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如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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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如语嫁入的曾府,是扶苏镇最有头有脸的人家。曾大少爷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号称“花影入清音”每每在些个什么清泉奇石花墙碧楼之下流连。十分的相貌再加上十二分的风流气韵,不知有多少女子醉倒在他的琴徵之下,而颜如语,就是痴心不改,最后八抬大轿嫁入曾府的那一名。

    手忙脚乱的家常事里,转眼流过十年。

    颜如语抚镜一声长叹:“唉!”

    菱花镜里,形容消瘦也就罢了,偏偏两颊倍添丰润,连生气恼火茶饭不思也会满面油红,多少香粉也遮不住这一脸富态。

    颜如语合上镜奁站起身来,发觉腰身也比昔年怀了熙官的时候不遑多让。如花美眷,尽付与断壁残垣,好不令人悲从中来。

    门外青光喧闹,枝头喜鹊叫个不休,颜如语啪的一拍桌子:“蠢鸟儿,喜从何来?”

    “少奶奶,大喜大喜!”丫头话梅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大少爷新娶的”她低下头,小声说“嗯,那人,进门了。”

    一屋子赤橙蓝绿,顿时变成满眼灰白。颜如语悲从中来:“那她好看么?”

    话梅低着头不说话。

    “明白了。”颜如语毅然决然,二度打开镜奁“梳头。”

    这一头乌髻分毫不乱的,又有什么好梳?话梅举着玳瑁梳子左一抿右一抿,跟着主母唉声叹气再梳,还能梳回十年的青春不成?

    “好妹妹,起来吧。”颜如语伸手去扶地下的人儿,心里腾腾便是一酸瞧人家那手,当真莹如冰雪,酥如醴酪,这么软软嫩嫩地往自己手上一搭,真好像是奶油酥浇在了黑馍馍上,好不自惭形秽。那“好妹妹”再一抬头,颜如语只想捂了脸去。时至今日她才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那已经是何等的皇恩浩荡。

    这样的美人,不送与帝王将相谱一段佳话,真是国家之大不幸,曾家之大不幸啊。

    牢骚满腹又能如何?婆母大人有云,为妇之道,不可善妒。审时度势地落落泪伤伤情也就算了,再多言,就失了大少奶奶的体面尊严。

    这鲜溜水嫩的小美人儿才十六岁,人好,名字也不错,叫做莫水窈。

    韩退之有言:不平则鸣。

    颜如语心中有大不平她嫁进门,受尽三吆四喝冷嘲热讽。莫水窈则不然,人人赞她俊俏;她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莫水窈连门都不出,婆母也不见怪,只笑儿子还年轻;她勤习针织女工,莫水窈吟诗作赋;她三更即起五更梳头,莫水窈却睡到日上三竿,娇滴滴地道从此君王不早朝。

    妇道妇道,是为妇之道,难不成美妾就可以不守?颜如语本来就已经大大不快,现如今,更是心中积郁,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莫水窈太过分,她即便心里不舒坦,也绝不至于发作出来。但是这一回莫水窈实在欺人太甚了,竟敢趁她不在闯进房来,说是小猫叼了戒指钻进屋,要找一找。颜如语匆匆忙忙赶回来,正看见莫水窈在弯腰查看一口密密封锁的小箱子,敲敲打打地随口道:“姐姐这是什么?好生严实呢。”

    颜如语怒不可遏,抓头挠脸地将莫水窈赶了出去。只是这一闹,被曾大少爷好一通训斥:“她不过好奇摸摸箱子,又不曾打开,你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颜如语丢尽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身份,不少奴才见风使舵地开始巴结新少奶奶。只有话梅还忠心耿耿,有一句没一句地劝:“大少奶奶何必这么仁厚?难道我们还没法子整治那个狐狸精?”

