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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从前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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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该让他送到医院来的,今天忙忘了,忘了他要来的事。”

    很久以后,沈识檐这说道。他的话语混着轻微的叹息,就在尾音的地方伏下,伏到了孟新堂的心里。

    他记起上一次沈识檐因为病人家属的推搡磕了肩膀,却在琴行和许言午说是累的。那时许言午的反应浮现到眼前,他串起前前后后各种情况,心中确定,曾经一定发生了什么痛极的事情,才会让许言午完全无法自控。

    “你想吃什么?”沈识檐问。

    孟新堂没回答,他看到沈识檐又解了一个衬衫扣子,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车窗一下子被放到了最底端,涌来的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沈识檐眯了眯眼睛,很快,又将车窗关至只剩一条小缝。

    “没关系,你想开就开,我不冷。”说着,孟新堂将自己这边的车窗放下来了一些。

    上次经历了一次医院的混乱之后,沈识檐也曾在他的车上放下了窗子。

    转过头,发现沈识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沈识檐没作声,只淡出一个笑,摇了摇头,低头去重新发动车子。

    孟新堂却伸出手,摁住了他正在换挡的手。

    “心情不好吗?”

    覆上来的手掌是暖的,微干,让沈识檐想起了小时候秋收后,晒在地上的温热麦子,手插到一铺麦粒里,立马就会被温暖裹上。他停住动作,又将目光转回到孟新堂的脸上。静默了一会儿,老实地回道:“有一点。”

    “想吃饭吗?”孟新堂专注地看着他,又问。

    沈识檐缓缓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有路旁车灯的光照进来,划过了两只叠在一起的手,沈识檐瞥见消逝的光影,有轻微的愣神。

    “我也不饿,”孟新堂很快说,“不如往你家那边走吧,路上看到什么想吃的再吃。”

    说完,他才旁若无事地收回了手。

    外面的灯很亮,亮得能看到夜晚浮动的云。很神奇,在如今的北京,竟然还能有星星偷偷露出来。孟新堂看到,意达心底。

    “今天天气其实不错,要不要散散步?”他笑着说,“我很久没看过北京城的夜景了。”

    这样的提议,显然已经预定了两人接下来的时间。他知道沈识檐心情不好,已经是九点钟,他很想在这个夜晚陪着他。

    沈识檐没说话,用很标准的“医生的眼神”看了一眼他受伤的胳膊,又看了一眼这位该静养的病号。

    “我觉得……”孟新堂举起手做发言状,不慌不忙地解释,“和自己的主治医生散步,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个交流病情的好机会。”

    沈识檐倒不知道这人这么会说话,但他完全能领会他的善意。他嗤笑了一声,问:“去哪儿啊?”

    孟新堂看了看周围:“桥上?”接着,他又透过前方挡风玻璃指了指天上:“今天能看到星星。”

    沈识檐扶着方向盘向前探了探身,歪着脖子去看天空,还真的有星星。

    车子重新前行的瞬间,沈识檐把自己这边的窗户按了上去,孟新堂则打开了播放器。

    沈识檐听到了熟悉的旋律,是那天在婚礼上,孟新堂问过的那首。《Ifoundyou》。他看了一眼显示屏,不是收音机,而是下载好的音乐。

    孟新堂已经将副驾驶的车窗完全放了下来。不弱的风一下就灌透了车内,吹散了积攒在沈识檐胸腔内的闷。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孟新堂的体贴与陪伴,而且是有分寸的,值得留恋的。就好像是路途中突然又遇了不近人情的雨,他本来像往常一样,懒得撑伞,也并不想躲避,念着一个人平心静气地走,总能走过这片雨。但身边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陪着他不撑伞,陪着他平心静气。并肩携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座大桥是新建的,因为跨着水,又有灯光与风景,晚上经常会有人来散步。沈识檐和孟新堂刚走上去,就迎来了一阵掀乱了头发的风,沈识檐呛了一口,背过了身子。

    “小时候和我爸妈散步,起风了的话,我和我妈妈就会倒着走,我爸爸帮我们看路。”

    昏沉的灯光下,孟新堂看着一步远处的沈识檐,说:“你倒着走,我帮你看。”

    孟新堂的声音很低沉,是沈识檐最爱听的那种音色,配着他标准的口音、缓慢的语调,显着特别动人,就像冬天的围炉夜话。

    沈识檐眨了眨眼睛,笑得很懒。

    两人步调一致,谁也没再说话。

    或许是因为今天风大,桥上的人并不多,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会有那么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情侣,或是久别重逢、高谈阔论的老同学。孟新堂发现沈识檐在经过他们时,总会看一看他们的背影,以一种欣赏的态度。

    他们到了空旷一些的地方站定,沈识檐将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胳膊搭上了栏杆。孟新堂站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挪不开眼。

    “看我干吗?”沈识檐还盯着前方,却笑着问道。

    孟新堂咳了一声,转回了脑袋,也学着沈识檐,将胳膊搭在了栏杆上。搭上后却觉得奇怪,也不自在,又将胳膊撤下来,插在了口袋里。

    “今天我好像有点吃亏。”沈识檐突然说。

    孟新堂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沈识檐笑着扭过头,答:“那天有美酒,今天没有。”

    说的是他们的第一次贪心,那天孟新堂是倾诉着,沈识檐是倾听者。

    孟新堂笑了出来:“可以现在去买。”

    沈识檐摇了摇头,又问:“你有烟吗?”

