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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几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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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九月,高群第一次随军出征,阵前毙敌数十人,升为骁骑军管带。

    次年六月,第二次出征,杀秦王开封府守将成登,升为裨将。

    十一月,韩复声率兵北击金汤城,被切断归路。高群率骑兵突围成功,反击解围。

    第三年七月中,高群第一次单独出征,纵横三百余里,攻陷城池六座,归来旋即拜将。

    在其后的两年中,冠军将军高群南征北战,所向披靡,逐一消灭了各方割据的势力,也在军中获得了无上的声望。其时,天下兵权已渐归其手。

    第五年八月,在消灭掉了三个皇弟以后,拒唯一剩下的郑王于长城外,宁王在长安登基,改元雍承,宣称中原统一。

    高群受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继续领兵讨伐剩余的郑王。

    同时,宁王妃江漱玉也理所当然地被册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是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龙子。

    "姐姐今天特意叫我急速进宫,是有什么事情吗?"

    殿外是如血的夕阳,映得宫殿的剪影更加巍峨森冷。坤宁宫中,已经是身穿一品武将官服的高群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轻问帘子后面的人,语气里带着一贯的敬爱和回护。

    "弟弟,好久不见,长高了许多啊"隔着珠帘,仍然看得出少年明显高大起来的身形,漱玉欣慰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难得的愉悦,"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也该娶妻了满朝文武都想结这一门亲,纷纷托人来游说,有这样一个弟弟可真是让姐姐骄傲呢。"

    高群脸色变了变,只是放下茶盏,低声:"我尚未有娶妻打算,让姐姐多费心了。"

    "。是么?"皇后沉默了一下,揣测着对方的心意,仿佛明白了什么,立刻岔开了话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对身边的侍女道:"燕儿,把庆儿抱出去给弟弟看都快一岁了,还没见过吧?"

    帘子拂开,玉雪可爱的娃娃被抱了出来。

    "好可爱的孩子是太子吧?姐姐现在已经是皇后了呢!"少年元帅沉寂的面容上也有难得的笑意,逗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婴儿,那双拿惯了刀兵的手却有些笨拙。

    忽然,他脸色变了:"这这是怎么弄的?"——

    拉起婴儿的手,那嫩藕一般的手臂上,赫然有一片片的青紫淤血!

    燕儿要想掩饰已经是来不及,帘子里一声惊呼,漱玉皇后顾不得避忌,立刻从里面探出身来,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是我不小心是我不小心让宝宝碰伤了"

    然而,少年的眼睛却是漠然的,对于她的分辨毫不介意,等她急急忙忙说了一堆后,才静静地说了一句:"姐姐,你自己的手。"

    她的手下意识地缩回,但是已经掩饰不了从手腕至小臂的大片乌青。

    气氛忽然凝固。

    姐弟两相互对视着,相互打量着多年未见面的对方,眼睛里忽然有深刻而复杂的感慨。

    "是宁王不,是皇上做的吗?"高群的声音忽然变冷了,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幽暗的火光燃烧,长身而起,"姐姐,我保证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他能保证,他当然能保证!

    以他今日的地位,手上的兵权,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父亲曾经说过,功成身退是最佳的方法,也知道宁王今日对于自己的顾忌和猜疑,但是,他不能放权隐退,一走了之,他是必须手握重兵在朝中的——

    那样,才能够震慑住那个日渐骄奢跋扈。无所顾忌的皇帝,才能巩固姐姐在后宫的地位,让她不至于在后宫的争斗中吃亏。

    "我不想有以后了"忽然间,一直极力保持着平静愉悦的皇后在瞬间垮了,泪水从绸布衫子上一串串地滚落,滴在怀里孩子的脸上,孩子蓦然大哭起来。

    "要是我当时在台州城里就被乱兵杀了反而好至少不用这样痛苦地活着!"

    "一天都不能再忍了!他一直没有把我当皇后看,甚至一直没把我当人!"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折磨我的和那些乱兵没区别!那个禽兽!"

    那样的话,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利剑,在一瞬间刺穿了百战百胜的年轻元帅,痛得他全身颤栗,几乎不敢抬头再看对方的眼睛——

    姐姐姐姐说什么?她竟希望在台州时就死去?!

    那么多年来,他这样浴血搏杀、将她推上最辉煌的位置原来却只是让她更生不如死么?这些年来,她每日都陷于屠城那一日被乱军掳掠的同样噩梦里!

    他身子渐渐发抖,感觉有热血再一次燃烧,一直冲到了脑海里——

    这种感觉,和多年前在沦陷的城市里,决定不顾一切也要保护她时一模一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庆儿就要被他杀了!"

    "他宠着那个齐淑妃,要立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为太子你知道吗?昨天、昨天晚上,有人过来几乎掐死了庆儿但是皇上连问都不问!是他默许的是他想派人杀了庆儿!"

    "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是他、他竟然要杀我的庆儿!"

    "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弟弟,弟弟!请你帮我!"

    皇后急切地看着对面年轻元帅的脸,苦苦地哀求。

    "姐姐那么,你召我进宫,想要我怎么做?"终于,高群低下了头,一字一字地问,眼睛里有极其复杂的光芒。

    其实,不用等她说出来,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请你帮我杀了宁王!"