    颜如语摇头,用粗粗胖胖的手指抹去眼角的泪,叹口气,不说话,被问得急了才幽幽叹道:“抢?抢回来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曾九霄了。”

    她开始发呆,愁苦,常常一两个时辰地看着窗外,即便有人讽刺几句,也充耳不闻。

    相夫不成,颜如语把全部心思都投在儿子身上。

    熙官聪明又懂事只可惜,这孩子未免太“懂事”了一点儿。有一回,儿子鬼鬼祟祟地拉了她去花园看,结果看见自家夫婿和莫水窈在花丛下滚在一起,莫水窈的一条腿钩在男人腰上,活像一只剥了壳的小虾米。

    曾九霄恼羞成怒,一记耳光,打落夫妻十年恩情。

    颜如语想,这妇道,我,怕是守不下去了。

    想想十年来,丈夫不喜公婆不屑,自己究竟何错之有?不过是刚入门时不懂规矩,言辞粗俗了些,行止亲昵了些再有,就是被苏夫人一语道破,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苏知府的千金,只是半路收下的义女而已。

    本以为为妇之道大同小异,嫁进人家就应该遵循,没想到这深深庭院非她所能明白昔年自己一时欣喜亲了丈夫一下,便被婆母大骂,还罚跪三日,可今天这光天化日的,一对男女在花园野合,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原来妇道这东西,也是运用之道,存乎一心。

    颜如语只管倚着门槛出神,却见莫水窈打扮得仙子一般,大模大样地从门前经过,身后抱琴的提盒的,小厮丫头跟了一群。

    “这是哪儿去?”颜如语随口一问,立刻自悔失言。

    “少奶奶,咱们这是去罗将军府上。罗三少请大少爷赴那个三春诗酒宴,罗家三少今年大手笔,给女眷们也单开了个园子”那个小厮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打住了。月亮门处,曾九霄微微笑着看了颜如语一眼,大步走来,虚挽着莫水窈,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青袍玉带紫云襟,倜傥利落宛如当年,只是自己已不是那个身边人。

    “爹爹,爹爹!”熙官从颜如语身后挤出来,一把扯住父亲的袖子“我也要去!你不是说罗三叔会教我武艺?”

    曾九霄弯下腰:“先生今儿教的书,温了没有?”

    “温了温了!”小孩子也不知不觉学会了些父亲的跋扈之气“不信我背给爹爹听!”

    “我曾九霄的儿子,还能错了不成?”曾九霄大笑起来“水窈,你带着熙官,我们走吧。”

    “多谢爹爹!”熙官一蹦三尺高,忙牵了莫水窈的手,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挥挥手“娘,我玩儿去了!”

    “去吧”颜如语的唇际无力地吐出两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木然地挥了挥手,只是儿子并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她的手在半空举了好久,直到话梅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去摇晃她,她才恍然大悟。

    “少奶奶!”话梅轻轻地哭了起来“咱们怎么就这样了呢?”

    当年话梅只有七岁,是拨过来服侍她的四个丫头中最小的。那时候颜如语每天忧心忡忡,目光跟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直到有一次话梅费力地端了一大盆热水,颜如语心疼地接过来:“小孩子家怎么能做这个?太不像话了,给我给我。”

    很快就证明了,不像话的不是小丫头话梅,而是这位不懂礼数的颜夫人。

    颜如语一直在付出代价。四个丫头里,最大的那个被拨到别的房,过得不好,常常挨打,颜如语心疼得直抹眼泪;第二个被打发嫁了出去,颜如语哭得天崩地裂众人侧目。她软语哀求夫君帮忙好生照顾剩下两个小的,曾九霄想来想去,决定把最漂亮的那个收了房。这下颜如语一哭二闹天下大乱,丫鬟走得含冤带屈,也是从此之后,夫妻渐渐冷淡了下来。

    话梅怕是也快要被嫁出去了吧?她又能做什么?

    堂堂的曾家大少奶奶,已经是自身难保。

    夜,渐渐深了。颜如语睡不着,倚枕望月。

    忽听扑棱一声。

    这声音好生奇怪,像是从西边院墙下传来。

    颜如语正准备喊人,想了想,一个人向院墙边走了过去只见墙根下,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一团黑影。

    颜如语警觉道:“什么人?”