    孟新堂只讶异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烟。他掀开盒盖,抖了一下。沈识檐抽出那根伸在了外面的,手指夹着,朝孟新堂递了过去。

    风大,烟不好点,两个人的头凑在一起,隔出了一个小方角,里面有个亮堂的小火苗,照亮了偎在一起的两张脸。孟新堂用手遮着打火机的火苗,给沈识檐点着了烟。

    被风吹得连烟圈都形不成,刚一张嘴,一团雾就立马散去了。这是孟新堂第二次看到沈识檐抽烟。

    “言午的演出是在明天晚上,我们到时候一起过去?”

    “嗯,”孟新堂应下来,隔了两秒,又问道,“他……为什么那么抵触医院?”

    这样的环境太适合聊天,孟新堂也没忍住,做了些探听的事情。

    沈识檐沉默着又抽了两口,看着烟头的那点星慢慢黯下去。

    “他不想让我当医生,”沉默过后,沈识檐开口说道,“因为一些原因,他和他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在他看来,应该我父母更像是他的爸爸妈妈。”

    沈识檐顿了顿,问道:“我没有跟你说过我父亲吧?”

    孟新堂想了想,说:“你说,你的父亲每天回家,都会给你的母亲买一支花。”

    “嗯,是这样,他们一直很浪漫。我父亲也是医生,呼吸内科。”该是因为提到父母,沈识檐整个人都变得更柔和了一些,“他是一个很棒的医生。”

    “我记得特别清楚,非典,从最开始还不知情时开始,他就一直在一线。可能是因为本身就是呼吸内的医生,防护措施做得比较好,挺幸运地没被感染。后来非典过了,很多电视台、报纸都报道了他,说他是英雄。”

    这话的大致内容,孟新堂都从孟新初的嘴里听说过,然而再听沈识檐说这一遍,依然肃然起敬。他未曾有幸见过沈识檐的父亲,但回想那日画中端着水盆大笑的人,不问死生坚守在一线的人,能教育出这样一个沈识檐的人,该是值得仰望的。

    “他是因为医闹去世的。那帮人其实是冲着一个年轻医生去的,我父亲帮他挡了,被捅了好几刀,连抢救都没能抢救。”

    手中的烟被风吹的亮了一下,像是扑簌着,在为什么事呐喊。可等亮过了,重新黯了,又只留无尽悲哀。

    孟新堂在不自觉中垂了手臂。

    到了这时,沈识檐依旧是平静的,他将烟送到嘴边,狠吸了一口,而后嘲弄般扯了扯嘴角:“没输给非典,倒输给了人心。”

    夜风好像突然冷了,也带冷了夜色中的人。

    孟新堂无意识地朝沈识檐靠了靠,看着他有些发抖的嘴唇问:“还好吗?”

    沈识檐点头,挑了挑眉:“没事。”

    “其实我还好,这么长时间,该接受的都接受了,你看我不还在当医生吗。只是言午,当时他正好在,目睹了全部过程。我到了医院的时候,他满脸是血趴在我父亲身边哭……而且,大概我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吧,我的母亲也去世了,相思成疾。”

    往事的惨烈超过了孟新堂的想象,一次人为的意外,到底能毁掉几个人。短短几句话仿佛有千斤重,他有些喘不过气,压着自己做了个深呼吸。

    沈识檐想起许言午今天的崩溃,今天的痛苦,突然觉得像是和他一起又经历了一次那天的噩梦,倒在血泊中的人,连白大褂都成了红色。

    喉咙发痛,眼底也酸。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叙述这段往事,没能一气呵成,话哽在了这,收不回也道不出。

    肩膀被搭上了一只手,是孟新堂。

    沈识檐转过头看了看他,眼中寂静,连疼都没泛出来。他朝孟新堂笑了笑,告诉他自己没有关系。

    “所以言午这么多年都不去医院,而且对于我做医生这件事,非常反感。”

    孟新堂可以理解,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还亲眼目睹了沈识檐父亲的死亡,大概任谁都没办法接受。

    “也是合理的。”孟新堂说。

    说完,他又想到,许言午尚且这样,那么沈识檐呢,那是他的亲生父母,他甚至在今天,面对了和父亲类似的情况。

    “合理吗?那我继续当医生呢?也合理吗?”

    沈识檐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刚晕到唇边就散了。

    “合理。”

    孟新堂的回答很快。他不知道沈识檐是为什么要当医生,或许是因为父亲,或许是因为信仰、责任,但他知道,经历了这些依然去决定做一个好医生,无比艰难,因为光是来自于心底的痛苦和恐惧,就足以压垮一个人。

    沈识檐听到这两个字,一时无言。太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当医生,也有太多人劝过他放弃,到后来,他甚至已经疲于解释,只是固执地继续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但孟新堂没有,他在知悉不多的情况下就告诉他,合理。

    “可是很多人问过我,能不能不做医生了。”沈识檐仰了仰头,看着天上,“你知道吗,非典那年是真的惨烈,我认识的叔叔阿姨,很多都没能再回家。当时非典正凶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我爸爸,但我妈妈都没有说过一句让我爸爸不要在医院了,回家来。后来高考报志愿,我报了医学院,我妈妈也说,很好,做医生很好。可是我父亲去世以后,我妈妈却问我,能不能不做医生了。她说她从来都不怕我成为一个英雄,哪怕那时候我爸爸真的在非典中牺牲了,她都不会让我换一个职业。但她说,英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被辜负,不该这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