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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彼岸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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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业十二年夏,南下船队正在装挂帘帷、搬移家具之际,隋帝杨广忽然觉着有些心神不宁:他几次夜梦先帝和母后莲台阖目趺坐,他给母后捧水递茶,母后也不大理会他。他醒来之后,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所为何故?

    他命司掌占卜的几位内史前来解梦。

    内史元敏说:"现六月过半。七、八两月是先帝和文献后龙驭宾天的祭日。二圣生前敬奉释迦佛门,先帝诞在佛寺,又被尼师抚育多年,文献皇后又是妙善观音的转世化身。先帝和文献皇后应是在请陛下南巡之前,做几场祈祷平安的功德法事?"

    太府卿元文都说:"臣以为元大夫所言极是,臣请陛下诏命大德高僧在宫中主持几场法事,求二圣在天之灵佑护陛下南巡顺利、社稷平安。"

    武卫将军宇文述说:"二圣生前与少林寺来往密切,开皇初年又赐少林寺万亩寺田,是少林寺最大的功德主。臣以为,若举办法会的话,仍旧还是请少林高僧更妥。"

    杨广以为极是。当下便命内史元敏拟诏并命太常寺派人前往少林寺传旨:邀善护上师亲率诸弟子,于七月丁未前三天,在景华宫祈福殿为先帝和文皇后主持功德法会,祈福社稷安昌

    善护接诏后,即刻选定八十一名唱颂僧人,其实包括十八名执掌法音法器和乐奏的僧人。作为领奏,灵宪的大横笛也被选入其中。

    灵宪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此番进宫,一定会见到离别十年之久的含烟

    其实,含烟一向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

    以往,太常寺少卿兼领太乐署的总管何峡,从不令她在人前公开露相。多年来,只要一出太乐署,她和服侍她的小蛾都会换下宫娥的衣裙,穿上内侍的衣袍进出。

    何峡把她当做一件不肯示人的瑰宝珍藏在太乐署的。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含烟心下郁闷,和小蛾更上内侍的衣裳后,来到乐坊傍边的花苑散心。

    含烟喜欢这里的幽静和那些参天的古树。在古树的旁边,因暑气开始消退,满廊的荼靡花开得更旺了。白如纱,粉如绢,远处望去,仿如大雪一般落了满满一架子。

    正在赏花,突然,她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之声。

    她一下子被那奇妙的旋律给吸引住了——这不像是乐坊宫伎们演奏出来的普通乐曲。虽说做为宫中乐伎,她不仅演奏过,更是听遍了天下美妙的音乐。而今天听到的这支乐曲,却是恁地沉蕴舒缓,旋律和配器虽说并不复杂,却有着一种寻常乐曲没有的清奇悠远,更兼旋律萦萦低徊、一咏三叹的,仿自来自天国一般。

    含烟怔了怔,开始寻着这温润人心的乐音,慢慢往前走着走着。

    乐曲更清晰了。

    她知道,前面那一片回廊殿阁的地方是祈福殿。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只有释迦做法事时,才会偶尔打开。

    她走到荼蘼花廊的尽头,扶着花藤,一时,整个身心都沉入了那种奇妙而肃穆、宁静而神圣的旋律的氛围里去了。继而竟是神魂俱醉,不觉潸然泪下

    "这是真正的梵乐,也有叫它青庙音乐的。这支曲子名叫彼岸引,源于西方天竺佛国,多是汉代以来,被传法译经的西方僧侣带到了中夏的。"

    沉醉于音乐之中的含烟,听到背后有人对她这般低声介绍。

    原来,何峡也被音乐声吸引过来了。

    "不大像咱们的乐师在演奏。"含烟一面凝神聆听,一面说。

    "大隋宫廷乐坊的乐师们这几年已经开始流于绮罗之丽,哪里还能有这份悠远缥缈,清奇幽雅的风格?这是禅宗祖庭少林寺自己的乐众们领奏的唱颂。少林寺是开皇以来最大的一家由皇家供养的寺院。寺里不仅有专司护寺的三四百个武僧,也有专司唱念吹奏和钟鼓竹管的一二百名乐众。"

    何峡自小在宫廷乐坊,音乐造诣极高。含烟被他收为弟子之后,从他那里学习到了许多的中外乐理,也学会谱曲和鉴赏,丝竹技艺也越发精进。

    原来这就是梵乐。

    怪道它清冷舒缓,如幽潭碧水一般浸润心灵。

    含烟沉醉到了乐曲的清凉之水中,忽然,竟然生出一种欲隐遁禅林的觉悟

    "想到近前看看吗?"

