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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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白冰大我两岁，却远没有我结实。她薄薄的身板，薄薄的脸皮，薄薄的嘴唇；手掌更薄，举起来对着日头一照，居然能看到里头的河流湖泊。个子却高，高高薄薄的像一碰就碎的玻璃片人儿。
她比我迟半个月到黄浜小学，代的是我的平行班四（乙）班的课。上课前几分钟，她一次一次地往厕所跑。我问她：很紧张吗？她不答，只是笑笑，却笑得哀婉，笑得凄楚，叫我心里生出些许怜悯来。
上课钟一敲，她像被人打了一记似地猛跳起来，端起早已准备得整整齐齐的备课本、教科书、粉笔盒，外加一条指示棒，匆匆忙忙地往四（乙）教室跑。四（甲）四（乙）教室紧靠着，我看见她那个教室的门是关着的，里边很静，静得叫人生疑。吕白冰推开门，一脚跨了进去，一个破畚箕从天而降，带着半畚箕的废纸垃圾兜头盖脸地向她砸来，这还不算，一条破篾茬茬将她从额角到腮帮拉了条四寸长的口子。
我不晓得她是怎么跑出教室的。等我赶到办公室，她正背着身子站着，一只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纸屑、草棵子在她那带点卷卷的头发上簌簌发抖。
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严校长大为震怒。他叫上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和在家养病的原班主任，风风火火地进了四（乙）班教室，校长带头对“畚箕空降事件”作了声色俱厉的批判，接着是教导主任批，再接着是原班主任批，总务主任不批，但那阴沉的脸比最凶的批判还吓人。下课铃响了，领导们仍狠批不止，引得全校的学生趴在窗口看，却静悄悄的气都不敢透，直到那个肇事者受不住压力自己站了出来。
我端了盆水，吕白冰背着身子将脸擦了，麻玉珍递她个梳子，吕白冰背着身子将头发梳了，才转过脸，红红的双眼，红红着半边脸，仍旧上课去了。倒因祸得福，四（乙）班从此不敢明目张胆地吵闹，省了我初来时的许多麻烦。
然而她的声音太低，哼哼唧唧的比蜜蜂蟋蟀响不了多少。一会儿，就听得后边学生叫：“吕老师，大声点儿，我们听不见！”吕白冰便红了脸，赶忙将嗓门往上提，但不知是中气不够还是底气不足，说不了几句那声音又低了下去。学生们又嚷：“吕老师，讲讲响点，我们听不见！”校长余怒未消，一听见吵吵声便又跑了过去，鼓出了铜球眼睛吼道：“听不见听不见！你们嚷嚷着就听得见了？——不许说话！集中精力听！支起你们的耳朵听！”学生们就不敢再嚷，课堂纪律安然无恙，让我反倒羡慕不已了。
放学后，总务主任带我和白冰去收拾寝室。黄浜小学的老师大都是本地人，他们都住黄浜自己家里，只有几个外地教师才住祠堂楼。这以前的日子我是住在柳裳柳老师家里，如今有了吕白冰这个伴儿，学校便考虑给我俩腾间房。我们跟着总务主任斜穿过整个操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打谷场上，便看见额着“黄家祠堂”的那老屋的正门。进了祠堂门，左拐一个弯，走完一步一吱呀的窄木梯，迎面就是一扇下边破损的门。总务主任一推门，一股陈年的尘土气味混合着新鲜的鼠尿气味扑面而来。
吕白冰便缩缩地往后退，我一把拉住她，把她拖了进来。
房子又狭又长，南边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越往北便越矮越黑。深深黑黑的好像没个尽头。总务主任不说话，提了桶水就洒，大捧大捧的水下去，却碰不着地板，只化作一个个泥尘丸子满地乱滚；越往北洒，那灰尘就越厚，地板也越虚弱。我说：“总务主任，小心将楼板踩坍把你给掉下去！”——总务主任好块头，那份量恐怕比我和吕白冰的总和还多。我接过水桶一路洒水过去，那楼板竟像跷跷板般地一起一伏，吓得吕白冰直哆嗦。
挖了四五畚箕的尘土，才渐渐地见到楼板的身子来。吕白冰惕惕然，问：这楼能住人？我说：北边的我们且不管它，南边一截就够我们铺两张床了。
