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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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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悠哉闲适,转瞬梧桐一叶落,又至金风飒飒的十月,这是张杨在省城度过的第二个秋天。

    七月初,在城西大院分别时,秦韶对张杨说:“以后我还来送货,有的是机会见面儿。”然而从那之后,张杨等着盼着,却没能有机会看见过小韶痞笑的脸。

    韩耀和洪辰在大胡同谈妥,小秦开始负责往返于南北之间给省城送货。沿海的走私货通常半个月来一批,偶尔查的严躲不开,走私船不靠岸,就得等到二十多天。由于洪辰手上的一大批烟草不止销往北方,秦韶取货后要先在南方就地卖出一部分,运往烟台再销售一批,剩余百分之六十北上至黑龙江省,趁着半夜进省城,直接到郊区仓库给韩耀卸货。

    每次秦韶的车队都在晚上到达省城,洪辰会事先通知韩耀,说秦韶已经从烟台出发,算着时间,韩耀半夜就在郊区库房等待,那时候张杨都睡得直哼哼了,自然见不到秦韶的面。

    从七月中旬到十月份,韩耀的倒烟生意让他迅速积累起雄厚的资本。一时间,省城及周边地区市场上的外国烟几乎全来自韩耀,赚得钱多到他不敢存银行,只能把西屋的炕洞掏空,买一个严丝合缝的大柜回来藏在里面装钱,在重新堆砌上砖头封紧。

    韩耀一直在敛收着,不敢做大,每次进货最多两万条,希望能再多几日独占这片天。可市场上的货是藏不住的,有人率先开垦这片荒地,看到一拥而入的外国烟,一些曾经胃口大胆子小的人终于忍不住蠢蠢欲动。这些人中的一些,往往有别的门路和货物,只是不敢做,他们的磁带也好,洋酒也好,手表首饰也好,都不会分割韩耀的市场;但另一部分人则不然,他们手中的香烟开始逐渐进北方各省,尤其是省城;还有一些没门路却有野心的商人,他们和当初的韩耀一样,纷纷来佯作进货,几次后开始套近乎,变着法儿的打探利润空间,打探货源地。

    韩耀当然不会给他们分一杯羹。

    他没有给他们提供货源,而是单独给他们设立了一个不同于小本批发的“货源”。韩耀跟他们处熟了关系后,佯装信任的将成本价适当提高告诉给他们,然后让这些人在自己这里进货。韩耀的成本是一条五块,卖给他们一条十块,比南方大部分货源便宜多了去了。这把这些人打发的乐乐呵呵,并且还觉得韩耀为人挺仗义,毕竟都只是为了便宜货源,韩耀到底“牺牲”了给他们提供出来,很多人还因为这事儿跟韩耀处出了交情,这也是韩耀在生意路上的第一批人脉。

    目前的省城市场还没饱和,大家都是生意人,心照不宣把价格定在八十,没人傻到在这时候利用低价争夺市场,这只会引起相继减价,到时候烟草就买不上价了。

    当然,看准了市场经济的不只有头脑转得快的生意人。一些官员虎视眈眈,他们不直接参与,但这个间接获利的机会,撒手放过就是傻到家。

    韩耀也想到了“保护费”这一茬,你在人家的地盘上搞非法买卖,这走私和投机倒把的罪名就是把柄,除非人愿意给你留一条通路,拿钱铲呗。只是“铲”哪儿,韩耀实在闹不准,不疏通也能挺一阵,挺多觉得你不懂规矩,但是万一疏通不到位不全面,漏了谁谁就指定给你使绊子。

    因此韩耀什么都没做,就等着他们来找上门。

    果不其然,不出一个月就有人来查郊区仓库,不过动静闹得不大,只是十来个警察趁大半夜卸货的时候把他们堵了。

    等来了这些人,接着就好办事了。韩耀装傻问明白了规矩,十分上道的打点好一切,加之有洪辰的关系网摆在那儿,这些掌权的顾着洪辰那边儿错综的关系,也高看韩耀一眼,倒也没人为难。

