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月冷嵩山 >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时的直隶总督,除了系掌管河南、河北、蒙古部分地区文武、军民、课税并对外交涉的最高长官之外,所辖区内凡文职四品道、府以下,武职从二品副将以下的诸官,皆是由直隶总督奏请升调或免黜的。

    上任之后,因子霖为官处事的谦和成稳,做人礼数的周到持重,加上从没有一点儿的恃傲和得意之气,众位属僚和各衙门里的官吏,都乐意来他的巡道衙门走动走动。

    转眼就到了腊月的年下。

    子霖依例到各衙门大人那里拜会。只是,此番人家已把他的拜访,当成了人情来往接待了。他先拜过之后,人家大多会派人或者亲自再到吴府回拜一番。

    子霖的直接上司提刑按察使李大人,旧日和如茵舅舅的盟兄徐世昌大人曾有过交情。因而,子霖在李大人面前自称晚辈。拜会时,因听舅舅说起过,李大人是个少有孝子,不管官放哪里,一直都带着高尊和高堂一起到任。故而,拜过大人之后,又专门请求到大人的后衙再拜望一番太老伯和太伯母。

    子霖在李大人引领下,从花厅一路来到后面大人父母居住的正房。见了两位老人,子霖纳头便拜,问候太老伯、太伯母大安。起身后,又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两位老大人高寿,夸赞了一番老大人气色好、身子骨也硬朗等吉利话,又细细地请教了一番老大人的养生之道和教子之方。尔后,把自己进京办差时专门捎回的几匣点心、一坛子补酒和两尊工艺精美的绿玉寿星奉上。

    子霖为人稳重,谈吐令人可亲。两位老大人面露欢喜,一遍又一遍地交待:得空一定要再过来说话儿!

    李大人心内自然格外高兴,打心底里赞赏子霖的人情练达和行事稳道。心下有意要拉拢一番,故而非留他在衙里用酒饭不可。

    子霖也不推辞,知道这是大人格外的抬举,自己却断不可以此为恃的。席间,言语行动依旧诚惶诚恐,决不敢有半点的稍稍放肆之处。

    在京城时,子霖就已获知,河南巡抚兼河南提督(河南一方最高武官)陈大人是舅舅旧日相识。这次,子霖升为四品道员,也有陈大人的一份重要推荐。陈大人虽系舅舅的直接属下,子霖却不敢有半点的疏忽。未正式上任之前,便在六姐夫的引见下,私下先到巡抚衙门拜见了一番,并把舅舅的一封书信一并奉上。是后,私下一直以学生的身份常来走走,两人的关系自然比他人更多了一层亲近。

    在提督学政衙门许大人府上,因事先打听出,许大人有位孙子,年方十二,无论诗词还是联对皆颇有才情,许大人常引为得意。因而,也向大人提出请求一见。许大人欣然而从。

    在与许大人的孙子见面时,子霖原本出于一种礼仪。可是在谈吐中,见他小小人儿,不仅颇知为人的礼数,更兼满腹经纶,见解独具,不禁深以为奇!此时方知,天下神童果然有之!真真诚诚地夸赞了一番后,令随从把自己从京城带回来的一方名贵端砚、一整套由京师大学堂编辑、直隶官书局出版的有关天文地理、军事兵法的东、西洋译书两箱子,送给了这位小才子。

    许大人见子霖竟是这般一位有心人,且又是这般举止家常,两下顿时亲切起来。

    其实,这样的为人行事,子霖都是从如茵舅舅那里学来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两天的拜访里,子霖与许大人和陈大人闲话家常事时,感叹时逢乱世,当官不仅要抛家弃小、甚至还有流血丧命的艰难时,曾不着痕迹地提到:自己就有个远在陕西做官的侄子,因离家太远,一家老少常年不得享受人间天伦,老家大哥为此每每忧思的话。

    两位大人听了,都说“此事倒也不太难办”的话。看神情、听口气,虽然并未有什么承诺,却能让人感觉得出,自己的话,他们都很上了心的。

    事后,子霖立即就打了两张两千两的银票并金银珠宝、玉器字画等,分头送到两位大人府上。巡抚大人起初坚辞不受,说:“这点子小事,自家人,也不过是一句话、一封信,派个差人走两趟而已,何须这般破费?”因见子霖执意,巡抚大人只得领了。

    学政大人那里呢,硬是派人又把一张银票给送了回来。回的话是:“几张字画看着稀罕,已留下了,银子吴大人还请收回。令侄回来时,也可做个迁移的盘缠和安家置屋所用。”