    那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求奶奶别喊是是我。”

    居然是莫水窈。

    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酥酥白白的左手正捂着左肋,右手撑在地上,抬头,满眼哀求。

    天作孽犹可饶,自作孽不可活。平日也不知欺侮了正经少奶奶多少次,这一回算是犯在她手上了。

    颜如语默默站立片刻这片刻好似半生之长。她撕下块裙裾,上下勒着莫水窈的伤口一扎:“先去我房里,走。”

    话梅正靠在椅上打盹,略略有些惊醒,揉着眼睛正要开口,颜如语一指虚弹在她后脑,话梅立时酣然睡去。

    “你你是什么人?”莫水窈亲眼看到了颜如语的点穴功夫,这手凌空制穴,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为。

    颜如语面沉如水:“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是什么人?”

    莫水窈憋得满面通红:“姐姐,瞧在夫君面上”

    “住口!”颜如语神态间自然而然带了丝狠色“别喊我姐姐。你要是跟我讲规矩,你这样子翻墙而入,我就该喊人把你捆了报官。”

    “好。”莫水窈正色,拱手道“泰安东岳剑门下末徒莫水窈,敢问侠姊尊姓大名?”

    “东岳剑?”颜如语苦笑着摇头“真想不到你居然是李嵩门下。也罢,既然是侠义道上的,我救你一回便是。至于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

    撕开衣襟,只见莫水窈细细的腰肢上有个斜刺的血洞,也不知是什么歹毒暗器打入体内,血肉模糊肿胀,流血倒不多。颜如语仔细看了两眼:“是勾魂笔,幸亏你轻功不错,半空中兀自有腾挪余地是什么人?他他知道此事么?”

    莫水窈摇头:“他怎么会知道我苦心孤诣嫁入曾家,不过就是为了这一天而已。”

    颜如语轻轻握拳,又松开,回头打开一匣胭脂,轻轻提了上头一层,露出下面白玉般的膏药来,屋内顿时满是香气;又取出一支簪子,旋下簪头,倒出些暗红粉末来;最后摘下大襟上的一颗纽扣,除去外面绸布,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丹药。

    莫水窈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个粗笨妇人的房内,有如此门道。

    颜如语瞪她一眼,回头又取出根簪子,从里头细细拔出一根银管,挑了些膏药,微微在火上一烤,抖手刺入莫水窈腰间的血洞内,好一会儿,才有黑血淋漓流出。待黑血转紫,紫血转红,颜如语才敷上止血药粉,将丸药递过去:“你运道不错。”

    眨眼间,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颜如语低头笑:“这套家什还是三年前从沽义山庄高价购来的。沈南枝曾笑话我,说倘有一天用不到了,她半价回收就是没想到,没想到,唉。”

    莫水窈低头道:“姐姐,我不知道你也是”

    颜如语厉声道:“我若不是江湖中人,你就可以夺人夫凌人妻了?同为女子,恃强凌弱,岂不比男人更加混账!”

    莫水窈只觉得伤口麻木消失,开始剧痛,知道是药物发作,心中又惊又喜,但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颜如语,只好道:“此事一了,我立刻离开曾家。”

    颜如语摇头:“你走了又如何?罢了,好歹我救你一回,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刚要回答,就听大门外车马声嘈杂,好像一群人急奔而回,随即就是砰砰的拍门声。

    颜如语一口吹灭蜡烛,指了指床底。

    莫水窈急道:“姐姐,床下怎能藏人?”

    颜如语轻声道:“靠墙处有个三尺深的洞,推开板子就是。”

    莫水窈依言俯身钻进床底,忽然一阵不寒而栗她好端端的,在床底挖个洞干什么?

    这地洞不深不浅,刚好藏一个人,也刚好埋一个人。

    砰,一脚踢开隔壁房门,然后第二脚便踢开了颜如语的门。

    “如语,你可见到水窈了?”曾九霄慌慌张张地问,白白的额头上满是细汗,好像欲言又止。

    “不曾,”颜如语一脸惺忪睡态“出什么事了不成?”

    曾九霄欲待开口,又沉下脸,急急踱了两圈,举步便向外迈,刚走出一步又回头:“唉,想来水窈也不会找你,但你若见她,无论如何不必声张,偷偷知会我一声。”

    颜如语心里不痛快:“怎么,外头人家都找上门了,还不能让我知道?”