总务主任搬来了四条学生课凳，两块木板，平行着在窗下一搭，两张相对着的床就搭成了。又端来一张学生课桌，在两张床之间一挤，便是我们的写字台。吕白冰打开她的行囊，搬出一大摞砖头书来。我一看，有小学生字典，新华词典，成语词典，辞源辞海。我笑了，说：哪里跑出个大学究来，你想变个蛀书虫，还是要利用这些砖头书将学生压服？她不答，也笑笑，笑得淡淡的，浅浅的。我翻着那些散发着墨香檀香樟脑香的精装典书，心血来潮说：“你家从前准是个大地主，小地主是决决不买这么多书的！”吕白冰竟青了脸，连嘴唇也青了。让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逗你玩呢，怎么就当真了。
晚上，老师们照例是聚集在办公室里，或备课，或批改作业，两人合用一盏灯。那种灯我们那一带叫“美孚灯”小葫芦般的玻璃灯罩，大葫芦般的玻璃灯座，皆是空肚的，座里装着煤油，煤油里卧一条纱织的扁灯芯，灯芯头上剪成圆弧，那灯火便是扁圆的，也亮，又温柔。因为刚刚发生畚箕空降事件，那晚的办公就改成了校务会议，讨论对肇事者的处分问题。
老师们一个个发表意见，有慷慨陈词的，有义愤填膺的，表现出少有的同仇敌忾。吕白冰却一言不发，只低眉垂眼批改她的作业。最后校长宣布给那学生记大过处分时，吕白冰却一下子涨红了脸，急急地说道：“断断不可以的！”问她为什么，却不说，只是重复那句：“断断不可以的。”大家便觉得莫名其妙，互相交流了几个眼神，校长也摇摇头，不再坚持，那学生就幸运地免掉了一次处分。
九点半，办公结束，我和吕白冰端了盏十字灯返回到了寝室。灯光摇曳着，我们这屋子便越发显得空寂荒凉，北边便越发显得鬼影曈曈。我躺倒床上，闻着那仍旧浓烈的鼠尿气味，便有些想家。吕白冰还坐着，继续细细地写她的教案，不时地去翻她的砖头词典，翻得极频繁，也极熟练。我忽想起我那“繁衍子孙”；吕白冰是大概不会犯“爸爸生儿”这类错误的了。
“吕白冰，你晓得这屋子原先是放什么的？”我问。吕白冰的魂儿还在词典上，漫不经心地应：“放什么？”我说：“放牌位的。”她问：“什么牌位呀？”我说：“你这个大学究，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牌位就是死人的户口牌牌，木做的，写着老祖宗的生辰八字，婚配情况，子嗣业绩；我刚来的那天来看过，这屋子简直是一片坟地，那些牌位就像墓碑，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吕白冰手里的词典颓然跌落，瘦瘦的脸便在灯影中抽动。我说：“你怕什么？这牌位也罢，坟地也罢，又不等于鬼，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的；就是有，跟我们又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也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的，你怕什么？”我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套“鬼理论”正自鸣得意，一抬眼，只见吕白冰双眼噙满了泪水，眼帘子一动，那泪珠儿成串地跌落下来。我慌了，连忙问怎么啦？她不答，只拿一条雪白的手绢揾那被畚箕蔑划破的伤口，看着手绢上的血痕，才戚戚地说：“那学生们跟我有什么冤仇？为何要那样作弄我？”我振振有词说：“那不叫冤仇，那叫调皮捣蛋，我妈说，调皮捣蛋是儿童的天性。”
吕白冰无语。我想起晚上的校务会议，又问：你为什么就不让处分那个捣蛋鬼呢？吕白冰叹了口气，半晌，才说：我不想得罪任何人。便吹了灯，钻进被窝。
半夜里，我被一阵急急的呼喊声弄醒，迷糊中，只听得吕白冰用极恐惧极压抑的声音说：“聃聃，你听，有人拨我们门闩！”我一吓，灵清了。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我说：“你做梦吧？”她说：“我还没睡着。”我不放心了，穿条短裤就跳出被窝，去摸门闩。那是根两指宽、尺把长的横闩，木做的，极轻松，滑出来，笃，滑进去，笃。老实说，外头的人只要手持小刀钢尺什么的，拨拨就开。可谁干这缺德事呢？我们数数楼上四个男人，校长，总务主任，教导主任，体育老师盖甫，全是堂堂正正的。我说，许是外头的贼。白冰说，不对；若是外头贼上楼，怎么没听见楼梯的吱呀声？