    子霖知道学政大人此举,是想长长久久地交结自己这个朋友,故而也不再执意了。

    果然,次年刚一开春,大侄子宗岳的事情便有了音讯——调任河南提督学政衙门下属的官学当差,同时升任为七品教谕之职。巡抚大人也有话发下了:等以后哪个州县有了空缺时,他再设法补上。

    更令子霖意外的是:这年三月间,巡抚陈大人因知悉他的巡抚衙门里有一位八品的参事,原是子霖的同胞亲姐夫时,便有心提携一番。不过,事先倒也并未有半点的透露。直到呈报朝廷和直隶总督衙门,将子霖的姐夫提升为七品之后,才着人把子霖叫来,向他讨喜酒喝!

    子霖更是大喜望外!当下就在酒楼分别备了两桌丰丰盛盛的酒席,先是宴请了大人,尔后又宴请了各位跑腿办差的公人吃酒表谢。

    两件事下来,不仅新交了好几个朋友,而且上上下下打点得众人皆大欢喜!如此,到任的时间虽说不长,各方关系竟很快顺理得水乳交融。这个官做得,实在是得心应手。

    老家大哥那里,从此在山城更是满心欢喜地孝敬继母、教导儿子起来!一时,成了山城一方颇为受人敬重的老太爷子。不管城里乡镇的官绅富户,逢有年节喜庆大事,都以能邀他到席为荣耀!

    子霖自做了这个四品道员以来,迎送往来的事务骤然多了起来,衙门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不管公务还是私谊,各衙门的官员竟是接踵而至。白天前衙拜会,中午和晚上,便纷纷到后衙来求见。

    这般,渐渐地,两口子便感到有些意外和招架不住了:这些来访者中,或是字画古玩,或是金珠玉宝地,都随身带了来。子霖起初坚辞不受,可因生性温良随和,架不住人家长时间地软磨纠缠,而且看样子人家一时倒也没有请求恂私枉法之嫌,渐渐地竟有些招架不住了。

    后来,倒是如茵替他想出了一个两全的计策:若是纯属人情来往的事,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之类,远路来的转送到近路;下属来的,转送上司或同僚。如此,虽说过手的东西着实不少,可大多又做为一种人情来往转送出去了。

    此时的子霖,白天在衙门里署理公务,过一段时日到京城送达一趟公文之外,无论是做还是为人,算得上是平生最滋润也最自在的日子了!他常常对如茵说:“我吴子霖何德何能?今生竟有这般福份!”又道“其实,人活得最意的时候,恰是最应惜福的时候。否则,便是造畔开端和行事塞阻之始初了!”

    如茵见子霖身处得意,竟能不忘做人的慎言谨行,自然感到宽慰和放心!看来,他倒也没有负了舅舅的一份举荐之恩!

    宗岩眼见已经六七岁了。如茵有心让孩子到塾馆开蒙念书。和子霖商量,子霖却担心孩子年纪太小,舍不得孩子这时就到学堂去。说不如由他们自己承当宗岩的开蒙得了。如此,每日里虽功课不算多,然因孩子天资聪明,日积月累地,会背的书、写的字,倒比在塾馆里学生还会得多呢!

    因子霖一直存着一段科举之心,故而,除了公务之外,每天都为自己定下有读书制艺的时间。闲暇时,要么打打太极拳、读读书、练练太极剑;子霖、如茵、宗岩一家三口在后衙的小花园子里是赏赏月、看看花。兴之所致时,子霖也会抚箫吹上一曲,呜呜咽咽地,或是梅花三弄,或是寒江独钓。坐在那里默默倾听的如茵,偶尔也会心有所动!只不知,是为这如泣如诉的旋律所触?还是为某种忽如其来的情绪所惑?总觉得有一种遥遥远远的、缥缥缈缈的情怀,如波似浪地悄悄冲荡着心之堤岸。

    而子霖每每便能感觉出如茵突如其来的忧伤和惆怅来。虽心内隐忍着一段烦恼和痛苦,却从未说透过,倒是格外尽心地温存体贴、处处曲意疏导

    这两年来,舅舅和两湖总督张之洞大人,为了大清的崛起,除了大力推行各样新政、奏请大练新军之外,还联合奏请朝廷,从请求递年削减科举。这其间,虽遭到了朝中诸多守旧派大臣的极力反对,末了毕竟促令朝廷下谕立停了科举,同时着令各地大力兴办新式学校和各样实业。在直隶各省,率先开始了各样新政的实施。