    含烟点点头。她实在想到跟前去看看:这样清奇幽妙的音乐,都是些什么乐器、又是些什么人演奏的?

    何峡带着她,穿过一片花丛,过了一座小桥,来到了一处宏丽的宫院前,鼓钹笙笳之声也渐行渐近。

    今天是头场功德法会,陛下和皇后也在。殿里殿外有层层禁卫把守,御卫严密。从正门到殿院,虽说连着几道武卫把守,身着三品太常寺少卿官服的何总管带着含烟,昂首阔步地走过,路上无人拦挡盘问。

    随着乐声的渐近,何峡领着含烟来到了法会所在的宏德殿右阁。

    来到偏阁时,何峡嘱咐她,若想到法会近前,可以托一方摆有茶盏巾帕的托盘,随那些专司服侍唱颂乐众的宫人侍立一傍就是了。

    含烟依言,随一名捧着茶壶的宫人一起走到宏德殿内。

    来在法会场内,令人越发融入到肃穆的音韵之中。

    她站在宫人当中,抬眼望去,只见七八十个身着一色御赐黄色僧袍外披大红金绣袈裟的和尚们,或是手持法器旄杖,或是唱颂奏乐,人人目不斜视,个个神情宁静。虽说听不出来那些和尚们唱的是什么词,却也能猜出都是些梵文经咒之类。唱颂间隙,一串串鼓钹钟磬之声和笙笳笛竽之类悠悠扬起,圣洁奇妙,摄人魂魄。

    突然,随着一串沉蕴优美的大横笛声的扬起,含烟骤然一惊——她定定望着那位吹着大横笛的菩萨僧,一下子呆住了!

    天哪!正在吹笛领奏的那位带发修行的菩萨僧,五官眉眼、身段神情,怎么那么像她的三郎啊?

    含烟怔怔地望着那位菩萨僧,恍惚如坠梦里。

    他,他,他果然是那个自己整整十年里,日日夜夜、无时不刻思惦着三郎么?

    突然,她觉得自己满头轰轰地作响起来:是他!是他!

    可是,怎么会是他?事情怎么会这么巧?他应该随兄长流徙在西南边鄙之地,无诏永不许离开的,怎么会回到东京,又做了和尚?

    也许是因自己思念三郎太甚的缘故,心生妄想了?再细细看他,不是他又能是谁?十年离索,当年曾是少年儿郎,如今已人到中年的三郎,依旧还是那熟悉的握笛弹指的姿势,还是那耳熟能详的吹奏技法

    莫非,自己是在梦里么?

    含烟觉得自己就要眩晕过去了,一颗心跳得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去——

    天哪!她看见了什么?原来,那位吹大横笛的菩萨僧,那位酷似三郎的人,已经结束了一段领奏,此时,也正双目定定地望着自己

    尽管自己一身阉人的袍服,他还是认出了自己!正如他虽是一身僧人着扮,自己也一眼认出他一样!

    此时,他就站在离自己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可是,他的气息却已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身边。含烟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她定定地望着三郎,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强抑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望着他的脸庞五官,努力从上面寻找往日熟悉的痕迹:一朝相思,十年离别,历尽磨难的脸上刻上了沧桑的痕迹,不变的是那双依旧深邃明净的眸子

    一个多时辰的法会终于暂时歇场了。

    一个多时辰里,含烟一双眸子一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她日思夜想的三郎!

    法音绵长竟是永无尽头

    随着一声鼓钹落音,万籁俱静!