    “咳,你知道又有何用?”曾九霄急道“那那春晖园中,有人行刺罗三少,身形分明是个女子。事后一查,门窗无人出入,只有水窈不知去了哪里。罗三少那个人,唉,这就跟来要看究竟!怎么打发,你说怎么打发?”

    颜如语忙问:“那熙官呢?”

    “熙官自然很好。”曾九霄显然不耐烦了“我的儿子,难道我不会照料?”

    颜如语心中一恸。自己母子他当真是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事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半点儿埋怨那小妖精的意思也不知怎么的,口中酸溜溜地就带了出来:“要真是她,你怎么办?”

    曾九霄默然许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总不会难为她。”

    外面喧嚣声更重,曾九霄匆忙赶了出去。

    莫水窈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小声喊:“姐姐。”

    颜如语回身坐下:“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水窈低头,神情楚楚可怜:“姐姐容禀,江左稗将罗珙尰于我,有杀父之仇。”她觑着颜如语的脸色,知道今晚过不了她这一关,小命也就玩完了“我生父是个师爷,平生最是刚正不阿,只是一回,替莫家村老少一百三十口写了状子,告那罗珙尰纵兵劫掠毁坏民田,于是就”她双目微红,话声哽咽,只低下头去。

    颜如语装模作样,捧起冷茶来抿了一口:“于是你就拜师学艺,想要借九霄的路子潜入罗府报仇,是不是?水窈啊,这段子你不嫌老了点儿?”

    莫水窈先是猛一抬头,咬牙跪倒:“姐姐!莫家村就在扶苏镇东八十里处,我父亲和带头的七人一夜之间被活活打死,至今人人皆知!”她越说越激动“生死大仇,我不敢欺瞒。这曾家和罗府素来交往甚密,当年莫家村血案曾家不说援手,反倒趁机贱买良田百顷,这里上上下下,并无一个好人,我”她自悔失言,怔怔抬起头,说不下去,好容易才憋出一句“我并不知道姐姐在这里。”

    这小女人好狠的心,她不仅想要杀了罗家人,更想将罪责栽给曾家,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颜如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一阵怒一阵,终于一拳砸在桌上,只将翡翠镯儿震得粉碎:“岂有此理!”

    莫水窈摇晃着颜如语的衣袖:“姐姐你救我一命,姓莫的也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滚一边儿去,别碰我!”颜如语没好气,一把掀开莫水窈“起来,跟我走。”

    莫水窈一惊:“姐姐?”

    颜如语懒得啰唆:“你去婆母那里,就跟她说,酒宴上罗三少爷对你有不轨之心,你才连夜逃回来明白?”她挥挥手,止住莫水窈的欲发之辞“先去你房里换套衣裳,记着,随机应变。”

    她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决心:“这事一完,你马上给我滚,我不想再看见你。”

    莫水窈叩了个头,悄不做声地出门去了。

    颜如语摇摇头。老了,终究不是当年快意恩仇的女侠了。即便曾家有不是,那又如何?这里有她的夫,她的子,她的地和天她轻轻摸了摸屋角那个红漆描金的小箱子。手已经胖了,攒银戒指勒出一圈肥肉来一废十年,该握不住刀了吧?

    颜如语跺一跺脚,拍开话梅的穴道:“死丫头别睡了,跟我走,快点儿!出事了。”

    曾家的厅房精致雅洁,颇有几分书香气息,可惜这一屋子人彪勇刁横,着实大煞风景。

    “罗兄,你莫要欺人太甚,小心惊动了我父母!”曾九霄脸色铁青,激怒之下又不敢动手“难不成你要我连夜抄家给你看不成?”

