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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雾气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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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雾气从疏帘窜进来,直扑到一对梦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摇醒,说:“快起吧,我们的被褥快湿透了。怪不得我总觉得冷,原来太阳被囚在浓雾的监狱里不能出来。”

    那梦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温暖,身外的冷与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没有睁开眼睛便说:“嗳呀,好香!许是你桌上的素馨露洒了吧?”“哪里?你还在梦中哪。你且睁眼看帘外的光景。”他果然揉了眼睛,拥着被坐起来,对妻子说:“怪不得我净梦见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戏。若是你不叫醒我,我还要往下梦哪。”

    妻子也拥着她的绒被坐起来说,“我也有梦。”“快说给我听。”“我梦见把你丢了。我自己一人在这山中遍处找寻你,怎么也找不着。

    我越过山后,只见一个美丽的女郎挽着一篮珠子向各树的花叶上头乱撒。我上前去向她问你的下落,她笑着问我:‘他是谁,找他干什么?’我当然回答,他是我底丈夫——”

    “原来你在梦中也记得他!”他笑着说这话,那双眼睛还显出很滑稽的

    我 想

    我想什么?

    我心里本有一条达到极乐园地的路,从前曾被那女人走过的;现在那人不在了。这条路不但是荒芜,并且被野草、闲花、棘枝、绕藤占据得找不出来了!

    我许久就想着这条路,不单是开给她走的,她不在,我岂不能独自来往?

    但是野草、闲花这样美丽、香甜,我想舍得把他们去掉呢?棘枝、绕藤又那样横逆、蔓延,我手里又没有器械,怎敢惹它们呢?我想独自在那路上徘徊,总没有实行的日子。

    日子一久,我连那条路的方向也忘了。我只能日日跑到路口那个小池底岸边静坐,在那里怅望,和沉思那草掩藤封的道途。

    狂风一吹,野花乱坠,池中锦鱼道是好饵来了,争着上来唼喋。我所想的,也浮在水面被鱼喋入口里;复幻成泡沫吐出来,仍旧浮回空中。

    鱼还是活活泼泼地游;路又不肯自己开了;我更不能把所想底撇在一边。呀!

    三 迁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学。她说:“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的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孩子到深山的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的小伙伴玩。他的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的跳跃,猕猴的攀缘,蛱蝶的飞舞。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

    头 发

    这村里的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的麻栗林边。村里的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的男子们都唱着他们的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的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旁,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的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的头发上走过;后面的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师入狱的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的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的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的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的大师伤心么?”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的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的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的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

    面 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的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的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它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的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的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是你褒奖他的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的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的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它,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它空着才好。

    (原刊 1922年 8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8号)

    难解决的问题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唧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的秘密呢?然而宇宙间底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的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的。以前的话能否钻人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区吧。”

    “但是梅的景况,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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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的光阴,从她的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的。设使梅居区的地

    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白么?也不过是她的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的景况,她也

    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的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的声音又来了。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的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的困

    难吧。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的命令,这样办呢?”他们大笑起来。“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的份。”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原刊 1922年 5月《小说月报》第 13卷第 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