    含烟突然醒悟过来,她望望手中的茶盏,双手托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三郎跟前,贪婪地望着他碧潭似的眸子,抖着嘴唇说:"师、师父,辛、辛苦苦了,请,请用茶"

    望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人儿,灵宪直疑是在梦中!

    他注意到了,一位手捧茶盏的宫人一直都在定定地望着自己。他起初没有在意,突然之间,他发现,原来,那位一直定定地望着自己却身穿阉人袍服人,眉眼神态竟然酷似九妹含烟!

    她不是乐坊宫伎么?怎么会穿了阉人的袍服站在这里?

    一刹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她若不是含烟,怎么会一直那么怔怔地望着自己!

    天哪!真真是佛祖保佑、上苍安排的啊!

    宫女着宫人的衣裳,也许正是宫里的规矩?

    当他的九妹含烟手捧茶盏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越发坚信:自己面前的宫人,正是自己苦苦寻觅了十年之久的九妹!

    法会上,人来人往,他拚命抑制住自己,双手吓人的抖着,接过茶盏时,竟是差一点失手把茶盏掉在地上。

    他看看殿内左右,哪里是说话的地方?他一面捧着茶,一面示意含烟走到殿角帷幔下:"九妹!九妹,真是你吗?"

    含烟望着他,点点头,拚命咬住泪水,全身颤抖、凝咽无语!

    灵宪看看左右:"阿弥陀佛!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抖着,眼里噙着泪花,握茶盏的手抖得厉害,望望左右来去的人,竟不能再说什么!

    他捧着茶盏,装着喝茶的样子,用杯子稍挡了一些,急急低声说:"晚上戌时,法会殿外的东南角,有个长长的荼縻花廊,我在廊西尽头那里等你"

    含烟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使劲点了点头,欲待和他说什么时,忽听有人叫他:"灵宪,师父叫你过来一趟。"

    灵宪应了一声,碧潭似的眸子深深地望了望含烟,放下茶盏时,又低声嘱咐了一句,"戌时,荼蘼花廊下",便转身匆匆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含烟半倚着旁边的殿柱,双腿软得快要瘫在地上了

    茶盘在她的手中抖得格格锒锒作响!

    她强令自己镇静一些,放下茶盘,也不知择路,见有一个偏门,通向一处精致的小园,一头就要往里闯。

    "你乱闯个什么?!快,走这边"

    含烟迷迷糊糊地只管跟着他往外走。

    "陛下和娘娘正在那边歇息着哪,你闯进去,还保得住项上这颗脑袋吗?"

    亏得何峡及时到来,见她晕头晕脑地竟要往陛下和娘娘歇息的地方闯,一把拉住、急忙拐到了另一个偏门,出了法会殿院。

    今天,见含烟听了半晌音乐,突然变得失魂落魄起来,竟不知出路,还差一点闯到陛下和娘娘临时憩息的殿庑,不觉惊出一身的冷汗来!亏得手急眼快,拉她拐到别处,才免了一场祸事

    含烟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的模样

    快走到太乐署时,望着神不守舍的含烟,何峡突然问:"他是谁?"

    "谁,是谁?"含烟一惊,一双梦似的眸子望着何总管。

    "跟你说话的那个行者,他是谁?"何总管盯着含烟的眼睛问。

    含烟怔住了!

    "他,他是我姑妈的儿子,没料到,会,会在这里遇见他。"含烟结结巴巴地说。

    何峡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快走到太乐署外那条幽静的林荫小径时,何峡见小蛾已经等在那里,说了声,"我到内侍省一趟,你先请回吧",便匆匆拐向另一条小道去了。

    含烟回到自己的寝殿,再也禁不住热泪迸溅起来——她怎么能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宫里遇到三郎?

    含烟在小蛾的搀扶中,通过偏门到了自己居住的太乐署后庭。

    何峡在太乐监衙署后面的小院里,专门为含烟辟出了这方小院。

    含烟每天就是在这个小乐坊中,或是整理抄写一下古今乐谱,或是演练谱写琴曲。虽说何峡宫里宫外的朋友众多,往来频繁,而在太常寺和太乐署的前庭,他都另有客殿的。中庭和后庭,除了乐库、谱堂、乐庑,平素只有四五个心腹宫人在此服侍常住,含烟和小蛾主仆则在后庭的一个可以通向御园的偏院单独居住。

    这处乐庑算得上是太乐署的禁地,除了含烟,平素极少有外人进得来。

    来到自己的居处,含烟还在迷茫,不知刚刚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

    他怎么做了行者?这十年里,他都历经了什么磨难?他是有意来宫里寻自己的,还是无意见遇?

