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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入眼成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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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在以前,有人跟孟新堂讲什么一见钟情的话,他得回一句“胡扯”。

    今天的戏该是告一段落了,那群花白着头发的人又吵吵闹闹地打趣了一会儿,就拎着小板凳、大薄褂散了场。青年却没动,他将头抵在琵琶身上,伸长了腿坐着,看着懒洋洋的。

    远处走来一个大爷,手里的核桃转得挺溜,遥遥地就听见他喊:“哟,小沈今天不上班啊?”

    “昨晚值的大夜,今天还是。”

    “连着两天啊?”

    “跟人换班。”

    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倚着琵琶的侧影,孟新堂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朝前走了两步,离他更近了一些。砖铺的地面不大平稳,他没留神脚下,踩在了一个挺大的石子上。好在走得慢,倒没至于晃了身形。孟新堂低头,一侧脚,将那块石子踢到了墙根底下。

    约是石子骨碌碌的声音引起了青年的注意,他突然回头,朝着孟新堂看了过来。没防备地,就有了第一次对视。

    孟新堂一直想看看他的长相,可这会儿人家真的转过头,看过来了,他却又放错了注意力——第一眼入目的,竟然是他的头发。因为转头的过程中被琵琶身蹭着额头,此刻他额前的碎发乱糟糟的,没规则地趴翘着。孟新堂这才发现,青年的头发原来是半干。或许,是值完夜班,刚回家洗过澡?

    其实整体看上去,他挺老成稳重的,但当他朝自己看过来时,孟新堂竟然被一股盖不住的少年气袭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和这半干的头发有关。

    犹如影片里的英国绅士,青年朝他轻轻微笑,点了下头。

    孟新堂予以同样的回礼。

    他又起了脚步,这次站到了他的身侧。

    大概没想到他会过来,青年的眼中似是闪过了一瞬的讶异,但也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礼貌地站起身,依旧抱着琴。

    “抱歉,冒昧打扰,”孟新堂笑着朝他点了下头,“刚刚听见您弹的曲儿,觉得是真好听。”

    这样与人搭话,孟新堂还是头一遭。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笨拙又无趣,糟糕得很。

    好在面前的人倒是很淡定,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他只是直起身子,轻轻弯了弯唇角,说:“谢谢。”

    对话就这么停在了这里,孟新堂抬手,推了推金属的眼镜框,眼都没眨一下就开始扯谎:“是这样的,我妹妹一直嚷嚷着想学琵琶,我刚还以为您是专业的老师,还想问您收不收学生来着。”

    青年微偏了下脑袋,眼中隐着玩味的笑意,像是听了什么有趣又值得思考的话。

    “刚刚以为?那现在呢?觉得我不专业了?”

    不是个多严肃的人。

    听出来这轻微的玩笑意味,孟新堂的笑容更开,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当然不是,不过您刚刚不是说值大夜么?”他的视线向下,落在青年过分好看的手上,“所以我猜,您或许是医生。”

    或许还是外科的。

    这回青年笑出了声音,还弓身将怀里的琴小心地放在了石桌上。他摇着脑袋笑道:“您挺聪慧。”

    一旁的一个大爷收好了二胡,跟青年打招呼:“不走啊,我先走了啊。”

    “哎,”青年回身,朝他招招手,“您先走。”

    这回树下就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面对面了这么久,孟新堂才刚刚分出神来,留意眼前人的脸。

    倒不是多惊艳的长相,但干干净净,棱角分明,看着舒服,想接近。

    “我的确是医生,琵琶只是个爱好,承蒙您喜欢。”

    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孟新堂抿了抿唇,终是诚实地说:“很喜欢。”

    青年抬眼,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时间不短,让孟新堂觉得这人已经将他看了个透。

    “还不知道怎么称呼。”青年笑着说。

    孟新堂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自我介绍,自知失礼,他多少有些尴尬,自嘲般轻笑了一声:“您看我,都忘了自报家门。我的名字是孟新堂,新旧的新,庙堂的堂,若不介意的话,希望和您交个朋友。”

    孟新堂伸出了手,定定地瞧着青年。

    青年刚伸出手,却又马上改了路线。

    “哎,忘了,我这还戴着指甲呢,抱歉。”

    “没关系。”孟新堂看了一眼,半空中的手没动,“我的荣幸。”

    青年便笑着握住了他。

    孟新堂感受到了一点不同的触感,是缠着指甲的胶布。胶布接近于肤色,质地看上去和医用胶布差不多。他第一次见,在青年收回手的时候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沈识檐,第一医院胸外科的医生。”

    同样是自我介绍,但比他更详尽。孟新堂想了想,补充道:“我是个工程师,做的是……”

    接下来的出口的词,让沈识檐挑了眉梢。

    大规模杀伤武器?

    “好像……有点厉害。”

    孟新堂摇摇头:“只是听着厉害。”

    “这种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

    沈识檐边同孟新堂说着话边摘着指甲,孟新堂低头看着,看他灵巧地翻着手指将胶带解开,从大拇指开始,将指甲上的胶布抻平,叠在一起,最后又一对折,有胶的一面粘在一起,指甲便成了一小团。

    “您是来喝茶的?”