    子霖自幼进学,清知科举取仕的种种弊端和制艺的无用。加之,兴办新式学校和各样新政系舅舅的倡议和心愿。故而,表面是虽不露声色,暗里却是竭力支持——在考察呈报官员政绩时,对于各州府县兴办新式学校和实业方面成绩优异的官员,往往要格外着重地呈报直隶上司和朝廷,并浓墨褒言,请求对其隆重彰表。朝廷此时因重视各方新政的推行,竟提升了好几位在推行各样新政中考绩较为卓著的地方官员。

    下面的百官眼色倒也极是灵活,见朝廷和按察衙门对新政方面的考绩格外褒奖重视,提升得也格外迅捷,自然竟相效仿。一时间,河南所属各州府县皆纷纷兴办起了各种新式学校和各样实业来。

    在整顿地方吏治方面,子霖也是颇用了一番心思的。

    对于那些贪赃枉法、恶迹昭彰的官吏,只要有确切证据,他便着衙门里的属下私下查理清楚,然后把罪证一一具清,直接呈报到京城都察院,自己也不直接插手署理案子。这样,上司派人下来查办时,也就省力得多了。一来二去地,倒也颇起到了惩治和警戒百官的功效。看上去,各衙门一时倒也颇知收敛,办差时也不敢太放肆妄为了。

    子霖颇感欣慰!闲下来,自觉毕竟也算为报效朝廷、为国家强盛做了些许的努力。这些,当然都是因为手中有了权力的缘故。便感叹有了权力,男子汉自可实现报效朝廷国家、造福百姓的宏图大志。若是单凭一兵一卒、匹夫之勇,侈谈什么治国救民?又如何平定天下?到了也不过只是个人修修身、养养性、诚诚意罢了!只怕连齐家这一条也难以做到呵!

    光绪三十二年秋,豫西几个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过后,紧接着便流行起了大瘟疫!据当地官员通报,有几个村子,死亡人数高达十之四五!

    布政使呈报朝廷后,朝廷立即下诏:受灾地区减免部分或全部课税,当地官库即刻拨放银两、药剂并谷粮赈济。

    可在放赈时,一些官员怕染上瘟疫,调查受灾和发送救济时也不敢亲自下去,不过着派了些衙署中的低级官吏和差役们赶到下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子霖听到了下面地方官员的抱怨。言外之意,似乎很少见到朝廷救济!

    饶是子霖这般一向平和绵稳的性情,火气也被激了起来。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好容易才挤出这么一点儿救命的银子,竟有人还敢从中拦截?而且,他刚刚通过暗察私访,好歹也惩处了几起肆无忌惮的贪官污吏。他不信,还有谁仍旧这般胆大,连油锅里的银子也敢捞?

    他把此事禀报按察使大人之后,因事关朝廷威治和律法,加上李大人正好也与那布政使衙门有些过节,便允了子霖亲自到下面再深入明察一番的主意。却嘱咐他:此事不可张扬,只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就是了。令他一俟摸清实情,立即呈报朝廷都察院!

    为了摸清受灾真相、钱粮发放并贪官私吞赈济的所有实情,子霖只带了四五个心腹亲兵,也不动用衙门仪仗,也不惊动各衙门同僚,再次悄悄动身,一路便服潜行地来到各灾疫区和村落,勘察粮米和药物赈济实情。

    谁知,这一下来,所查到的真相竟让子霖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下面很多地方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赈济药物粮米之事!就有的,也只是一升半碗霉变麦谷和几包药剂不全的草药。

    子霖带人所到之处,只见赤野茫茫、饿殍枕籍。蝗灾过后,地里漫说有庄稼了,就连树都是光秃秃的!村旁路边,院落宅屋,要么是染上瘟疫、咽咽一息的百姓;要么就是已经饥饿待毙的灾民!问起赈济的钱粮草药,十有六七不知还有其事!

    子霖气得两手发抖,一时又是忧、又是恼的!可怜这些百姓们,十遗四五!天可怜,幸免一些活下的,还要再受饥挨饿地等死!莫非,大清吏治果然就腐败到了如此地步?这样的官吏,这样岌岌可危的政府根基,如何不叫心惊胆寒?