    一切,都要等到晚上戌时才能明白。

    时光太缓慢了!

    整整十年!漫漫的春夏秋冬,漫漫的日日夜夜,多少相思的泪水,多少无望的期待

    后晌,服侍含烟的宫人小蛾走进来,"坊主,何总管令你到中庭的乐庑一趟。"

    小蛾帮含烟补了妆,两人来到前面何峡的琴庑。

    一身羽白常服的何峡独自一人在庑阁里抚琴。

    含烟听出来,这是那首有名的阳春。

    五官俊美且举止儒雅的何峡,在外人眼中,其实很难看出他竟是一个阉人。他所谱的乐曲,因其性情洒落,也多系悠然飘逸自成一格。

    乐坊十年,她还没有见过哪个人的音乐才赋赶得上他的。

    看上去,何峡今天的神情显得有些郁郁不乐。

    含烟常常疑惑,自己是阖族连罪被沦入宫掖为宫伎奴婢的,而何峡却是何苦?儿时她就曾听说过何峡的伯父何泉的大名。他一直是文帝和独孤皇后的亲腹左右。何峡的父亲何溪因兄长何泉之故,开皇初年被晋为一方郡丞。她不明白:即使痴迷音乐,四海天下,哪里又没有琴箫之音、钟磬之声?风中放歌、月下抚琴,三五知音,丝竹合奏,何其逍遥自在!为何偏偏要自断命根,不顾一切也要钻进这大笼之中自缚一生?

    他曾对含烟说,在没有遇到含烟之前,他只能抚得一曲阳春,虽可状万物知春、和风澹荡之音,却无缘曲成白雪,更无以抒发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境。

    含烟却不以为然。她以为,阳春也罢,白雪也好,高墙深院内,统不过只是画上烟花、镜中明月的自欺欺人罢了。就算能阅尽天下音乐,身在笼网,又有何趣?

    见含烟到来,何峡命宫人小福子上茶。

    小福子为含烟捧出一只缠丝玛瑙的小茶瓯,泡上了江南小芽。

    何峡起身从谱柜中抽出一迭乐谱:"这是我刚刚新成的禅山秋雨,咱们合合试试?"

    何峡的琴庑中也摆着一架箜篌,这架箜篌也是他专为含烟一人所备。

    含烟乍见离别十年的三郎,此时正心乱如麻,哪里就能静下心来就曲抚琴的?待要推脱,又怕引起何峡疑心,只得勉强移身琴台,轻抚琶音

    何峡持起紫箫,望着曲谱,吹了调弦音,含烟抚弦调音,依曲前奏。一大段描摹江水浪花的琶音之后,何峡手中的洞箫悠悠扬起,和谱徐行

    曲罢,何峡示意小福子到门外守候,起身亲自为含烟旁边小几上的茶瓯里续了新茶,坐下以后,望着含烟:"丫头,琴为心曲,弦达神意。你今天的心曲神韵,大不似往日的空灵宁静,倒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躁动,哪里有禅山秋雨的宁静,倒更像是一场狂风骤雨。却是何故?"

    何峡的眼眸碧澈而深邃,似乎能看透人心。

    含烟回避着何峡的目光:"可能是琴曲太生,不大熟悉。"

    "不关琴曲。"何峡碧澈的眸子依旧紧紧地盯着含烟的眼睛。

    含烟垂着眼睛,无言以对。

    "为了大家都好,你今晚不要去见那个人。"

    含烟闻言,手中的茶盏"砉啦"一声跌在地上。

    她慌忙俯身去拾捡,何峡俯下身去,按住了她的手:"小心划破了手指。"

    何峡的手在含烟手上略停顿了片刻,拨开含烟的手,默默地一片一片去捡地上的碎片。

    突然,他的手一抖动,手指顿然鲜血如注!