    果然,是那样的答案他的眼睛里,忽然又有哀痛的神色。抬头,坚决地回答:"——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姐姐!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能答应!"

    皇后惊住,看着斩钉截铁回绝她最后请求的人。

    热血在他身体里燃烧,愤怒和痛苦让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而起,直接冲入乾清宫去杀了那个禽兽一样的王——然而,他脸色却依然是平静的,甚至连吐出的语声都清晰而冰冷:

    "不,不是为了宁王,而是为了天下所有人姐姐,宁王如果死了,他的下属能安心向一个婴儿称臣吗?那些刚刚沉寂下去的诸王余党,能不乘机作乱么?"

    "方才安定下来的世界,姐姐是要再次把它卷入腥风血雨中吗?"

    "虽然是为了孩子但是,希望姐姐总不至于做那样的事情。"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拒绝她的请求,然而,他的神色却极其的坚决。

    "弟弟"似乎是惊讶地,她看着眼前渐渐长大的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漠然而坚决的神色,看着他那已经可以承担起天下兵权的双肩,终于,她眼前模糊了——

    五年前的那个孩子呢?那个相识不久、却在乱兵中拼了命保护她的那个孩子呢?

    哪里去了竟然是现在这样漠然的、手握重兵的元帅吗?

    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如果庆儿还小,就由你来把持朝政吧!其实,就是让弟弟当皇帝,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啊!只要那个禽兽不当皇帝,只要庆儿没事!"

    皇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说着:"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两个人死吗?"

    "弟弟,你完全可以自己当皇帝!——你不是想改变这个天下吗?你不是想让所有人过安定的生活吗?既然这样,以你的能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别人的手来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果要这个天下的支配权的话,就要赤手去拿!而不要隔了一层手套!"

    听完了这样的话,看着姐姐那样不顾一切的表情,高群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叹息了一声,缓缓将自己的衣袖从皇后的手中抽出,低低:"姐姐看来这五年的后宫生活,真的让你改变了很多。以前的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看着姐姐的目光逐渐由失望转为绝望,高群的目光也渐渐充满了哀痛:"可惜,姐姐,我绝对不会答应你——宁王必须要坐稳这个王位,必须要安定这个天下!"

    "你不帮我?"漱玉的眼睛也冷了下去,声音里透着彻骨的绝望和寒意,眼睛看向旁边燕儿手里抱的孩子,忽然咬着牙,一字字地说,"即使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会去做的!除非你向皇上告发我,灭了我九族,否则别想阻止我!"

    高群的目光终于变了,迟疑着,许久没有出声说话。

    他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此刻的目光里是怎样急速而复杂地变幻。

    皇后的手轻轻抚摩着婴儿,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终于转过了头去,冷漠地轻轻说:"弟弟方才在你喝的茶里,我已经下了毒。如果如果你不答应站在我这一边的话,就不要不要怪姐姐不给你解药。"

    那样轻柔的话语,但调子里却在不停的颤抖——然而,终于说出口了

    高群从沉思中蓦然抬头,眼光闪电一样落在她身上!

    脸上居然有似笑非笑的表情,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出口。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过了凄凉而宿命般的笑意,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他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眸——

    "姐姐,谢谢你的茶。我告退了。"

    然后,他就那样拂袖而起,淡淡地告别,看着皇后的脸色惨白到触目惊心。转身走出门时,终于又顿住了脚步,回头——

    "以后,请姐姐自己珍重弟弟终究无法守护你一辈子。"

    对着皇后极端期盼的眼神,手中掌握着天下兵权的大元帅最后说出的却是这样的话。

    然后,转身。离开。不曾再回头。

    夕阳已经下山了,踏着满地的残霞,仿佛是踏着满地的鲜血。

    深宫的落叶一片片地飘落,在空气中如同流光般飞舞。胸口有隐约的痛,他拿手压着心口,伸出另一只手接住了当空飘下的桐叶——很快,他的生命也要这样地枯萎了罢?

    五年了,天下的风云匆匆变化,不曾为任何人停留。然而,只有这样的夕阳,仍然如同五年前屠城的那一天

    "小弟,小弟!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你年纪还小,要努力活下去!你是一个男孩子,要变得强起来啊千万不能死,千万要努力活着"

    当时,她曾那样对自己叮咛,保护着他,不惜让自己落入乱兵的手里。

    她那样的泪水,终于让他下定决心踏入了尘世,走入天下的纷争中。他要变的强起来,强到能够保护自己所要保护的人让她拥有世上所有女子羡慕的一切。

    回忆中,她发间隐约的白梅香气缠绕在身边,她眼睛里含着泪,却对着他笑:"我能逃到哪里去——外面全是乱兵,我又是一个女子这样的世道,是无法活下去的。"

    姐姐。姐姐漱玉姐姐。

    难道、难道真的如你方才所说:在台州死去反而是幸福的吗?

    那么,这些年来我这样的努力,难道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我们两个人,彼此为了保护对方而做出了这样的牺牲和努力,始终隐瞒着自己真正痛苦挣扎的内心,守望着彼此而终身不能靠近一步——然而,姐姐我和你却始终都不曾幸福,自始至终,都无法保护到对方什么!那只是让你在痛苦中逐渐沉沦而已!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踉跄地往前走着。推开元帅府的大门时,在仆人们的惊叫中,心力交瘁的他缓缓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