    “不敢当。”罗三少踞坐在主席之上,轻慢至极“既然如夫人没有回来,我们就等上一等。曾老爷若是醒了,那再好不过,我正要请教他老人家,曾兄你纵妇行凶是个什么道理。”他脸色已经不好看,解下腰间剑鞘向桌上一拍,茶盏顿时被震了个粉碎。大厅内,罗府的家兵家将们也一起锵锵拔出腰刀,立时间明晃晃一片,剑拔弩张。

    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曾九霄忍气吞声地道:“罗兄,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了是我曾家的人哪?有话慢慢说”

    “干什么要慢慢说啊?”一个又高又亮幸灾乐祸的声音从后宅传来,然后是急急忙忙的脚步声,话梅一溜儿小跑才跟得上颜如语。颜如语满面春风,向罗三少福了一福:“罗三哥来得正好。”

    曾九霄窘迫之极,伸手便要推搡:“妇道人家胆敢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哎,”罗三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既然有见教,罗之涯洗耳恭听。”

    颜如语笑道:“我曾家也是个正经人家,如有侧室夜不归宿,岂不是落了外人笑柄?我那妹妹最是孝顺,既然不在房内,想必是伺候母亲大人去了。依我看,事急从权,话梅,你去老夫人房里问一声。”

    曾九霄大怒:“你敢!”

    罗三少嘿嘿一笑:“嫂夫人所言甚是。曾兄,还是事急从权,问一声吧。”

    “不必问了。”帘声一动,一个五旬上下的妇人缓步而出,衣衫华贵,态度威严,正是曾家老夫人。她右手边少妇装扮的,正是莫水窈。

    罗三少一阵尴尬,连忙起身让座。

    曾夫人缓缓坐下,目光冷冷地四下一扫:“少将军,不知什么大事逼得我曾家阖府女眷出来相见哪?”

    罗三少虽然蛮横,毕竟不敢在长辈面前太过放肆,但区区一个曾夫人他也不放在心上,只马马虎虎一抱拳:“惊动了夫人,真是罪该万死。只是九霄兄在寒舍做客时,有个女刺客行刺小侄。那刺客腰际有伤,是不是如夫人,一看便知。”

    这话无礼至极,曾夫人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母亲息怒。”颜如语忙上前道“少将军是武人脾气,直率了些,依我看,不如求个清白,我来瞧瞧也就是了。”说罢,挽着莫水窈的手便要去内室。

    罗三少皱眉。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颜如语看起来疯疯泼泼,但未必真肯在外人面前指证。他也懒得废话,伸手一推曾九霄:“哎,曾兄还不快把嫂夫人劝回?小弟绝无此意。”曾九霄被他一推,一个踉跄,正好不轻不重地撞在莫水窈侧身。莫水窈“哎呀”一声扶住夫君,腰肢婉转,哪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

    罗三少瞧得真切,曾九霄的身子撞上莫水窈之际,好像有股若有若无的力量把他稍稍推开了。只是莫水窈如果有这等内力,行刺之时也绝不至于失手。而曾九霄和他相识多年,是什么斤两他自然明白难道是那个蠢笨的主妇?

    他行事素来不多思索,便走上去一揖:“既然如此,曾兄,倒是小弟冒失,改日必当置酒谢罪,告辞。”他若有若无地,手臂轻轻在颜如语肩头一推。

    颜如语仰面就倒,素色蓝裙下露出肥大的正红裤角,狼狈至极,惹得一干人偷笑不已。话梅忙扶起少奶奶,颜如语面红耳赤,大哭起来,只扯着婆母道:“母亲”

    哭的哭闹的闹,喊的喊叫的叫,堂内顿时乱成一团。

    只听一声咳嗽:“罗少爷,你打我孩儿,辱我儿媳,逼我阖府女眷出来相见,这难不成是罗将军的意思?”曾老爷看上去也是刚从床上爬起,一件长袍披在肩上,发髻松散,满脸怒色。

    罗三少知道这回真是不好收场,好在区区一个曾家,他也未必得罪不起,只抱拳一礼,扔下两句场面话,扭头就走。

    曾九霄急忙道:“慢着,熙官呢?”

    罗三少头也不回:“家父爱极了熙官聪明伶俐,留他两晚,我亲自送回。”

    颜如语只觉得从头发梢冷到了脚底,一把揪住曾九霄:“这就是你说的熙官很好?”

    曾九霄正无处发泄,一袖子摔开颜如语,正要发作,母亲咳嗽了一声:“老大!”