我正要倒头继续睡觉，吕白冰期期艾艾地说：“你，小便吗？”我说：“我夜里从来不小便。”“那你陪陪我，可行？”完全是哀求的口气，我叹了口气，两人便同时穿衣服，外边很冷，我们将全部衣服穿齐，点上十字灯下楼。祠堂里没有厕所，我们出了祠堂门，穿过打谷场，来到大路边的农民茅坑上。她便得好急，简直刻不容缓。回头的路上，一阵大风吹过，十字灯的火苗一下子拉到了灯罩口，熄了，她一把攥住我的手，那手冰冷冰冷，却又汗水涔涔。如此几夜，夜夜惊惊乍乍，夜夜要上厕所，闹得我最爱睡觉的人也睡不好觉了。
星期六，照例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日子，不是蜻蜓点水式的结合，是实打实的起五更落半夜，水里滚泥里爬的结合。累了十几个小时，晚饭后我放倒便睡死了过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被一种声音弄醒，强撑开重如闸门的眼皮，灯亮着，只见吕白冰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她双手按着肚子，双脚紧紧交扭在一起，一蹦一蹦原地跳跃，口里喊着：“聃聃，快快！”我迷迷糊糊地问：“快什么？”她苦着脸说：“上厕所。”我明白过来，伸着僵硬的四肢穿衣裤，没等我下床，她哇的一声哭了，尿水顺着她的裤腿哗哗直泻，又顺着地板，浩浩荡荡地向北边而去，终于撞了北墙，便顺着墙脚淅淅沥沥淌到楼下那三（甲）班的教室里去了。
吕白冰蹲在地上，抱着头哀哀地哭，声音很微弱，却叫人肝肠寸断。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半天，才说：你放心，我不告诉人。她仍然哭。我说，我告诉人是小狗。她还是哭。我说，我告诉人我爸爸也是小狗、爷爷也是小狗、太公也是小狗；还不行吗？她终于不哭了，换了裤子上床。为了道歉，——谁让我睡得那么死？我一早起来就洗地板，用整桶整桶的水来冲洗，那些水顺着地板统统往北淌，到了墙脚统统变成瀑布往楼下泻，直洗得三（甲）班成了个海泥涂。校长发现了，大吼着问怎么回事，我说我将一桶水打翻了，校长说一桶水有那么多吗？我说我将第二桶第三桶都打翻了，因为这楼板是跷跷板，一跷就翻。
幸好这天是星期天，三（甲）教室有一整天的时间在西北风中干燥。洗过楼板后我们都回家，回家后我当然向妈妈汇报了吕白冰的情况。
“肯定是受过大惊小吓的。”妈下结论道“那以后她一受惊或者一紧张就尿急，甚至小便失禁。”妈接着就猜测吕白冰到底受过什么惊吓：“被毒打过？”“被炸弹震过？”——我们很小的时候家乡曾有炸弹爆炸过；“被强奸过？”——说到这里，妈立即给我一枚大铁钉，说：带回黄浜去，在那门闩上钻个洞，睡觉前，用它将门闩销上，外边就拨不进了。
吕白冰却一下子带来三件宝贝：一只痰盂，从此后她夜尿就不必求助于我了；另外两件绝对是奢侈品：一双雨靴，一双手套。雨靴是高筒的，一穿便穿到腿肚子上；手套简直是神啦，戴上手，服服帖帖得跟没戴一样的灵活舒服，那暖和却暖到身上去；摘下来，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全都飞速地自动叠好，大拇指弯过来压在手心，跟刚刚熨过一般服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穿过任何雨靴戴过任何手套，就是今天我也没见过这么神奇的手套。吕白冰将手套分开，我和她一人一只；雨靴没分，两只都她一人穿着。我戴着那只手套整日里拿粉笔写字、抓黑炭烤火，过后摘下来抖抖，那手套便像新买般的纤尘不染，熨熨贴贴。