    转而再想:自己平素为人为官,其实也只是明哲保身,并不想公开得罪他人。虽说身兼勘察百官政绩吏治之务,做事却也是缩手缩脚!原以为做得精明:只需呈报上司,并不经手办案,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一方吏治整肃好!谁知,人家不过做得更隐蔽、也更变本加厉!自己呢,倒还因为这一方的吏治清明、政绩突出而受到朝廷和上司的旌表!如今想一想,朝廷国家内忧外患,在危难之中千方百计挤出来的这点救命钱,还有人敢动呢,说什么吏治清明?自己又有何脸面再做这个官?更如何对得起朝廷和舅舅的信任?

    子霖一路走、一路访、一路气恼!更感惊愕的是:这次贪污朝廷赈济钱粮之事,竟牵连到布政使大人也有嫌疑了!

    子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桩公案,是报还是不报?若是呈报了,朝廷公开惩处那帮人,其它官员会不会对自己从此心生嫌忌?而朝廷一旦不加惩处,或是他们私下闻信做了手脚,毁了证据,自己今后恐怕连如何做人都不好再做下去了!要么,干脆私下对其警醒一番:令其赶快补救?可是,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的啊!

    虽说一时也拿不定该如何了断,可是,依旧还得秉烛连夜赶写勘察呈报!如此,又是忧虑劳累、又是惊惧痛心地,不觉已在灾疫区等了有十多天。

    这天半夜,子霖突然觉得腹内疼痛,上吐下泻。继而便觉得全身发热、头昏目眩起来!待郎中过来号了脉,脸色骤然大变:“大人,只怕,你你也感上了”

    子霖大惊失色!

    按说,这时的疫情已经基本流行过去了。剩下的事务,主要是清查赈济、解决饥民问题了。这几天里,他虽每天都接触疫民,但因随行带的就有郎中,众人每天也都喝些药物预防。因而,随行的人中,倒也没有一个被染上的。一时忙起来,疏忽大意了,谁知竟意外也给染上了!

    虽说衙门里这次下来办差时,带的也有救急的草药。可是,连着吃了几剂,不仅没有见效,倒是一天天地加重了!

    待子霖被衙役们用车拉回衙门时,如茵一下子惊呆在了那里:天哪!去时好好儿的一个人,十几天的时间,一张脸儿竟瘦得变了形,且黄成了蜡!

    如茵强忍悲凄,在省城四处打听和寻找有名的先生来救治。先生把了脉,走出内室,摇摇头、叹叹气,对如茵悄悄交待:“夫人,及早预备后事吧!”

    如茵一下子怔在那里,拚命咬住自己的手,泪如雨下,心内箭穿,却一点也不敢哭出声来,一点也不敢露出异常!

    她仿佛突然才发觉了:自己和儿子的生命中,怎么能少了宽厚深情的子霖的保护?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了子霖,她不敢想象,自己和儿子能还这般平平静静地活在这个世上么?

    明知此病十有八九是无法救治了,如茵仍旧相信奇迹会发生!她不相信,恁地善良的子霖竟会遭到这等噩运?

    她强作镇定,依旧天天为子霖熬药喂药,设法寻求偏方。每天子时跪香祷拜:求子霖活着,宁愿代子霖而死!若子霖身子康复,自己情愿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虽说瞒得铁桶一般,子霖自己却清楚自己的病势到了怎样。他此时一心所想的已不是自己的生死,最放心不下的却是如茵和小宗岩!再有,他不想死在异乡。因而,一心要回山城老家去。

    因子霖一心要回老家,如茵只得令众人收拾行李,向上司告了病假,把巡道印信交付按察使李大人代为护理,一家老小忧忧凄凄地往山城老家赶。

    虽说秋高艳阳的八月,一路之上,有大片大片开着粉淡色荞麦花的田地,秋风拂过时,荞花拂拂扬扬地飘出淡淡的香,直沁人的心脾。走到山城界时,只见山崖沟畔郁郁葱葱,偶有山楂、红柿、棠梨点缀在枝头。可是,随行的众人再也无心看景说话。只有马铃声不停地玎玲玎玲一路响着。

    车马直颠宕了两天后,才赶到了吴家坪。

    回到山城,病势渐沉的子霖,到底下了决心:因早就从舅舅那里得知,布政使大人的后台是京城醇亲王载沣和军机大臣瞿鸿机的人。他让如茵叫来一位多年跟随自己、做事靠得住的亲腹,把那份有关布政司衙门诸官贪污朝廷赈济钱粮的密折拿出来,郑重地嘱托他道:“吴家几代受国恩深重,朝廷对子霖更是格外殊恩!我必得对起朝廷和一方百姓才是!这份折子事关重大,你带着几个人,立即悄悄地动身进京,直接面交宗岩的舅公袁大人,请他代为转呈朝廷罢!”