    看得出来,他的心绪也很不平静。

    其实,这么多年了,含烟当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那份似有若无的怜惜眷顾之情,已远远超乎了正常的师徒情分。

    即令锦衣玉食,她仍旧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永远这样子被人囚禁于高墙大内。她渴望外面那个自由自在的天地。渴望和三郎的团聚。

    含烟转过身去,扶着琴架,眼中噙满了泪:与三郎的生离死别、十年相思,上苍突然惜顾,使他们意外相遇,这一天可是她整整十年里,无论是在琴曲里还是在醉梦中,都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的一天啊!

    而她的三郎,为着寻找自己,为了这一天的相遇,又曾付出了多少死亡威胁?

    她怎么能够不前往赴见?

    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要去的啊!

    "你可知,皇宫大内,如此贸然之举,必会引来杀身大祸的啊!到时,不独害了你,更会害了他。"

    含烟一惊!

    尽管她一直被何峡掩护眷顾着,她也十分清楚,依大隋律令,掖廷宫女与外人私会,一旦事泄,将是什么后果!

    她转过身来,突然珠泪双流地在何峡面前跪下:"总管,含烟恳求总管,允许含烟前往一见。"

    何峡沉着脸,因见含烟一直抽咽不止,实在有些不忍,俯下身去,双手搀着:"咳!快起来。"

    "总管不允,含烟不敢起身。"含烟流如雨下。

    "不是我不允,我是为你好啊。当然,也是为他好。你没有想一想,宫内侍卫如林,万一被人撞见,陛下问我一个督察不严事小;你们两人的父亲原是同罪问斩,两家家人,原本都被列入大隋籍册,流徙南北的。你的性命,他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顾,冒险掩留他的少林寺,一直隐匿你的太乐署,你们也都可以不管;可是,你想没有想过:外面,你们两人都还有许多的亲人哪!到时候,只怕都会因你一人而受到连累的。到了那时,你可就悔之晚矣!"

    含烟闻言大惊——天哪!何总管不仅知道了三郎是谁,而且对三郎和自家的所有底细竟是这般清楚!

    一时,心下越发又惊又痛,又渴望见到三郎,又怕一旦惹烦何总管,三郎即刻就会送命——皇宫大内等级森严,虽说自己和他师生情分超出常人,却也明白:自己一介小小乐伎,所有的生杀荣辱,统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他既有话在先,自己岂敢认真违拗?

    而且,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见何总管的脸色这般阴郁。一颗心一时直如碎了一般,也不敢再张口哀求,也不愿放弃,只是跪在那里泪如雨下。

    何峡看她竟是从未有过的悲咽难禁、又惊又怕的模样,最终还是于心不忍了,叹了叹气,咬了咬牙说:"好吧,你和他相见,半个时辰为限!"

    在夜色的掩护下,含烟匆匆来到荼蘼花廊下时,瞅瞅四下无人,正焦急不安时,忽觉一阵凉风掠过,转脸去看,身披一袭宫人衣袍的三郎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三郎!三郎!我是在做梦吗?你怎么,怎么会成了行者?莫非,你出家了当和尚了么?"含烟仿如发了热病一般,全身颤抖语无伦次地一面紧紧抓住灵宪,一面喃喃问道。

    "九妹,"灵宪紧紧地搂着她,"九妹,罪人之后流徙边地,无诏是不得离开的。为了能四下寻找你,我只好出家佛门。"

    "三郎!三郎十年了,你可知,含烟天天都在思念你么?"含烟泣不成声。

    "九妹,以后,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离开?去哪里?"

    "到天涯海角去!"

    含烟突然惊慌起来:"啊!三郎,这里可是大隋帝宫啊!武卫层层,宫墙如山,咱们怎么能闯得出去?今日一见,含烟知道你活得好好的,含烟从此就是一死也无恨憾了!"含烟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九妹,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带你闯出去。"

    "三郎"含烟的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轻,原来,灵宪已经轻轻携起了她,三下两下便已跃上了荼蘼花廊架顶,竟在如雪似的花廊之上一箭一跳地迅疾穿行起来。

    "啊!三郎!含烟是在做梦吧?"