有一天，严校长在办公室里用红笔画箭头，那是张学费收缴进度表。那时候很少有学生能在开学时把学费缴齐的，一年到头需要班主任不断地催讨。吕白冰一看那箭头便红了脸。她悄悄地对我说；“放学后我们结伴讨学费去。”我那时刚刚尝到了家访的甜头，便强调说：“主要是家访，兼带讨学费。”我们各自让自己的班长带路，个个课外活动的时间都去家访，——当然不会忘记讨学费。多时一次出去能讨个七八块，少时也有七八角，校长画箭头时便有了笑脸。我一高兴，就用普通话说：一下子都能收齐多好啊！吕白冰说：聃聃，这“都”才读dou，而“多”是读“duo”的；接着她又读了几遍，果然好听。那时候乡间教师的普通话都是土洋结合，而吕白冰居然能将“都”“多”分得清清楚楚，让我不禁刮目相看。
有一次晚饭后，我们去找一个晚饭前总也找不着的家长，回来时天已擦黑，路遇一个卖鱼小贩，他的挑子里尚剩一条袜带宽的小带鱼，我很自然地记起自己已经半年未见荤腥了，于是我便将它买下。回到祠堂楼，看看这条荧光闪闪的带鱼。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明天，否则我准会发疯。于是我考虑如何将它弄熟，当时全部的炊具只有一只能蒸半斤米饭的铝制饭盒。我跑到操场里，捡来三块砖头，在我们寝室的北边靠墙处摆了个“门”形，刚好架住我的饭盒。吕白冰说：“你疯啦？”我不理，拿起她的铅笔刀就剖鱼，然后洗鱼，然后将那条弄干净了的带鱼盘在饭盒里，再在空隙处撒些米，再加水，还没有忘记到对门的总务主任处讨一撮盐。我再次到楼下，抱了一堆修课桌修下的刨花，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吕白冰青了脸，青了嘴唇，连眼珠子都青了，她喊：“你要将整个楼都烧掉吗？”我答：“我又不是死人，会让楼烧掉吗？”她见扭不过我，咚咚地便往楼下跑，我只道她又要上厕所，一会儿，她脸红脖子粗地提了一大桶水上来，也不怕北边的楼板摇摇欲坠，一直以一级战备状态站在我火红的“灶”边，然那双腿却在我面前簌簌发抖。等到我用起泡的手端下了煮熟的带鱼盒饭，她便她给我做全部的善后工作，那份细心，那份谨慎。我忽然想，跟这个人在一起会一生平安的。
我吃着天底下最美味的带鱼盒饭，——读者若不相信可照我的方法做一次，——忽然又心血来潮，我说：“吕白冰，你家遭过大火灾吗？我妈说你肯定遭过大惊大吓的。”吕白冰正在扫除楼板上那被浇得湿淋淋的灰烬，听了我的话，一楞，扫帚便倒了下去。我盯着问，那时我还不懂别人的隐私是不好打听的。吕白冰摇摇头，双眼又汪出泪水来。
四（乙）班的原班主任康复回来了，吕白冰眼看就要就要走了，我、盖甫、麻玉珍都恋恋不舍起来。刚好两天前二（甲）班的班主任摔了一跤，将左手的一根骨头给摔断了，本来她还吊吊着一只手坚持上课，因为吕白冰要走，她便不坚持了，因此吕白冰便换成了二（甲）班的班主任。她到二（甲）班后，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马粪纸，夜办公结束回到寝室，她总拿着马粪纸裁裁剪剪写写画画，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备课。我说，你这么备课，都快当模范教师了。她笑笑，笑出些许安慰来。
只是还要夜尿，当然是尿在痰孟里。然倒痰孟也是件麻烦事：天未亮她不敢出门，天亮了又怕人看见难为情，所以吕白冰倒痰盂的时间总选在天亮与未天亮之间。有一个凌晨，吕白冰倒痰盂回来，那气便喘得恐慌，我睁开眼，见她双手紧紧压在胸口，仿佛不这么压着心脏就会蹦了出来，我忙问：撞见鬼啦？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复又趴在门缝里往外张望。我跳下床，挤在她身边她往外张望，楼梯头没窗，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吕白冰回转身，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我跟了过去，钻进她的被窝，非要她说说刚才撞见什么鬼不可。她已经安静下来了，将身子扭向墙壁，幽幽地说：我不想得罪人。我推了她一把说：你不想得罪人，可你已经将我得罪了，告诉你吕白冰，这一回你若再不说，我就不跟你好了。她犹豫了一会，扭过脸道，我说给你，你可万万不能说出去！我发了誓，于是她贴着我耳朵，说刚才看见某某老师从某某老师房里出来。这两个某某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因为我发过誓，所以这里就不能写出来。然而这消息太叫人震惊，太叫我不能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吕白冰的眼睛。