    亲腹接令后,立马就备车备马匆匆进京去了。

    如茵心痛地守着子霖,又是汤又是药地片刻不离左右。子霖冰凉瘦削的手儿紧紧握着如茵的手,依恋不舍地望着她,嘴里却劝慰道:“你别为我难受,我不要紧。就算我这会儿突然死了,此生此世也无憾恨之事了——此生有你陪伴,我其实格外多活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呢!如今,功名也算有了,儿子也长这么大了。说来,也算为祖宗争了荣耀了。只是,我有一段心里话,一直没有对你说出来:不知你如今还记恨我不记恨?毕竟,当初因我思慕你太甚而病时,大哥气恨不过,才和胡知县二人设计拿下了逸之。目的只为你能低头回心,立马就放过逸之的。谁承想,逸之他,他竟会意外死在狱中这些年,每念此事,我心内有就疚悔难当。如今方知,人这一生最无法排遣的痛苦、最难忍受的情绪,恰恰是自责和悔恨呵!”

    如茵赶忙捂了子霖的嘴:“子霖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它做甚?”

    子霖握住如茵的手:“我只问你,你心下还怨恨我么?”

    如茵凄楚地一笑:“哪里说得上怨字呵?子霖,你不知,其实,如今,我心里也是悔痛得很呢!你这般的好人,我真是好难受!那些年里,没有能对你更好一些”如茵蓦地泪如雨下起来。

    子霖握着她的手:“看你说的!还能怎么着才算是好呵?”

    如茵把子霖的手儿拿起来,贴在自己流泪的脸上:“子霖,其实,我对你,真的很心痛、很悔恨的!子霖,你这么好的人品,这么厚的情份,我也应该做得更好一些的,应该对你再多一些亲热,也许,我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子霖听了这话,两眼也骤然噙满泪水,更紧地握住如茵的手儿说:“足矣!足矣!如茵,有你这句话,子霖此生真的足矣!”说着,又剧烈地呕了一阵,如茵忙服侍他吐了,又端起茶盅让他漱了漱。

    子霖稍稍缓了些,抚着如茵的手说:“我还有一样放心不下的事。大哥那人,虽不是那等重财薄义之人,但我还是担心。有朝一日我去了,你们娘儿俩会有什么为难之处。那时,我就在九泉之下,怕灵魂也难得安宁。所以你这么年轻,该怎么着时,也别勉强自己,也别管外人。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就是了。我只有一个心思放不下,那就是,这些年来,我和儿子宗岩朝夕相伴,只请你念在咱们夫妻一场、我们父子的缘份上,把他留在吴家,将来‘清明’、‘十一’的,总算能有个喊爹的人来陪陪我、看看我,在我的坟上添两把新土了。我就算九泉之下,也有指望了,儿子也不被人轻视了”

    如茵顿时珠泪迸溅!一时,真有着柔肠寸断的痛楚——进吴家这么些年了,可是,不知为何:除了宗岩这一个孩子,自己竟然没为子霖再生一个亲生的来!然而,子霖好像从来就没有感觉,一直都把儿子视为亲生,一直都把儿子看得比他的眼珠子还珍贵!

    如茵常想,子霖对自己温柔而深情的爱恋,仿如一脉涓涓细水,表面缓稳,内里却异常地执著顽韧。它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渗透并滴穿了自己心灵的坚冰和冷岩的

    夫妻二人正握手相慰时,见丫头领着小宗岩,掀了竹帘子跑了过来。宗岩手中拿着一块米花糖,满头是汗地跑到子霖的床前叫着:“爹爹,爹爹,你吃!”

    子霖笑笑,手抚着宗岩的小脑袋:“怎么跑了这么一头的大汗?”一面转动身子,就要找手绢为宗岩擦汗。

    如茵赶忙扶他躺好,自己抽出衣襟上的绢子,为宗岩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今儿念书没有?能不能给爹背上来?”子霖抚着宗岩胖胖的小手儿问。

    宗岩一面就把诗经上的七月流火很熟练地背了几段下来。

    子霖笑抚着宗岩的头发夸了一番:“好孩子!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知道用功!”

    “爹!今儿清早,我还跟师父学了一路新拳呢!”