    而韩耀一直以来想做却无从下手的事情也终于有了机会。

    从前韩耀之所以不敢把生意做大,就是怕惹眼了还没有靠处,到时候半夜走街上让人攮死都有可能。现在市场经济兴起来了,不官商勾结就啥都别想干成。而勾结手段,无非就是既有的人际,酒桌,牌局。

    所谓“今天饭局上多一个不认识的人,明天办事就可能多一个有用的人”,就是这个道理。

    而韩耀这个人,懂得装傻给人面子,能对上别人的胃口,但绝不窝囊,也不奉承;他本身就有让人佩服他,看得起他,愿意跟他深交的能力。

    最先接触得就是警察。

    四条街和郊区胡同一片的派出所让他混了个熟透透,见面儿就称兄道弟,有了警员捧着给引荐,韩耀已经渐渐接触到派出所长,再到分局。从那时候开始,张杨就纳闷,怎么总有警局的北京吉普和铁驴子往他家拉东西呢?

    分局的人关系更广,他也能跟市委和市政府的少数人说上话,人也卖他面子。

    就这样,韩耀迅速在自己周围形成一张关系网,这张网的丝线互相牵扯,只要善加利用就能保护他,也能给别人看,让别人不敢轻易动他。

    当然,由利益开始的关系最终总能处出那么点儿真交情来,有些人看韩耀对眼儿,韩耀看某些人也对眼儿,那么他们之间就有友谊,而不只是单纯的利益支撑。韩耀希望,以后他的关系网中能有几根线是结实的,如果有一天他真掉进泥潭爬不出来,别的线断了,这几根线能兜住他,就能救他一命。

    与韩耀相比,张杨的生活则简单明快许多。

    这个秋天对于张杨是快乐而难忘的,因为他终于在越剧上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省越学习快有小一年,量的积累终于开始转化为质的变化,张杨进步显著。白天的苦练学习和晚上野场子的实练使之青涩渐退,转而渐渐开始显露出令人瞠目的天赋。

    现在的张杨已经能将很多长剧一字不错,正正经经的从头唱到尾,虽然身功步法是靠岁月积累完成的部分,他学戏时间尚短,还稍欠火候,但唱功和神态简直犹如浑然天成,比之学戏多于三五载的师哥师姐也不逊色。

    金老师原本就对张杨这个学生抱有极高的期望,他自身又这样争气,老头儿看着他的进步欣喜不已,对张杨更是稀罕的不行。省越这么多年轻演员和学生,各个看着张杨都羡慕唏嘘。也不乏有人心中妒忌,背地里说得并不好听。

    其实张杨耳中何尝没溜进过一丝儿一缕的邪风,有无意间听见的,也有跟他关系好的同门特意告诉他谁谁背后讲究他,让他以后防着点儿。不过张杨也只笑笑就过去了,并不放在心上。日子是自己的,总跟别人较劲这点儿莫须有的事情才叫吃亏。

    当然,世上明白事理的人毕竟还是占多数,小小的诋毁和流言蜚语传了没有一圈便消散了。

    大家伙儿眼珠子也都在脸上挂着,老金爷子出了名的正直,对学生一视同仁,从来不开小灶。老头儿不止一次说了,“都是自家徒弟,我就得一碗水端平,就是只有一句关于戏曲的嗑儿,老头儿我都得等所有人全在场的时候再讲。”这话说的不假,别说平日老师想起来疼学生,掏腰包给孩子们买好香片必是人手一份,就是夏天张杨请假“回家看病重的二姨”那时候,老头都没给他单补课,大手一挥道:“去去,问你师哥他们去!”回头要是撵不上进度,打板子照样啪啪往身上揍,一点儿不含糊。