两天后，教导主任奉校长之命，宣布要到吕白冰班听课。教导主任经常来这么一类的突然袭击，为的是测一测教师的真正水平。吕白冰便又一次一次地往厕所跑。我说：“吕白冰你别怕。”她说；“不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她说：“没什么好
吕白冰大我两岁，却远没有我结实。她薄薄的身板，薄薄的脸皮，薄薄的嘴唇；手掌更薄，举起来对着日头一照，居然能看到里头的河流湖泊。个子却高，高高薄薄的像一碰就碎的玻璃片人儿。
她比我迟半个月到黄浜小学，代的是我的平行班四（乙）班的课。上课前几分钟，她一次一次地往厕所跑。我问她：很紧张吗？她不答，只是笑笑，却笑得哀婉，笑得凄楚，叫我心里生出些许怜悯来。
上课钟一敲，她像被人打了一记似地猛跳起来，端起早已准备得整整齐齐的备课本、教科书、粉笔盒，外加一条指示棒，匆匆忙忙地往四（乙）教室跑。四（甲）四（乙）教室紧靠着，我看见她那个教室的门是关着的，里边很静，静得叫人生疑。吕白冰推开门，一脚跨了进去，一个破畚箕从天而降，带着半畚箕的废纸垃圾兜头盖脸地向她砸来，这还不算，一条破篾茬茬将她从额角到腮帮拉了条四寸长的口子。
我不晓得她是怎么跑出教室的。等我赶到办公室，她正背着身子站着，一只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纸屑、草棵子在她那带点卷卷的头发上簌簌发抖。
这个玩笑开得太过分了，严校长大为震怒。他叫上教导主任、总务主任和在家养病的原班主任，风风火火地进了四（乙）班教室，校长带头对“畚箕空降事件”作了声色俱厉的批判，接着是教导主任批，再接着是原班主任批，总务主任不批，但那阴沉的脸比最凶的批判还吓人。下课铃响了，领导们仍狠批不止，引得全校的学生趴在窗口看，却静悄悄的气都不敢透，直到那个肇事者受不住压力自己站了出来。
我端了盆水，吕白冰背着身子将脸擦了，麻玉珍递她个梳子，吕白冰背着身子将头发梳了，才转过脸，红红的双眼，红红着半边脸，仍旧上课去了。倒因祸得福，四（乙）班从此不敢明目张胆地吵闹，省了我初来时的许多麻烦。
然而她的声音太低，哼哼唧唧的比蜜蜂蟋蟀响不了多少。一会儿，就听得后边学生叫：“吕老师，大声点儿，我们听不见！”吕白冰便红了脸，赶忙将嗓门往上提，但不知是中气不够还是底气不足，说不了几句那声音又低了下去。学生们又嚷：“吕老师，讲讲响点，我们听不见！”校长余怒未消，一听见吵吵声便又跑了过去，鼓出了铜球眼睛吼道：“听不见听不见！你们嚷嚷着就听得见了？——不许说话！集中精力听！支起你们的耳朵听！”学生们就不敢再嚷，课堂纪律安然无恙，让我反倒羡慕不已了。
放学后，总务主任带我和白冰去收拾寝室。黄浜小学的老师大都是本地人，他们都住黄浜自己家里，只有几个外地教师才住祠堂楼。这以前的日子我是住在柳裳柳老师家里，如今有了吕白冰这个伴儿，学校便考虑给我俩腾间房。我们跟着总务主任斜穿过整个操场，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打谷场上，便看见额着“黄家祠堂”的那老屋的正门。进了祠堂门，左拐一个弯，走完一步一吱呀的窄木梯，迎面就是一扇下边破损的门。总务主任一推门，一股陈年的尘土气味混合着新鲜的鼠尿气味扑面而来。
吕白冰便缩缩地往后退，我一把拉住她，把她拖了进来。
房子又狭又长，南边有个一尺见方的小窗，越往北便越矮越黑。深深黑黑的好像没个尽头。总务主任不说话，提了桶水就洒，大捧大捧的水下去，却碰不着地板，只化作一个个泥尘丸子满地乱滚；越往北洒，那灰尘就越厚，地板也越虚弱。我说：“总务主任，小心将楼板踩坍把你给掉下去！”——总务主任好块头，那份量恐怕比我和吕白冰的总和还多。我接过水桶一路洒水过去，那楼板竟像跷跷板般地一起一伏，吓得吕白冰直哆嗦。
挖了四五畚箕的尘土，才渐渐地见到楼板的身子来。吕白冰惕惕然，问：这楼能住人？我说：北边的我们且不管它，南边一截就够我们铺两张床了。