    “嗯,不过我不懂茶,朋友开的茶馆,过来叙叙旧。”

    沈识檐笑了两声,为他的坦诚。

    “这茶馆里的茶确实不错,要不是工作忙,我大概会天天泡在里面。”

    他拎起旁边的琴袋,从前面的小兜里摸出一个小铁盒子,红色心形的。清脆的一声响,指甲便进了小盒子里。

    他将小盒子重新装回去,百宝箱般地,又摸出了一副圆形的金边眼镜。

    在孟新堂有些诧异的目光中,他将眼镜架到了鼻梁上。头顶的树冠很茂,漏下来的光很少,可恰巧有那么一缕,化成一个金色的光点,顺着他的眼镜框溜了一圈,停在了圆形的最高处。

    戴上眼镜的沈识檐斯文又不沉闷。孟新堂从没想过,他会同时用“少年”和“老成”形容一个人。

    很奇妙,也很动人。

    “新堂!嘛呢?”

    孟新堂刚要说话,却被这突然的闯入打断。他回身,看见魏启明正朝他走过来。

    “哎?你们俩认识啊?”

    “刚认识,”孟新堂从这话里听出了点别的信息,“怎么,你们认识?”

    魏启明哈哈地笑:“我不是闲着没事总出来跟大爷们聊天么,他老混在一堆大爷里,一来二去就熟了。得,既然你们也认识了,一块坐会儿吧,正好该吃午饭了,我让他们弄点面条。”

    孟新堂自然是十分乐意,连连应和了两声。

    沈识檐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说道:“成,我先把琴搁回家,再回来找你们。”

    “得嘞。”

    直到沈识檐拎着琴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孟新堂还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

    “嘿,”魏启明碰了他一下,瞥眼,“还看什么呢?”

    孟新堂笑了笑,没说话。

    魏启明招呼着他进去,孟新堂却说:“你先去,我抽根烟。”

    “啧,我怎么看你现在抽得这么凶,你现在一天几根啊?”

    孟新堂正好刚把烟盒掏出来,他用食指挑开盖子,亮给魏启明看:“昨天打开的。”

    还剩三支。

    魏启明噎了一下,颇为认真地问:“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忍不住啊。”孟新堂夹出一支烟,点了火。他冲魏启明抬了抬下巴:“你先进去,我抽完进去。”

    魏启明又“啧”了一声:“你可少抽点吧,现在看你抽烟我都害怕。”

    “不至于。”孟新堂嗤笑。

    反正劝也劝不住,魏启明也不管他了,又嘟囔了两句便转了身。

    孟新堂抽完一根,沈识檐还没回来。他把烟盒掀开,盖上,将这动作重复了好多遍以后,又抻出一根烟来。掂了掂已经空得只剩一根烟在左右摇摆的烟盒,孟新堂不得不承认,最近确实抽得凶了。

    凶也没办法,他朝着高处吐了口烟气,眼前糊了一片。

    “我看您好像挺爱抽烟。”再回来的沈识檐,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同于回答魏启明时的随意,孟新堂这回停下来,用夹着烟的手轻抹了下鼻子,解释道:“平时累了就抽,抽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他递出烟盒,问:“来一根吗?”

    沈识檐的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淡笑着摇头:“我对这个倒不热衷。”

    孟新堂很快就将烟摁灭,半根烟就这么被投进了垃圾桶。

    “嗯?”沈识檐奇怪,“不抽了?”

    “嗯,走吧。”

    说完,孟新堂迈开步子走到沈识檐前面,到了门口,抬手掀开了竹帘等他进去。

    大堂里,魏启明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一个小伙在旁边站着,听他布置着菜。

    桌上凉了的茶已经被撤走,不过许是因为生意太好,那摊水还未被擦掉。孟新堂本欲自己坐在那个位置,未料沈识檐已经先他一步,坐了下去。他忙请过堂的小哥拿块抹布过来。

    “识檐,你要什么卤?”魏启明隔着桌子问。

    “我不挑,都可以。”

    “那就都来西红柿鸡蛋吧,再弄点炸酱。”

    沈识檐忽然插嘴道:“不过你这是个清茶馆吧,咱这么在这吃饭合适么?”

    魏启明笑得很不正经,还冲一旁的小哥打了个眼色。小哥微一颔首,从柜台那里拿了个立牌过来,戳在了桌子上。

    “老板及朋友专享。”

    沈识檐歪着身子看了一眼,立马笑出了声,连连点头:“魏老板很厉害。”

    孟新堂早就习惯了魏启明的无厘头,没空搭理他。他问沈识檐:“识檐,是哪两个字?”

    沈识檐侧头看向他,笑了笑,继而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被孟新堂洒在桌子上的那一小摊水。湿润的手指在桌子上起起落落,两个字便落了出来。

    识檐。

    让人看得发怔。

    孟新堂只觉得这人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味道,连低眉垂眸落成这两个字的时候,都兀自成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