    “看病?”我们市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杭州上海都有病人慕名而来的。别看柳师妈光彩照人,说不定有什么

    她又摇了摇头,给我沏了杯茉莉花茶。我看着杯里的茉莉花慢慢发胀、舒展,等待她的下文。

    “老柳的叔叔离休了。”她终于开口了,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等她继续说下去,她跑了200多公里的路,总不会专为告诉这个对我毫不相干的消息吧。

    “老柳也快了。”她又叹了口气,一付黯然神伤的样子。这是怎么啦?离休就离休吧,又不是跟你离婚。

    她见我没有反应,忽然话锋一转,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上:

    “你们厂有个挺能唱的妞儿,叫什么什么来着?”

    “白云!”我高兴了。我喜欢这个姑娘,她是我们厂的骄傲。去年在全省的业余歌手会演上拿了个金奖。瞧瞧,名气大了,连那个偏远的万年县都晓得了。

    “你在电视上见过她?”我问。

    “什么电视上,她跑到我家来了。我们那大公子,也搞这一行,两人在那次会演上好上了。”

    “那好呀,两朵云飘到一块了。”

    “白云这人,怎么样?”

    我明白了,这个未来的婆婆是考察来了。

    “她的才貌,你已见过;人品么,也是极好的,坦坦荡荡,不骄不躁,还是干活的一把手。”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为白云担心了。一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常常有人钻天觅缝地找她的错处。

    “她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我松了口气。赶忙说:“她的父亲是我们厂的钳工,母亲是家属工。没有遗传病,人也正派”

    “说说姑娘有什么劣迹。”

    杯子里的花茶吸饱了水,沉甸甸的,一片片地下沉。我不说话了,谁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实话说给你听吧,彤彤,我想让他们俩分手。”

    我打了个冷战,杯子里的水泼了些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相中的是另一个女孩子。”

    “是你找对象,还是你儿子找对象?新时代的焦仲卿之母,你要棒打孔雀东南飞啊。”

    柳师妈笑而不答。我压下心头的火气问:

    “你说的那女孩会唱歌么?”

    “不会。”

    “漂亮么?”

    “也不怎么样。”

    “你们如云喜欢么?”

    “他喜欢我就不上你这儿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呷了口茶,专等她的回答。

    “那姑娘的父亲,是刚提拔的万年县县委副书记!”

    我仿佛被烫着了,一口茶吐回到杯子里。

    “老大不带个好头,下边的弟弟怎么办?老柳离休后,这日子还过不过?老大若娶了书记的千金,我还可以跟着享几年老太太的福呐。”

    我把茶杯放回去,起身告辞。柳师妈焦急地拉住我:

    “彤彤,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好吧。你不肯说,我自己会找她去,总不能因为她,破坏我们家庭幸福”

    一阵风,贴着走廊地面吹过,把垃圾和灰尘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