总务主任搬来了四条学生课凳，两块木板，平行着在窗下一搭，两张相对着的床就搭成了。又端来一张学生课桌，在两张床之间一挤，便是我们的写字台。吕白冰打开她的行囊，搬出一大摞砖头书来。我一看，有小学生字典，新华词典，成语词典，辞源辞海。我笑了，说：哪里跑出个大学究来，你想变个蛀书虫，还是要利用这些砖头书将学生压服？她不答，也笑笑，笑得淡淡的，浅浅的。我翻着那些散发着墨香檀香樟脑香的精装典书，心血来潮说：“你家从前准是个大地主，小地主是决决不买这么多书的！”吕白冰竟青了脸，连嘴唇也青了。让我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逗你玩呢，怎么就当真了。
晚上，老师们照例是聚集在办公室里，或备课，或批改作业，两人合用一盏灯。那种灯我们那一带叫“美孚灯”小葫芦般的玻璃灯罩，大葫芦般的玻璃灯座，皆是空肚的，座里装着煤油，煤油里卧一条纱织的扁灯芯，灯芯头上剪成圆弧，那灯火便是扁圆的，也亮，又温柔。因为刚刚发生畚箕空降事件，那晚的办公就改成了校务会议，讨论对肇事者的处分问题。
老师们一个个发表意见，有慷慨陈词的，有义愤填膺的，表现出少有的同仇敌忾。吕白冰却一言不发，只低眉垂眼批改她的作业。最后校长宣布给那学生记大过处分时，吕白冰却一下子涨红了脸，急急地说道：“断断不可以的！”问她为什么，却不说，只是重复那句：“断断不可以的。”大家便觉得莫名其妙，互相交流了几个眼神，校长也摇摇头，不再坚持，那学生就幸运地免掉了一次处分。
九点半，办公结束，我和吕白冰端了盏十字灯返回到了寝室。灯光摇曳着，我们这屋子便越发显得空寂荒凉，北边便越发显得鬼影曈曈。我躺倒床上，闻着那仍旧浓烈的鼠尿气味，便有些想家。吕白冰还坐着，继续细细地写她的教案，不时地去翻她的砖头词典，翻得极频繁，也极熟练。我忽想起我那“繁衍子孙”；吕白冰是大概不会犯“爸爸生儿”这类错误的了。
“吕白冰，你晓得这屋子原先是放什么的？”我问。吕白冰的魂儿还在词典上，漫不经心地应：“放什么？”我说：“放牌位的。”她问：“什么牌位呀？”我说：“你这个大学究，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牌位就是死人的户口牌牌，木做的，写着老祖宗的生辰八字，婚配情况，子嗣业绩；我刚来的那天来看过，这屋子简直是一片坟地，那些牌位就像墓碑，密密麻麻、密密麻麻”
吕白冰手里的词典颓然跌落，瘦瘦的脸便在灯影中抽动。我说：“你怕什么？这牌位也罢，坟地也罢，又不等于鬼，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的；就是有，跟我们又非亲非故，无冤无仇，也不会来找我们麻烦的，你怕什么？”我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这套“鬼理论”正自鸣得意，一抬眼，只见吕白冰双眼噙满了泪水，眼帘子一动，那泪珠儿成串地跌落下来。我慌了，连忙问怎么啦？她不答，只拿一条雪白的手绢揾那被畚箕蔑划破的伤口，看着手绢上的血痕，才戚戚地说：“那学生们跟我有什么冤仇？为何要那样作弄我？”我振振有词说：“那不叫冤仇，那叫调皮捣蛋，我妈说，调皮捣蛋是儿童的天性。”
吕白冰无语。我想起晚上的校务会议，又问：你为什么就不让处分那个捣蛋鬼呢？吕白冰叹了口气，半晌，才说：我不想得罪任何人。便吹了灯，钻进被窝。
半夜里，我被一阵急急的呼喊声弄醒，迷糊中，只听得吕白冰用极恐惧极压抑的声音说：“聃聃，你听，有人拨我们门闩！”我一吓，灵清了。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我说：“你做梦吧？”她说：“我还没睡着。”我不放心了，穿条短裤就跳出被窝，去摸门闩。那是根两指宽、尺把长的横闩，木做的，极轻松，滑出来，笃，滑进去，笃。老实说，外头的人只要手持小刀钢尺什么的，拨拨就开。可谁干这缺德事呢？我们数数楼上四个男人，校长，总务主任，教导主任，体育老师盖甫，全是堂堂正正的。我说，许是外头的贼。白冰说，不对；若是外头贼上楼，怎么没听见楼梯的吱呀声？