    此时,张杨的越剧已经开始能够上得了台面,唬弄野场子绰绰有余,有一回剧院演大戏《梁祝》时,张杨饰演了小书童四九,没几句唱词的角色,演得倒是十分到位。

    于是,金老爷子在初秋时节给张杨报名了东北三省青年戏曲大赛。张杨在初赛复赛一路轻松畅通,然后跟着老师和师哥去沈阳进行决赛。

    张杨唱的是《何文秀》选段,他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但看过别人的表演,还是不禁紧张的哆嗦,感觉自己这点儿三脚猫实在拿不出手。老头儿原本也没指望小徒弟能得奖,倒是把这次比赛的期望着重放在另一个徒弟身上,叮嘱张杨只要正常唱就行。

    他们都没想到,张杨最后竟得了第三名,铜奖。

    大赛评委是从小百花请来的老艺术家,说张杨选手贵在对越剧的表现力和诠释上,嗓音也非常出众,在这位选手身上能呈现出一番独有的味道,望以后更加努力。

    张杨生平第一次参加比赛就拿到铜奖,高兴得恨不得飞起来,心中也充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和自我认同。如果是以前,他虽然实打实的刻苦,但心里还隐约害怕,这片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会学不出成果,不过现在对于走上学戏这条路,他终于再没有疑虑后悔了,也坚信自己能在越剧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只是,张杨一路笑着回到省城,这份喜悦却没能第一时间跟韩耀分享。

    他下火车回家时已到后半夜了,韩耀正在郊区库房跟小秦往仓库卸货,翌日早上也没回来,张杨去剧院上课坐的公交车。直到第二天下午从省剧院大门走出来,小孩儿这才看见他哥敞着外套前襟,倚在摩托上跟他招手。

    好几天没见面,张杨赶紧跑过去:“哥!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

    韩耀跨坐上摩托,拍拍后座,道:“看见大红奖状了呗。咱家小孩儿厉害。上车,哥请你吃饭,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张杨伏着韩耀后背:“去哪儿吃?要是去大胡同,那就我请你,本来我得奖了,就该是我请客才对。”

    韩耀轰开油门,笑道:“大胡同个屁,哥领你上回宝珍,吃满族八大碗。”

    新民胡同是省城最著名的热闹地段,从宣统元年建成开始繁盛至今,省城的老字号有大半是在这个几百米长的胡同里成长起来的。

    回宝珍饺子馆从一九二五年就落在新民胡同,门脸正对着街角,屹立了六十年。

    最近经常来的缘故,这里的服务员都认得韩耀了,进门就热络迎上来给引座,边闲聊边点菜。羊肉饺子,大拌菜,还有细八大碗,两个煮鸡蛋。除了炖菜,别的菜上得都很快,而且摆盘也十分讲究,样式好看,香气四溢。

    滚烫的茶水溢起热气,徐徐上升消散,韩耀给他倒满热茶,碰杯:“哥以茶代酒敬你,恭喜咱家小孩儿得奖。”

    “谢谢哥。”张杨沿着杯沿轻轻吹,笑着抿了一口,然后迫不及待的拿起筷子。

    张杨去沈阳好些天,在火车上折腾坏了,羊肉饺子皮薄馅大,汤汁香浓,他大口小口的吃,没一会儿四十多个饺子下肚了。

    韩耀把炖猪蹄上的筋肉夹给他,看他吃得香就不禁笑起来,道:“你这真是逮着别人请客了,不吃够本儿不甘心啊你。”

    张杨腮帮子鼓囊囊,口齿不清道:“好吃。”

    “吃着好咱以后再来。”韩耀往嘴里塞了条猪蹄骨啃,给张杨盛了碗冬瓜排骨汤。

    张杨右手夹着鱼糕,左手把汤端回韩耀面前,道:“你喝,这些天净跟人喝酒,肠胃都喝烂了。我帮你把排骨吃了,你吃冬瓜和木耳,给。”

    嘴里的猪骨棒被抽走,塞进一块软乎乎的冬瓜,韩耀失笑:“小崽子……唔。”