    曾鼐曾老爷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来,慢慢坐下,眼光四下一扫,众人顿时无语。他看着颜如语:“你倒是有些胸襟见识,平日我还小瞧你了。只是老大,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不用人伺候了,都下去。”

    莫水窈忙跪倒:“老爷,是那个罗三少对我有轻薄之举,我才”

    曾老爷霍然站起:“你还当我是瞎子不成?莫水窈,你到底是什么人?说!”

    他声色俱厉,言下之意也就是再不把莫水窈当成自家人看待。

    莫水窈索性缓缓站起,吸了口气道:“老爷明鉴。”

    既然已被识破,她索性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只略去颜如语替她疗伤一节不提。她面上毫无惧色:“姓罗的还没走远,老爷大可以叫他回来,绑我出去。”

    颜如语忙打圆场:“刚刚脱险,这又何必。父亲,依我看,让她赶紧走了也就是了。”

    “胡说!”乍一听虽然震惊,但想到爱妾要离开,曾九霄真是抓心挠肝地舍不得,瞥到父亲的不豫之色,又讪讪道“水窈这时候离开,岂不坐实了罪名?爹,我看罗府也没拿着我们什么了不得的证据,拖上一拖,自然就忘了。”

    “你还当真以为罗府只是追究区区一个刺客?”曾老爷终究是年纪大了,这半夜起来,精神头儿已经不济,说话间中气也不充足“罗珙尰处心积虑,十年了,终究是不肯放过我。”

    他冲着莫水窈招招手,莫水窈不情不愿地上前两步,曾老爷上下打量她:“莫先生的大业我虽不能完成,但莫先生的遗孤,老夫还是可以照料的。水窈啊,你也不必担心,既然嫁进了曾家,你的事,就是曾家的事。时至今日,我也不瞒你们,我曾家能有今天的家业,全是罗将军一手提携,连老二点了进士,那也是罗家一手安排的。九霄啊,我时常叮嘱你少与那个罗三少来往,你就是不听。”

    曾九霄一点就透:“父亲教训得是。”

    曾鼐的眼光从颜如语身上转到莫水窈脸上,几次三番,昏花的老眼里终于透出一股慈父般温柔的光来:“水窈啊,十年前,你父亲是罗府的师爷,我在本地也有些乐施好善的名头。他领着莫家村上下告状前,曾把罗珙尰和兵部尚书贺宝荣的往来书信交于我保管。那信里桩桩件件,都是他们私结党羽侵吞朝廷饷银的证据。莫先生罹难之后,我确实也想过只是我一介草民,又有什么法子上达天听?罗将军将田契送来时,我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效仿萧何自污。你若怪我,我也明白。”

    莫水窈咬着嘴唇,眼光好一阵闪烁不定,终于还是开颜一笑:“不敢。”

    曾老爷摇头:“近年来,朝中派系争斗日甚一日,我这卷宗若是落在旁人手里,立时就是一件天大的案子那些人早想动手,这一回,算是撞在他们手上了。嘿嘿,嘿嘿,若是交不出刺客,他们这是要我拿卷宗去换熙官哪。”

    莫水窈闻言,抬头动容:“老爷,此事既然因我而起,我去做个了结就是,绝不连累曾家上下。”

    “真是妇人之言。你嫁进曾家,就是曾家的人。”曾老爷安慰“媳妇儿,你且带她下去休息,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商量出个万全之策。便是拼了这万贯家财不要,我也要保全莫先生的一点儿骨血。”

    莫水窈还要说话,却被颜如语轻轻一带,扯了出去。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带着极大的怒意,莫水窈忙跟上两步:“姐姐,我错怪曾老爷了,他也有万般不得已之处。”

    颜如语大步流星,走得更快,穿过回廊,进了后宅自己房中,脸色一沉:“哼哼。”她手脚利落,扯开香炉暗门,取出一套乌黑的夜行衣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换衣。

    这身夜行衣已经瘦紧得很,颜如语挣了几回才穿在身上:“多说无益,我去救我儿子回来。”

    莫水窈大惊:“姐姐!”

