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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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明星携着黎明前的第一缕光辉潜入了地平线的浑浑黑暗,元瑶与黛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晨星之后。赦生记得,在魔界,这颗星辰还有另一个名字,长庚,乃天魔显像,主永无边际的血夜,死亡与杀戮。

    遣退侍候的仆人,赦生的口角登时止不住的溢出血来,他淡然的以手背擦去,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一个他在二女面前所竭力掩盖的事实——他快死了。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之前强行提气去追被元瑶劫走的黛玉,业已耗尽了体内无数不多的魔气,后来的交手更是以透支躯体潜能为代价换来的力量,至此肉身已然油尽灯枯。再之后被元瑶以镇魔诀强行激出夜叉鬼相,道魔气息相克相冲,魔魂不堪冲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然而所有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想让两个女子看穿。确切的来说,是不想让黛玉看穿。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单纯的不想。

    赦生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父王去世,林如海过世,前者是他的至亲,后者是他在这方陌生世界难得的欣赏之人,他眼看着他们无法违逆的离开,心中滋味百般,难以言传。然而赦生从未想过死亡这件事降诸于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他还太年轻,远不是考虑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的时候。可有朝一日它果真来了,他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生于沙场,死于沙场,是为无上荣耀,这是他自幼便接受的教育。只是有些遗憾,他的归途并非是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捐躯赴难,而是在亲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因为一个堪称无妄之灾的误会而被伤及魔魂内核,无声无息的埋骨他乡。

    会有人记得他吗?

    黛玉应该会记得他的。然而她有元妃那样的强者照应,此后理应一生顺遂。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总之他在林如海临终前许下的承诺,做不到也罢。

    他银赦生,本就不是该出现在此方世界之魔,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说没有不甘那是假的,但死既已是无从趋避的既成事实,那便坦坦荡荡的接受,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拖泥带水,从来不符合他的个人气质。

    魔,就是如此爽快利落。

    黛玉打生下来从未有一天能如这一夜一般过得惊心动魄,待到终于躺上潇湘馆幽软的床榻,才发觉整个人的手脚都隐隐发酸,疲累得厉害,偏偏大脑还沉浸在某种新奇的亢奋之中,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不欲惊动潇湘馆内的其他人,只能合着眼养神,可一直捱到窗外隐隐投进青微的晨光来,她才稍稍有了点儿困意。

    细细的笤帚刮地的声音极有韵律的来回晃荡着,约莫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婆子们闹出来的动静。黛玉焦灼的翻了翻身,发觉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倦意也彻底没了,心头仿佛梗着一块大石,上不去、下不来,只来来回回沉甸甸的坠着。这感觉令她不安,失眠的大脑却还兀自混沌着,一时理不清头绪。

    手臂不耐的一探,碰到了里侧的枕头,上面的枕痕犹存。黛玉盯着枕头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徘徊心底的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赦生!

    他今晚伤得太重,元瑶的那几下黛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疼,何况他这名正面其锋的当事人?虽有亡父生前送他的产业容身,可没有妥善之人照顾,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紫檀堡。黛玉默念着,赦生并未说明自己的庄园究竟位在紫檀堡的哪里,不过她记性好,早随着元瑶送赦生去庄子的时候便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的一应景物一丝不落的默记下来。

    “回头便托宝玉去打听。”她想,“我是女儿家,再怎么发急,照例也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宝玉是男子,平日里再怎么打趣他像女孩儿,在这些事上到底还是比我们这些真正的女孩儿松快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下微松,睡意顿时一拥而入,将她柔柔的淹没。

    赦生所说的紫檀堡位在京城东郊二十里处,因田地肥沃,又多水塘山丘,常有人在此买田置地,建几进清凉瓦舍。虽不像都中那般富庶繁华,也算人烟兴旺之地,更妙在来此置业的外乡人既多,如赦生这般形貌奇异、行踪成谜的人物便不易引起注意,故而林如海派人为赦生置办田宅时,首选便在紫檀堡。

    “往西五十步处有一家小小的酒铺,挑着一杆酒幌子,上写‘刘伶醉’。宅子的正门前有两棵伞盖一般的公孙树。赦生就住在那里,听他说,他在外惯是托名‘黄舍生’女扮男装行走的。”黛玉提供的信息不算详细,但只要下心思认真去寻,却也并非大海捞针。至少宝玉托柳湘莲寻了一趟,当日便有了消息。

    “我在外面的朋友回了消息,确实有一家主人叫黄舍生的,是关外来的皮货商人。平日走南闯北的,也不大回来住。前几天倒回来过一回,也不过呆了一夜就走了。”宝玉道。他没有说的是,柳湘莲还特意翻墙进去悄悄搜了一圈,宝玉所说的样貌绝好的番邦少年没见到,倒是颇看到了几样分量骇人的练武之人操练身体的器械,自此对这黄舍生大感兴趣,连连说逮着机会定要与其切磋一番,若是脾性相投,说不定还能再交个好朋友云云。

    “走了?”黛玉一呆,手里正吃的茶险些洒了出来。宝玉不意她会如此失态,当下笑道:“你可是担心她?你也说了,赦生是伤好了才离的潇湘馆,又能只在家呆一晚就走,可见是大好了。”

    黛玉心不在焉的点了头。宝玉知道她心中仍是忧虑,还得开解几句,便听屋外袭人喊道:“二爷快些,老爷那边使了人来催呢!”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宝玉立时脸也黄了,腰也直不起来了。

    说来元妃省亲后,约莫是她在皇帝面前说了什么,没一个月贾政便被提了半级任了工部郎中,说是升官,所理官务却比从前少了好些。贾政本就无事可做,自此益发闲了下来。人惯是闲极生动的,贾政这一闲,便想到元妃过往曾再三叮嘱他精心教导宝玉、扶植宗族,当下三天两头的率着一拨清客往宗学去溜达。