我正要倒头继续睡觉，吕白冰期期艾艾地说：“你，小便吗？”我说：“我夜里从来不小便。”“那你陪陪我，可行？”完全是哀求的口气，我叹了口气，两人便同时穿衣服，外边很冷，我们将全部衣服穿齐，点上十字灯下楼。祠堂里没有厕所，我们出了祠堂门，穿过打谷场，来到大路边的农民茅坑上。她便得好急，简直刻不容缓。回头的路上，一阵大风吹过，十字灯的火苗一下子拉到了灯罩口，熄了，她一把攥住我的手，那手冰冷冰冷，却又汗水涔涔。如此几夜，夜夜惊惊乍乍，夜夜要上厕所，闹得我最爱睡觉的人也睡不好觉了。
星期六，照例是“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日子，不是蜻蜓点水式的结合，是实打实的起五更落半夜，水里滚泥里爬的结合。累了十几个小时，晚饭后我放倒便睡死了过去。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我被一种声音弄醒，强撑开重如闸门的眼皮，灯亮着，只见吕白冰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她双手按着肚子，双脚紧紧交扭在一起，一蹦一蹦原地跳跃，口里喊着：“聃聃，快快！”我迷迷糊糊地问：“快什么？”她苦着脸说：“上厕所。”我明白过来，伸着僵硬的四肢穿衣裤，没等我下床，她哇的一声哭了，尿水顺着她的裤腿哗哗直泻，又顺着地板，浩浩荡荡地向北边而去，终于撞了北墙，便顺着墙脚淅淅沥沥淌到楼下那三（甲）班的教室里去了。
吕白冰蹲在地上，抱着头哀哀地哭，声音很微弱，却叫人肝肠寸断。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好半天，才说：你放心，我不告诉人。她仍然哭。我说，我告诉人是小狗。她还是哭。我说，我告诉人我爸爸也是小狗、爷爷也是小狗、太公也是小狗；还不行吗？她终于不哭了，换了裤子上床。为了道歉，——谁让我睡得那么死？我一早起来就洗地板，用整桶整桶的水来冲洗，那些水顺着地板统统往北淌，到了墙脚统统变成瀑布往楼下泻，直洗得三（甲）班成了个海泥涂。校长发现了，大吼着问怎么回事，我说我将一桶水打翻了，校长说一桶水有那么多吗？我说我将第二桶第三桶都打翻了，因为这楼板是跷跷板，一跷就翻。
幸好这天是星期天，三（甲）教室有一整天的时间在西北风中干燥。洗过楼板后我们都回家，回家后我当然向妈妈汇报了吕白冰的情况。
“肯定是受过大惊小吓的。”妈下结论道“那以后她一受惊或者一紧张就尿急，甚至小便失禁。”妈接着就猜测吕白冰到底受过什么惊吓：“被毒打过？”“被炸弹震过？”——我们很小的时候家乡曾有炸弹爆炸过；“被强奸过？”——说到这里，妈立即给我一枚大铁钉，说：带回黄浜去，在那门闩上钻个洞，睡觉前，用它将门闩销上，外边就拨不进了。
吕白冰却一下子带来三件宝贝：一只痰盂，从此后她夜尿就不必求助于我了；另外两件绝对是奢侈品：一双雨靴，一双手套。雨靴是高筒的，一穿便穿到腿肚子上；手套简直是神啦，戴上手，服服帖帖得跟没戴一样的灵活舒服，那暖和却暖到身上去；摘下来，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全都飞速地自动叠好，大拇指弯过来压在手心，跟刚刚熨过一般服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穿过任何雨靴戴过任何手套，就是今天我也没见过这么神奇的手套。吕白冰将手套分开，我和她一人一只；雨靴没分，两只都她一人穿着。我戴着那只手套整日里拿粉笔写字、抓黑炭烤火，过后摘下来抖抖，那手套便像新买般的纤尘不染，熨熨贴贴。
有一天，严校长在办公室里用红笔画箭头，那是张学费收缴进度表。那时候很少有学生能在开学时把学费缴齐的，一年到头需要班主任不断地催讨。吕白冰一看那箭头便红了脸。她悄悄地对我说；“放学后我们结伴讨学费去。”我那时刚刚尝到了家访的甜头，便强调说：“主要是家访，兼带讨学费。”我们各自让自己的班长带路，个个课外活动的时间都去家访，——当然不会忘记讨学费。多时一次出去能讨个七八块，少时也有七八角，校长画箭头时便有了笑脸。我一高兴，就用普通话说：一下子都能收齐多好啊！吕白冰说：聃聃，这“都”才读dou，而“多”是读“duo”的；接着她又读了几遍，果然好听。那时候乡间教师的普通话都是土洋结合，而吕白冰居然能将“都”“多”分得清清楚楚，让我不禁刮目相看。