    颜如语双手如飞,将发髻紧了紧,扎上蒙面巾,蹬上轻底软靴,语气又急又快:“他拉拉杂杂说那么一堆,不过是为了封你的口,免得坏了他们献宝的好事。嗤,他们也不想想,那罗将军忍气吞声这么些年,一旦拿到东西,还会给他们好看?第一个吃亏的就是我那熙官。”

    莫水窈劝道:“可是罗府警卫森严,高手如云”

    颜如语一掌拍开那口小箱子,箱中一柄细刃弯刀,遍体乌黑,好像是初一的月亮,光华冷冷。颜如语指尖拂过刀刃:“若是十年前,别说区区一个将军府,就是皇宫大内,我惧他何来!”

    “破月刀朔望双侠!”莫水窈先是惊呼一声,但目光渐渐变了,看着颜如语,又是惊异,又是崇拜,又是怜悯。

    十年前的江湖上,朔望双侠是极负盛名的三对兄妹之一,功夫高,年纪轻,浑身是胆,屡屡千里追杀大奸大恶之徒,有“千里横刀颜中望,旁若无人颜小朔”之称。后来颜中望单刀赴京,时不时有侠闻逸事传出,而颜小朔,则彻底没了消息莫水窈万千感慨,却只剩一声叹息,怎忍看烈火性情,竟凋零至此。她轻声道:“恭喜姐姐重出江湖。”

    “我如今的江湖,不过是我的相公儿子。”颜如语握刀在手“你不必再用这种话恶心我。”

    颜如语轻轻走了出去,随手合上箱盖,掩上房门,好像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回家一样。

    月色很好,在回廊中拖出颜如语长长的影子,她忽然觉得有点儿困。往常这个时辰,不管相公来不来,都是休息的时候。她吸了口气,跃上房顶,在自己家蹑手蹑脚地潜行,忽然觉得一切都很陌生,又很惊异。

    就是这四道门,十九间房,两重院子,三十多口人,一口气吞去了自己十年的青春。十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儿子是真的。看着他从那么一点点大的小东西长成这么高的孩子,学会满院子乱跑,学会冷淡娘亲。

    一想起儿子,颜如语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跳了下去她记得书房边的小厨房里有熙官爱吃的鸭油栗子蟹黄酥饼,过会儿打起来万一惊吓到儿子,还能塞给他压惊。

    厨房里暖意融融的,小火舔着锅底还是黄昏时分开始炖的雪蛤田鸡莲子羹。儿子不爱吃菜,每次想要哄他多少吃下一点儿,总要费尽心思,打出些菜汁儿放进汤头里。在那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颜如语常常在厨房里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去炮制那些繁复精致的点心汤水。只要熙官吃得香甜,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可熙官从来没有留恋过这个小厨房,他总是一门心思地要跑出去,和父亲那些有本领的大朋友们混在一起。

    汤水快要熬干了,颜如语忽然放下刀,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碗嫁进曾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把第一碗汤盛给自己。

    香醇,黏稠,可口享受生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如果生命中只剩下享受生活,就变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颜如语忽然抛下了碗

    三日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三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十年入厨房,洗手做羹汤

    别说儿子,连自己都烦了。前十年练刀,后十年炖汤,我的青春,怎么就混成这样?

    她抬手包起点心塞进衣囊,却听见隔壁传来了隐约的争论声。

    “爹,明天一早就去?会不会仓猝了些?”

    “夜长梦多。你去命人收拾几辆大车,接回熙官,咱们立刻就走。”

    “老爷,你三思啊这么大的家业,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收拾过来的?”

    “唉,夫人,咱们又不是不要了。咱们就是去二弟那里住上两年,避一避风头,等风平浪静了,咱们还回来。”

    “可是老爷,若是交出卷宗,那个小毒妇岂肯善罢甘休?”

    “此事你不必多虑,他罗家父女给我添了无穷麻烦,这点数,我心里还是有的。”

    “爹!卷宗!什么人?站住啊呀”

    冷月下,哪里还有来人的踪迹?一片乌泥瓦划过曾九霄的发髻嵌在紫檀花架上,像是示威。

    曾家夫妇一左一右扶着儿子,惊慌地问:“九霄,没事吧?”

    “我记得她我记得”发髻削落,碎发散了一地,曾九霄喃喃道“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是她,还袖崖小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