    子霖笑笑:“哦,学的什么拳?给爹打打看。”

    小宗岩人模人样地运起气来,先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尔后便打了一趟太极拳。

    太极拳和太极剑,这两样是吴家要求后人必会的两样武艺。它不仅能使人强身健体,更能修炼人的性情。子霖见他打得颇为认真,欢喜地点点头:“好!男子汉就得文兼武备!将来方可成为国家栋梁。”

    这时,大哥过来了,小宗岩转而又钻到大伯怀里缠了一会儿。大哥抚着宗岩的脑袋笑道:“这小子,将来必能成为吴家的又一根顶梁柱子!”

    如茵见大哥过来,令丫头泡了茶,和大哥略说了会儿话。因有心让他们兄弟俩儿私下说会儿话,便推托说到婆母房里去一趟,带着宗岩便出门去了。

    见如茵出门,哥俩说了会儿话,子霖压低声音说:“大哥,我自己的病我清楚,不过是等日子罢。我有一段心事,乘这会儿人还清楚,先交待大哥知道。若论说,兄弟这半生也算值得了。所以,我倒不怕死。只是有一桩心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你弟妹和你侄子母子二人,我去后,还望大哥多照顾她们母子,千万别让委屈了。还有,你弟妹她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她若有一天想离开吴家时你也别太拦阻她。只要只要她能把我的儿子给我留下,你替我教导养育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在阴间,也感谢大哥的恩情——”

    大哥听了这话,一颗心立马如同刀扎一般痛了起来!脸上却带笑道:“兄弟,你胡说些什么!你不过是赶着忙公务、累过了头儿。在家里好生调养一阵,自然会好起来的。你打小儿不就是身子骨弱的样子?如今福大命大地,更说不上这些臊气话了。就算有病,这天底下还有治不好的病?咱娘这阵子身子也不大好,有你们两口子在家陪陪她,她的心思一好,身子也就铁实了。乘着这些日子,正好咱一家老少地也可聚在一起,享享天伦之乐了。要说臊气的话,咱哥儿俩也该我死在你前头才是。倒是你这一群侄子,你小侄子宗峦,还没有宗岩大哪!也该我先拜托你照应着才是呢!就算黄泉路上没老少,你也放心。到了啥时候,我也会先尽着她们娘儿俩的那一口!哪里会有多嫌之理?”

    子霖点点头:“有大哥这话,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大哥道:“你也别放心!别想着我已经答应了你什么!你真的死了,事情可就说不定了。哦?你倒想得轻松,腿一伸,这一大摊子都丢给我一人撑啊?”

    子霖笑了笑。见小宗岩又跑进屋来,手里拿着两个金黄诱人的杏梅子,分别塞到大伯和爹手里一个,两只眼睛亮亮地忽闪着:“三哥哥飞镖打的。爹一个,大爷一个。”

    大哥乐呵呵地抚了抚小宗岩的脑袋瓜子夸道:“小宗岩越来越懂事儿啦!”

    子霖望着小宗岩满脸慈笑地问:“你娘呢?”

    “娘在灶伙给爹熬粥哩!”小宗岩伏在子霖的床头答道。说话就见如茵亲自捧了一碗粥来到屋里。见如茵服侍子霖喝粥,大哥嘱咐了几句,便告辞而去了。

    虽说大哥和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地,可子霖的病却是眼见着一日重似一日了。好好歹歹地,在回到家来的第七天夜里,子霖一手紧握着如茵的手,一手拉着儿子宗岩,竟是满脸抱憾地去了。

    大哥子霈强忍悲痛,一边着手办理丧事,请了道士和和尚来家中为亡灵超度;一边告知几个妹妹、妹夫和众位亲友前来帮助办理丧事、接待吊唁。直忙到打发死者入土为安,自己也是因痛因累地,一下子也病得躺了好些天。

    子霖去后的第二年,如茵接到了京城大表哥的信:说妹夫用性命勘察呈写的一份呈报,自送达朝廷后,因朝中动荡,政潮波起,一直被搁置在那里半年多。直到今年,瞿鸿机、岑春煊被革职查办后,朝廷才令都察院审理此案。

    时下,布政使衙门几名同犯皆获罪解京。另,朝廷念子霖的忠义奉公,以身殉职,下诏谥封为朝议大夫

    自打儿子被朝廷谥封为朝议大夫之后,子霖娘手抚这独生儿子一条命换来的谥封,竟每日里泪流不止起来。因思儿成疾,日子不久,竟也一病不起了。

    虽说家中有好几个丫头,如茵却是每天从早到晚地亲自服侍婆母身边,端屎倒尿,亲自熬药喂汤,每天换衣裤、晒被褥。

    大哥吴子霈四处求医问药地,可毕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眼见情势不好时,只好忍悲含痛,急忙着人分头去叫外面的几个妹妹并自己的大儿子宗岳,赶回山城老家来给娘送终。