    贾家的宗学风气委实算不得好,盖主讲的先生贾代儒年老迂腐,平日一概管理工作全推给了孙子贾瑞,贾瑞病死后也没个搭把手的人,贾代儒年纪既长,精神又短,越发的纵得整个宗学乌烟瘴气——被贾政很是发怒整顿了一番,赶了一批淘气的,又大大的夸赞了几个争气的,见内中子弟有名贾蓝、贾菌者,年纪虽小,志气却高,功课也出色,便各送了一个荷包并一枚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自此隔三差五便接两个孩子来荣国府,亲自执鞭给他们指点功课。

    远亲的孩子尚如此尽心,自家的儿子贾政自然只有更加重视的份。听说了宝玉在宗学里惯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无聊时来坐坐,其余时间不知道晃去了哪里,当时怒上眉山,将宝玉传来就是狠狠的一顿训,自此隔天便要提他到面前亲自考校功课。宝玉本就怕他,自此更像弱鼠见了强猫一般。

    听说贾政使人来催,宝玉顿时愁了眉、苦了脸,一步一步蹭着往外走。此去不知又会被以怎样吹毛求疵的借口给劈头盖脸的说上一顿,若在往日,还能在老祖宗面前撒撒娇混赖过去,偏偏贾政整顿宗学后不久贾母和王夫人进宫去,也不知元妃跟她们说了什么,居然齐齐放手让贾政管教他。靠山不约而同的化身冰山,铁板却依旧是一块八风不动的铁板来等着他踢,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得比黄连还苦,何日才能像柳湘莲那样自在啊?

    说起柳湘莲,他原比宝玉还年长几岁,若双亲尚在,早该操持着为他说一门亲事了。可惜他父母早亡,家中没有可以掌事的老人,他自己又一意要求娶一位绝色女子,这样的好事哪里是那么易得的?于是婚姻大事就这么给耽误了下来。谁知上天作美,偏林妹妹家就来了一个赦生,容色既美,又和柳湘莲一般是侠客一流的人物,正是巧而又巧的天作之合。他并未向柳湘莲挑明赦生是女扮男装的事实,正可放手让柳湘莲与赦生结交,他日这桩美事促成,定是一段风流佳话!

    这样想着,宝玉的脸上不觉已是一派云销雨霁,自己的那点烦恼早给扔在了脑后,兴冲冲的就走了。

    “宝玉也不知道成日家的在想什么,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才刚还苦着脸,一转脸就乐得什么似的。”紫鹃看见,笑着对黛玉说。

    黛玉勉强笑了笑,却没有笑进眼睛。

    走了……么?

    她心中一时纷乱如蓬麻,半晌不得安定,有心抚琴遣怀,谁知心思既乱,脑子也跟着空了,弹了半天也不知弹了些什么,只是待琴音止处,望见紫鹃红了眼圈。“姑娘费神了半日,也乏了吧?”样貌温柔可亲的丫鬟迅速擦了擦眼角,笑着扶住了她的手,“不如歪着养会儿神?雪雁,快给姑娘打水来!”

    黛玉怔了怔,这才察觉到面上冰凉一片,便顺着紫鹃的意思起身,移步到床边歪着。紫鹃取了薄被给她半盖上,口中催道:“雪雁人呢?快给姑娘打水来!”外面一阵细微的响动,却是一个婆子掀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脸盆。紫鹃见是她来,不由鼓了鼓眼睛:“雪雁呢?”那婆子笑道:“才刚浇花时跌了水壶,雪雁跑去借去了。”

    紫鹃笑了笑:“这丫头,镇日里不着家的四处跑。”便服侍黛玉洗去面上泪痕,再扶着她好生躺下。她轻声劝黛玉眯一会儿,黛玉看了她几眼,也便闭了眼睛。紫鹃估摸着黛玉睡着,才起身出去,拐了几拐,果然在潇湘馆修竹深处的溪流边找到了哭得面红眼肿的雪雁:“才劝住了一个,这里又来一个,你这丫头倒是乖觉,跑这里来躲清静来了。”

    “姑娘的琴声听得人心里难受。”雪雁慌忙的擦着脸,她比黛玉还小一岁,又秉性娇憨,平日里一团俏皮孩气,哭起来也就狸猫也似的分外的可怜,“紫鹃姐,我想扬州。瘦西湖的白塔,长堤的杨柳,从前太太和老爷还在的时候……”

    “雪雁!”紫鹃听她说得忘形了,忙出声打断。雪雁立即捂住嘴:“好姐姐,这些话我断不敢在姑娘面前说的!”

    “你心里明白就好,命中注定的事,到底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私底下姐妹们叨登叨登也就算了,在姑娘面前招她伤心可就没意思了。”紫鹃叹道,见她泪汪汪的样子十分可笑可怜,便拿起帕子替她擦眼泪,“哭完了就去擦把脸吧,都快成了花猫了。”

    紫鹃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翠影森森,时不时的风摇影动,抖落几分幽色。展眼间,暑意销去,已是初秋时节。虽是余热犹在,但风起云生之际,总会应景的泻出几点凉意,仿佛适才的琴音仍盈盈徘徊于窗扉之间,久久不愿散去。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黛玉又睁开了眼,她记得,上回奏完那两阕《淡黄柳》之时,窗内窗外两相寂然,隔着雾一般的窗纱,赦生的褐发被风撩起,在月色水光的溶溶投影里,婆娑若依依的杨柳。

    彼时的自己,尚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