有一次晚饭后，我们去找一个晚饭前总也找不着的家长，回来时天已擦黑，路遇一个卖鱼小贩，他的挑子里尚剩一条袜带宽的小带鱼，我很自然地记起自己已经半年未见荤腥了，于是我便将它买下。回到祠堂楼，看看这条荧光闪闪的带鱼。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明天，否则我准会发疯。于是我考虑如何将它弄熟，当时全部的炊具只有一只能蒸半斤米饭的铝制饭盒。我跑到操场里，捡来三块砖头，在我们寝室的北边靠墙处摆了个“门”形，刚好架住我的饭盒。吕白冰说：“你疯啦？”我不理，拿起她的铅笔刀就剖鱼，然后洗鱼，然后将那条弄干净了的带鱼盘在饭盒里，再在空隙处撒些米，再加水，还没有忘记到对门的总务主任处讨一撮盐。我再次到楼下，抱了一堆修课桌修下的刨花，轰轰烈烈地烧起来。吕白冰青了脸，青了嘴唇，连眼珠子都青了，她喊：“你要将整个楼都烧掉吗？”我答：“我又不是死人，会让楼烧掉吗？”她见扭不过我，咚咚地便往楼下跑，我只道她又要上厕所，一会儿，她脸红脖子粗地提了一大桶水上来，也不怕北边的楼板摇摇欲坠，一直以一级战备状态站在我火红的“灶”边，然那双腿却在我面前簌簌发抖。等到我用起泡的手端下了煮熟的带鱼盒饭，她便她给我做全部的善后工作，那份细心，那份谨慎。我忽然想，跟这个人在一起会一生平安的。
我吃着天底下最美味的带鱼盒饭，——读者若不相信可照我的方法做一次，——忽然又心血来潮，我说：“吕白冰，你家遭过大火灾吗？我妈说你肯定遭过大惊大吓的。”吕白冰正在扫除楼板上那被浇得湿淋淋的灰烬，听了我的话，一楞，扫帚便倒了下去。我盯着问，那时我还不懂别人的隐私是不好打听的。吕白冰摇摇头，双眼又汪出泪水来。
四（乙）班的原班主任康复回来了，吕白冰眼看就要就要走了，我、盖甫、麻玉珍都恋恋不舍起来。刚好两天前二（甲）班的班主任摔了一跤，将左手的一根骨头给摔断了，本来她还吊吊着一只手坚持上课，因为吕白冰要走，她便不坚持了，因此吕白冰便换成了二（甲）班的班主任。她到二（甲）班后，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马粪纸，夜办公结束回到寝室，她总拿着马粪纸裁裁剪剪写写画画，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备课。我说，你这么备课，都快当模范教师了。她笑笑，笑出些许安慰来。
只是还要夜尿，当然是尿在痰孟里。然倒痰孟也是件麻烦事：天未亮她不敢出门，天亮了又怕人看见难为情，所以吕白冰倒痰盂的时间总选在天亮与未天亮之间。有一个凌晨，吕白冰倒痰盂回来，那气便喘得恐慌，我睁开眼，见她双手紧紧压在胸口，仿佛不这么压着心脏就会蹦了出来，我忙问：撞见鬼啦？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复又趴在门缝里往外张望。我跳下床，挤在她身边她往外张望，楼梯头没窗，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吕白冰回转身，钻进了自己的被窝，我跟了过去，钻进她的被窝，非要她说说刚才撞见什么鬼不可。她已经安静下来了，将身子扭向墙壁，幽幽地说：我不想得罪人。我推了她一把说：你不想得罪人，可你已经将我得罪了，告诉你吕白冰，这一回你若再不说，我就不跟你好了。她犹豫了一会，扭过脸道，我说给你，你可万万不能说出去！我发了誓，于是她贴着我耳朵，说刚才看见某某老师从某某老师房里出来。这两个某某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因为我发过誓，所以这里就不能写出来。然而这消息太叫人震惊，太叫我不能相信，但是我不能不相信吕白冰的眼睛。
两天后，教导主任奉校长之命，宣布要到吕白冰班听课。教导主任经常来这么一类的突然袭击，为的是测一测教师的真正水平。吕白冰便又一次一次地往厕所跑。我说：“吕白冰你别怕。”她说；“不怕。”我说：“没什么好怕的。”她说：“没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