    老太太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大清话了。这天返过神来,见面前一大群的孙男弟女肃手站立在自己床前,抬眼扫视众人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孙子宗岩身上,于是吃力地伸出手来。众人急忙把宗岩扯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脸上一时就露出了微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宗岩,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枕边。

    子霖的两个姐姐会意,从娘的枕边翻出来一个土黄缎子系着的大红描金小木匣子。老太太指了指匣子,又指指如茵,一边很厉害地喘着,一边对如茵微微点了点头。

    因如茵对这位婆母一直都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虽说婆母染病的这两多月里,自己每天从早到晚地恭敬侍奉,可婆媳二人从未说过知心话儿。今见婆母专意示意自己,一时竟不知何故,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

    大哥子霈和几个姐姐在一旁催促道:“弟妹,看来,咱娘最惦挂的就是你们娘儿俩了。弟妹就算不稀罕这点东西,也请先接着娘的心意吧。”

    如茵这时方知婆母的意思,顿时泪流满面起来。她接过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只见里面竟是满满一匣子的金翠珠宝和几张一二百两不等的银票!

    见如茵接过匣子,婆母竟从未有过地望着如茵慈爱地微笑起来。尔后伸手把如茵的一只手握在自己那瘦峋的手中,久久地不肯松开。

    如茵只觉得自己寒冷坚硬的一颗心,一下子涌满了热热的暖流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婆母的床前,把自己的一张脸儿紧紧地贴在婆母手里,一时竟悲凄难抑地呜咽起来——婆婆也是不到三十便守了寡,只子霖一个亲生的儿子,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这时,如茵才悟出来:其实,在吴家,这个不大和自己亲热的女人,自打子霖去后,无疑已经成了与自己最休戚相关的一个亲人了!

    老太太拉过小宗岩的手儿,抚了抚宗岩的头发,尔后,两眼直直地望定如茵,似有话说。如茵会意,流着泪哽咽道:“娘!你放心罢!我会好好教导宗岩念书,将来给吴家,给子霖和您老人家争气的!”

    老太太面露微笑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大哥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又指了指如茵母子,仿佛依旧不放心的样子。

    大哥子霈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全都流着泪说:“娘!你放心罢!有我们大家吃的一口,就不会少了俺弟妹和俺侄儿的一口!”

    老太太这才微微一笑,终于放心地去了

    婆母去后,如茵在吴家大宅自己的院落里,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地教导起儿子来。

    除了大嫂隔三差五地过来和如茵说说话儿,宗岙、宗岱和宗峦三个侄子,也会遵父母之嘱,每天一早一晚地过来问候婶娘一番。晚上,还把自己的文章功课或是诗词对联拿来,让婶娘评析或讲解一番。如茵也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兄弟几个。

    大哥吴子霈和如茵商议过好几次,说要上表官府,为如茵立一座山城方圆最气派的节烈牌坊,旌表如茵到吴家这些年来的孝德懿范。

    立节烈牌坊,在这个年月里,对每一个没有再嫁之心的寡居女子来说,当然是很诱惑人的名誉。可是,这些年来,如茵虽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然冷雨秋风之夜,除了会念及子霖的那份温暖之外,更多的夜半梦中,她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不去追寻缈茫世界里的那一个人!

    每当这样的夜晚,泪水便会从夜半一直流到天明。虽说她也愿意为自己、为宗岩立下一个清名。可是,她的心却并非静如死水。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承受那份连梦的自由也被人锁住的窒息。所以,当大哥几次提出张罗为自己建节烈牌坊之事,她虽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反对,却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表现出太大的激动和渴望。

    因兄弟临终前曾反复托孤,自兄弟和继母去后,大哥子霈对如茵母子算得上是处处关护了。特别是对侄子小宗岩,每日里令他和自己的三儿子宗岙、四儿子宗岱和小儿子宗峦兄弟四人,起初都在族里的私塾堂里延师念书。嵩阳书院改成嵩阳学校后,又把兄弟几人送到那里念书。闲下来,必定亲自考问一番几人所习的功课。凡功课不好的,总要受到呵责和催促。功课好的,也总不忘夸赞一番。小宗岩不仅文章功课样样都好,武学功课更是格外出色,故而常常受到大伯的夸赞。