    灵宪在含烟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九妹,你知道,荼靡花在佛徒的心中是什么花名吗?"

    "彼岸花,接引花"含烟望着下面的花簇喃喃低语,而灵宪携着她,越过花丛,仿如穿行于云层之上

    "九妹,我就是接引你到彼岸去的菩萨。"

    灵宪携着含烟继续穿越在长长的花廊顶上,尔后,跃下廊架,又一路过桥度柳地,跃入宫苑

    含烟微闭着眼,真怕这美好的梦境,轻盈的飞扬,会突然之间被什么惊醒她简直不敢相信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他的三郎,一别十年,竟然学会了神功?

    蓦地,一声低低的喝叫,如炸雷一般在两人面前炸响:"放下她!"

    灵宪骤然停下,抬头看时,只见暗中一位一袭黑袍、腰挂宝剑的人拦挡在小径正中,他的左右,站着几名宫中武卫军官着扮的人。

    灵宪将含烟拉在身后,拔出腰间铁笛,劈头便朝对方砸去,一面喝道:"快闪开!拦我者死!"

    何峡早已举剑拦腰架住了灵宪的铁笛,黑暗中碰击出细碎的火花。

    "放下她,我自会闪开。"黑衣人在暗中低吼。含烟心下一惊:啊!是何总管!

    她知道,何总管如果不放行,他们今晚是走不掉的!她认得他左右站着的是谁。他们全是卫戍帝都和大内的左右屯卫将军!

    含烟扒开灵宪,走到何峡面前,全身颤抖地乞求:"何总管,求求你!求求成人之美"

    夜色里,她看不清何峡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异常冰冷:"我就是肯放过你们,他们,又肯放过你么?"

    含烟转脸望去,只见左右的灌木丛和花丛中,一下子涌出了无数持剑带刀的武卫士兵们。

    含烟怔住了!她恨恨地望着掩隐于暗中毫无表情的何峡的脸。

    灵宪拉着含烟,左顾右盼,欲寻出一条豁口冲过去。

    何峡低声威胁:"高承宪!可以看得出,你的轻功是一流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今晚整个宫苑都布下了天罗地网,你是带不走她的!"

    灵宪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俗名?

    他拉着含烟,咬牙切齿道:"谁都休想拦住我!"

    黑衣人冷笑:"高承宪!我不想闹出更大的动静,也不想伤及无辜。你若硬逼我如此,你若不顾及贺若坊方的生死,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灵宪不理会他,见旁边有些树丛,携着含烟一跃而跳向树丛。

    不想,树丛中左左右右忽忽啦啦地,竟然到处都有武卫的刀剑拦截。

    灵宪一面拉着含烟,一面奋起铁笛砸向众武卫,一路拚杀一路奔逃。

    不知何故,那些武卫军们竟然全都不用火把。暗夜中,虽极力阻拦,却也并不放箭,只听刀剑相撞之处火花迸溅,钪锒之声响成一片。

    灵宪携着含烟继续左冲右撞,企图夺路奔逃!

    蓦地,一只巨大的丝网扑天盖地、一下子罩住了两人!

    网口迅速收紧。

    黑衣人带着两位武卫将军模样的人走近前来。

    两人在网中挣扎不脱,含烟向走近罗网的何总管哭求:"何总管,求你放过他吧!我,我知错了,我愿意跟你回去。"

    黑衣人向两旁的武卫挥了挥手。

    几个武士将大网一刀斩开,一把拉出含烟。

    黑衣人站在网前,盯着网内的灵宪咬牙道:"贺若坊主现在是大隋太乐署的人,你休想带走她!就算她是一介普通宫女,又岂容哪个随便挟出宫去?我不想惊动整个后宫和陛下!你若再不知轻重,硬要逼得大家都没有退路那时,你个人的性命你可以不管,她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顾!不过,你别忘了,宫中现在还有你的师父师兄,宫外还有整个禅宗祖庭,最终都会被你连累!还不算你被流放在边地的所有兄长子侄,怎么样,你还想继续闹下去吗?"