    张杨又往他嘴里塞了块南瓜。

    韩耀陪着张杨一顿胡吃海喝,汤足饭饱后,俩人靠坐着聊天喝茶,等消食了再回家。

    张杨腆着肚皮,还在回味这顿饭菜,感叹:“忒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饺子。”

    “六十年的老店了,自然有过人之处。”韩耀剥下鸡蛋白,蘸了酱汁给张杨,“我爷爷卖煎饼的时候就在回宝珍门前支摊子,当年这家店门脸上敢挂四个幌子,是最出名的好馆子。”

    张杨瞪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算:“六十年啊,那不都解放前的时候了么!”

    “民国二十年,我家原来还有那张照片,我爷爷就站在街角,一边是回宝珍,一边是新民剧院。”

    韩耀语调仿佛融进了往昔的记忆,就如同曾经真的亲眼见过那情景似的:“大高个儿,方脸,当时年轻没胡子,梳偏分头,刘海儿在脑门上直拐弯。我家一共只有两张我爷的照片,一张是死之后挂墙上的,再有就是那张。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一回,后来烧了,文|革闹得凶,我爸害怕让人拿这个当把柄整事儿。”

    张杨静静听着,他知道城市里文|革闹得非常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被抄家□□扣帽子。

    不过,在他的记忆中,文|革也不过就是胸口佩戴毛|主席头像勋章,上学要念毛|主席语录才能吃饭,仅此而已。倒也是因为他出生后赶上了尾声,农村又落后闭塞,人也淳朴,没那么多事儿可折腾。

    韩耀点燃一支烟,吸了口,叹道,“哥当年学习老好了,写大字全校展览,后来就让文|革闹得,他娘的成天让我写大字报,老师饭盒里多一块肉也□□,说是走资派,操……那个年代的人都疯了,没疯的不想死就得跟着装疯。”

    张杨支着下颌回想:“好像我上完小学就结束了,那时候镇上小学老师每天都照常上课,我妈说,她也只在六六年的时候见过一次□□地主户,给他家贴了一回大字报,在大队当众批评,没人打骂,批评完就回家该干嘛干嘛。”

    韩耀在他鼻尖上点了点,道:“算你走运,哥从小学折腾到高中毕业。”

    张杨垂眼,忽然撇嘴一笑:“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你都高中毕业了,真老。”

    韩耀一愣,揪住他鼻头笑骂:“惯得你,谁老,嗯?”

    张杨往后挣,手肘碰翻了茶杯,叮当响,周围吃饭的顾客都直瞅他,小孩儿脸立马红了。服务员过来收拾还安慰他:“没事儿没事儿,给你换个新的。”

    张杨不好意思的道谢,忿忿瞪韩耀,韩耀叼着烟仰脸看墙围子上的裂缝。

    桌上一片残羹剩菜,汤汁凉的凝固出白白的荤油花,张杨吃完了鸡蛋白,韩耀一支烟也抽好了,俩人穿好外套结账,推开回宝珍的拉门,中秋的寒气扑面而来,钻溜进衣领袖口。

    摩托锁在门口没动,韩耀领着张杨在新民胡同里散步,小孩儿还是头一次来这儿。他们随意沿路走着,竟还看到一家旧时的老茶馆,从里面传出竹板胡琴声,灯火柔黄,也不知道在讲哪出评书,传来“豺乃祭兽,草木黄落,蜇虫咸俯”的段子。

    说书声在张杨耳边一过,他当即想起了一直惦记的要紧事,忙问韩耀:“哥!你明天有事儿不?”

    “不一定。”韩耀让鼎丰真的伙计给称绿豆饼,随口道:“咋的?”

    张杨火急火燎的喊道:“马上霜降了,咱家还没买冬储菜!黄瓜土豆大萝卜还没切片晒干!树上的果子还挂着啊!我走几天你在家都干嘛了啊!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做呢你!”

    韩耀后退一步:“……”

    鼎丰真的小伙计用纸包挡住脸,非常不给面子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