    如茵每每看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寂苦的心总算获得一些安慰。而一天天地,一种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往往会被触动:天哪!已经十岁的儿子,怎么五官面目、神态举止,甚至说话的口气,竟越来越像逸之了?有时,如茵禁不住会把儿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抚着他浓浓的黑发,亲着他柔软的脸蛋儿,似乎要从儿子身上嗅出某种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来

    原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大人,自被摄政王开缺回里后,便举家搬迁到了河南彰德府的洹水岸边。

    这是一处五进院子的大宅。有花园,有菜田,更有桑林和果树。在庭院周围,还置了一百多亩的肥田。洹水被引流后穿园而过,在庭院傍边蓄起了这片十里平湖。

    宣统三年正月十六。

    这是袁大人在洹水岸边渡过的第三个正月十六了。

    花炮的琉磺和大年的气息还未散尽,大雪从正月十四一直下到今天,还未有停歇的意思。园里园外,漫天遍野到处都是茫茫皑皑的白雪世界。

    洹水湖畔,有夏日未朽的残荷枯枝在风中瑟缩。

    忽然有人打破了悄寂,高声叹道:“嗯!好雪!好雪!雪打灯,好收成啊!”循声望去——原来,在湖畔挂满了琉璃条似冰挂的柳树下,飘游着一支无楫的小舟。小舟的舢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一位头顶蓑笠、身披蓑衣的钓翁兀自端坐于舟上,手握长长的钓竿等着鱼儿咬钩。

    千山万径,绝无人迹。

    天空阴浓阴浓的,雪花纷纷扬扬。

    远处,传来了冬雷隐隐

    钓翁握钓竿的手不禁一震!

    他仰起来脸,望了望阴浓阴浓的天空,蓦然记起了一句“正月打雷人骨堆”的俗语来。

    他穿着一件大毛出锋的狐皮马褂,鹤发童颜,因而无法看出究竟他究竟有多大岁数?他生着一张典型的国人脸,一双眼睛大而明澈。眼神和善中透着阴郁,纯厚里藏着睿智。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威厉。

    他,正是蜇伏于这十里大泽之中的一条潜龙——袁世凯!

    伴着预兆人骨成堆的沉闷雷声,怆凉和悲楚的神情掠过了钓翁的眉心:时光如梭!转眼之间,他已经在这洹上河畔龙蟠凤逸了整整两载啊!

    望着十里镜湖和白茫茫的大地,他低沉吟哦起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将心不已”

    诗未吟完,已是满脸热泪了!

    他在想,自己为了摇摇欲坠的大清基业的振兴,这了国力的强壮,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了——从大力操练北洋新军,创办巡警,整顿吏治,改革官制,推行新政;到开办银元局、官银号,兴办工厂;以及奏停科举,倡办各种大、中、小新式学堂无不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啊。几年间,仅直隶一带见册入学的学生就达八九万之多!

    孰知,荣华无常,浮沉难定啊!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最终,自己也没有逃脱被满清贵胄开缺回里的悲凉下场!

    男儿建功立业,为何会有这般多的坎坷艰险?

    一群寒鸦向东南飞去。他的目光亦随寒鸦一路远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又记起了众人曾劝慰过自己的那句话:一旦内忧外患,朝廷自会闻鼙鼓而思将帅!那时,大人的再起之日便会来到

    不知何故,他突然泗涕汪洋起来。刺骨的寒风和着咸涩的冷泪,刺得他脸颊生疼

    他抬起右胳膊,悄悄用袖头拭了拭泪水。

    蓦地,他觉得手中的鱼竿连带丝线上的鱼浮猛地往下一坠:嗯!龟孙子终于咬钩啦!

    这时,只见他屏息运气,将那长长的鱼竿猛地往上一抖!随之,就见一条一尺多长肥滚滚、圆溜溜的大火头*,拚命地跳着、挣着、甩着、窜着,却出没有逃得脱钓技老道的钓翁之手。

    他一扬渔竿,一下子便把这个不甘心的家伙给甩到了岸上的雪窝里!

    这时,只见“唿啦”一下子,不知打哪儿一下子就窜出了四、五个人来,众人一齐扑到雪窝里,争着去捉那条在雪窝里一蹦一尺多高的大火头。

    望着众人在雪中和那条大火头搏斗的场景,他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廖空旷的河畔和雪野很是恣意地荡漾开来

    *火头——即黑鱼,性猛,一种专吃鱼类的淡水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