    含烟闻言,全身发抖地哭求道:"三郎!不要管我,你快走啊!"

    灵宪怒视着半掩于暗中的黑衣人,实在不明白,他是谁?他从哪里得知这么多内情的?再想想这人说的话,想想眼下还在宫内的师父和诸多师兄,宫外的诸多亲友,再看看含烟,犹豫不定

    含烟哭道:"三郎,我不能害了别人,你快走啊!"

    灵宪望着含烟,咬牙犹豫着,一言不发。

    含烟叫道:"快走啊!"

    黑衣人一挥手,左右武卫迅速闪开一条路。

    灵宪望了望泪流满面的含烟,一咬心,转身跃入树丛、刹然消失于暗夜之中

    何峡身边的两位将军扶剑欲追,黑衣人一把拦住:"投鼠忌器"

    两位将军将佩剑"砉锒"一声狠狠还入剑鞘!

    这里事情刚刚平息,忽然,远处一群武卫打着火把,匆匆朝这边奔跑而来。

    可能刚才这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内宫侍卫。

    李将军挥了挥手,令众武卫退下,和何总管匆匆附耳商量了几句。

    果然,来的人正是陛下的殿前侍卫、千牛备身宇文皛。他跑到跟前,见原是李将军和何总管,气喘吁吁地说,"啊,原来是何总管和李将军。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何总管一脸平静地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的一位属下寻找她丢失的首饰,遇到了一条大蛇拦路,惊叫了起来。一时惊动了李将军,众人帮着捕蛇。"

    何总管对站在人后的小福子使了个眼色,小福子不知打哪里提出一个网兜来,里面果然有一只被斩为几截的毒蛇!

    宇文将军惊的往后跳了两步,望着大蛇抽了一口凉气,又说:"这事闹得!陛下和娘娘刚才正好在那边乘凉,只怕你们已惊动了陛下和娘娘的圣驾。恐怕,还得劳驾几位,随末将一起前去给陛下和娘娘亲自回个话吧?"

    何总管望了望依旧失魂落魄的含烟,"好吧,我和贺若坊主,还有李将军,随宇文将军前往,亲自向陛下和娘娘谢罪吧。"

    含烟仍旧望着灵宪刚才离去的那处暗夜,何峡走过来对她说:"贺若坊主,你看,为了寻一件失落的首饰,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果然惊动了陛下。一会儿觐见陛下和娘娘,回话时,有本卿在呢,你也不用害怕,好好回话就是了。"

    灵宪离开之后,心里一直想不明白:皇宫大内的太监和武卫将军们是怎么得知道自己要带含烟走的?莫非白天他约见含烟时,被人听到了?可是,当时,他并未敢提及要带她走的话。怎么到了晚上,宫里的人竟然事先布下天罗地网?

    那个何总管是什么来头?自己的所有情形,如果不是含烟告诉他的,他怎么知道的那样清楚?

    那晚所有的一切成了困扰他心底一连串的谜团。

    几天后,当他随师叔善护前往陛下与满朝文武后妃巡视龙舟水殿的落成典礼上,竟然意外亲睹自己的灭族仇人——当今陛下杨广,扶着一位眉目极似含烟的嫔妃,缓缓登上了龙舟。

    他不觉大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陛下身边的女子,不是含烟又是谁?只见她身着绮罗锦绣的曳地长裙,头上饰着金步摇,尊贵华丽俨如皇后!不变的,仍旧是那淡漠的神情,仍旧是那忧郁的眸子

    他万没有料到:短短几天的日子,普通乐坊宫伎的含烟,竟然变成了华服盛饰、伴驾陛下左右的上等嫔妃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觉得两眼发黑、阵阵眩晕。又听见左右观看的百姓窃窃私议:"陛下身边的那位美人就是皇后吧?"

    灵宪知道,她当然不会是皇后,至少眼下现在还不是。他在宫里见过皇后的。那是一位风姿华贵、端庄美丽的中年女子

    而且,尊贵的萧皇后自有属于自己专门的凤船水殿的,此时,她正在一大群武卫内侍和女官太监的簇拥下,踏上紧挨陛下龙舟后面的凤船。

    然而,自古以来,但凡有幸与陛下同船同车的嫔妃,无一例外,必是帝王当下最宠爱的姬嫔。

    那一刻,灵宪的心痛得抽成了一团

    因不知宫内面含烟身边的情形如何,又怕再次贸然闯宫最终会连累了寺僧和诸多亲友,灵宪不敢再轻举妄动。然而,一颗心却仿如在油锅里煎炸着一般。

    上天仿佛有意成全他——

    几天后,当他随师父和众师兄再次入宫为陛下南巡祷祝的法会上,他又亲眼目睹了华饰盛服的含烟紧随陛下左右祈祷的整个过程。

    他身心颤抖地望着从他身边缓缓走过,对他却根本就视而不见的九妹时,他差一点忘了唱颂伴乐时的大笛领奏,不是身边的师弟用胳膊肘儿轻轻碰了碰他,整个唱颂可能因他而弄砸并致祸佛门

    法会上,他再次看到了那晚那个拦截自己的黑衣人。此时,锦衣玉带的他伫立在一群内侍和武卫将军当中,看也不朝自己这边看一眼。好像从来就不曾认得他!

    法会间歇时,陛下率王公后妃们离去了。

    众僧休憩和用茶之时,他来不及换上宫人的衣服,悄悄来到了那晚他们曾经相约的荼蘼花廊下。

    似乎是心有灵犀!当他抬头那时,蓦地看见,九妹飘飘逸逸地一路从花廊那端朝这边走来。

    可是,在她身后左右不远不近的地方,却跟着四五个内侍和宫人。

    他失魂落魄又充满疑惑地望着她——

    没料到,仍旧还是在这片彼岸接引花的花丛下,短短几天时间,再与自己相遇,他的九妹看见自己时,根本就像陌生人一般,和上次相见竟然判若两人!

    已经贵为大隋皇帝陛下嫔妃、华服盛饰的贺若含烟,好像无意信步走到这里的。当她看见灵宪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时,突然住了脚,站在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漠然,口气冰冷地质问道:"你是谁?怎敢在此地乱闯?"

    他一惊:"九妹?"

    "住口!你一个出家的行者,还不赶快离了这里!"

    她居高临下的冰冷声音里,透着令人心寒的威严!

    他一下子呆住了!他定定地望着面前令他魂牵梦萦、肝肠寸折却突然变了脸的含烟,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他望了望她身后那些仍旧不远不近站着的一群侍卫,总算明白了些什么!

    她为何要带这么多人?她怕自己会硬携她离开吗?

    他望着她,见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嘴唇在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待他欲走近她时,突然,她越发厉声喝道:"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休得连累无辜!"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他深深地注视着衣着华美、高傲尊贵的含烟,久久地,目光中满是迷惘。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花廊尽头后,当他转身返回的同时,突然感到整个腹内剧烈灼热滚疼起来!

    那一刻,他甚至疑惑刚才自己法殿里喝的水中,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莫非,是那个黑衣人给自己下的毒?

    可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会端哪个杯子啊!

    他一路捂着胸口,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廊柱墙壁勉强挪到法会道场时,全身的法衣已经被虚汗全部洇透了!

    他一头昏倒在正在用茶点的师父和诸多师兄跟前

    醒来时,他听说,此事惊动了大总管喜来,也惊动了御医

    回到寺院以后,他便开始时不时的发作起心痛病起来。

    明嵩师兄为他把了脉,没有什么中毒的征兆。他明白了:自己的病,原本就是心痛而已。

    原来,世间所有的苦痛,唯有儿女情爱是五蕴之苦中最苦也最痛者!

    只是,那晚的事,他不能不感到某种疑惑:莫非是含烟出卖了他?否则,短短的一天时间,黑衣人怎么会对自己所有的情形那般了如指掌?

    还有,那晚发生的事,和含烟从普通宫人骤然晋为上等嫔妃,又有什么必然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