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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晓寒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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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悲?在这前路未明的现世里,真的存在如耶稣一般爱着世人的神只吗?上苍已经收回它的眷顾,天河倾下,将一切卷入滔滔浪中。而身处这滚滚红尘里的人们,真的可以浮于一叶扁舟而独自抵达彼岸吗?

    碧凝心下思量,不由得将陆笵的话语和昨天小巷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可是那样毫不起眼的老瓦旧衣,那个活得卑微艰难的穷苦男人,在繁华喧阗的沪上,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那两个军士又怎么会将它特意禀明赫赫勋荣的镇守使呢?而陆笵的话语究竟有没有指向此事呢?

    绒衣上珍珠的纽扣莹润光泽,榕树枝叶间漏下斑驳日光,雾一般洒下来。碧凝却不知该说什么:“陆先生,你的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么?昨日你从军士手里救下那人的时候,满以为是善意。”陆笵嗓音沉稳,墨绿军氅更添英武,“你又真正看懂其中几分?”

    “我不该借用你的名号去干预律令,可是陆先生,那样的风雪里,他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碧凝自知是一时心软,但她就是被宝儿那双清亮眼眸里扑闪的光所触动。

    连她自己都分不清,那一刻她看到的是宝儿,还是许多年前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法不可废。”福缘巷来往的人愈发多了,绫罗绸缎与粗衣布衫混杂,陆笵抬手一指,似是转了话锋,“这样销金银噬白骨的地界,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令行不止。旁人觉得镇守府风光无限,却不知身在其位难谋其政的掣肘。”

    碧凝静静地听着,却不知前言后语有什么关联,感受到陆笵惯于云淡风轻的语调里显露出一丝疲乏,她抬眸望向他:“陆先生若是下定决心,福缘巷这平地而起的高楼终会坍塌。”

    “决心?你的所为差点扰乱了我的决心。”陆笵神色莫辨,肩上金章芒光流转,“记住我的话,收起所谓的善意,少知道一些,对你而言才是最好。”

    碧凝听人前话,昨日小巷中遇见的穷苦男子与福缘巷的销金噬骨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连。难道他的落魄困窘与烟土有关吗?可是碧凝记得,宝儿爹的神采虽已经被活着的苦难所泯灭,却仍有一种隐藏的抗争潜伏在身体的四肢百骸里。这样的人,绝不会甘于浑浑噩噩的沉沦。

    然而此刻,她知道陆笵不会愿意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他所要求的,是她缄默不语,和这些风起云涌划清界限。

    他带她来到福缘巷,亲眼目睹富贵衰败的云泥之别,仅仅是为了告诉她昨日在不经意间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吗?陆笵的话语让碧凝心底如一团乱麻,寻不出头绪。

    碧凝去找雁筠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晴好的阳光下雪意正在消融。昨夜的凛然风雪如一场梦境,须臾已无踪迹。那一片结缕草坪除却零星几点白,已是洗净的绿。

    吕家上下对于碧凝早已格外熟悉,小丫鬟见人便领着上了楼,轻轻一笑:“姚小姐,我们不敢催,您自个儿敲门。”

    吕雁筠因素日里不去学堂,家庭教师都是按着她的心思来,养成了蒙头睡到自然醒的随性习惯。即便睡到日照中天,小丫鬟们也不会去叫,扰人清梦总是免不了受一顿脾气。故而姚碧凝催她起床,也不是一两回了。

    屈指叩门,三声又三声。里头毫无反应,碧凝按往常一般拧开房门,走到雁筠珠帘周悬的床畔,伸手去掀她的被子。

    屋子里暖意融融,并无冬日的寒气。雁筠支吾一声,翻了个身又准备睡去。

    碧凝轻推她两下,无奈地与人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床尾凳上的云锦料子映入眼帘,旁边却是一柄银剪,那织金孔雀羽的衣裳被绞得经纬寸断。她记得这件衣裳,那日雁筠脸颊的娇羞仍历历在目,这是乔望骐送给她的缎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碧凝。”吕雁筠终于睁开眼,唤她一声,又瞥了一眼床边的自鸣钟,不由惊呼,“不好,竟然这么迟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一年的圣诞前夕,姚碧凝没能留住她的母亲,小小的雁筠紧握住她的手,肉乎乎的掌心替她擦干眼角泪痕。她们尾指相勾,郑重地许下约定,每年圣诞节这一日,都去育英堂。那里的孩子,和她们一样,都看不到自己的母亲,甚至连身世都不能弄明。

    她们带去精致的糕点,带去准备的礼物,和许多孩子一起,冷冽的冬天多了份难得的温暖。一转眼,流年似水,她们逐渐长大了,那里的孩子也换了一群又一群。

    育英堂坐落在苏州河畔,灰墙上的爬山虎像是细瘦的绳索,墙角青石板覆着些许地衣。门扉有些旧了,乌黑的漆色半褪,有些地方裸露出棕色的木质来。

    碧凝轻叩麒麟门环,穿青布夹棉袄裙褂的妇人开了门,她绾了低髻,一柄银质扁方再无其他妆饰。她看见来人,轻轻一笑,眼边细碎的皱纹却也是美好的:“你们来了,孩子们等着呢。”

    这是育英堂的管事阮娘,守着这清简院落已经多年,将所受馈赠皆尽用于孩子身上,日子过得很是节俭。阮娘本是命苦之人,媒妁之言的夫婿于大婚前暴病而亡,落得个未嫁而寡的身份。后来也有人劝她改嫁,但她还是伺候公婆,一守便是半辈子。夫家子嗣凋敝,她索性将院落辟为善堂,这一生便算是有了寄托,未尝不是福报。

    碧凝跟上她的步子,也不由梨涡浅浅:“阮娘,我也想你们了。”

    “小虎子还欺负新来的吗?仗着自己力气大就胡作非为,我上次特地警告过他,不听话就不给他带好吃的了。”雁筠拎着一大包糕点,说得义愤填膺。

    阮娘帕子遮过嘴角,笑声清浅:“你的法子管用,他最近已经乖多了。”

    说话间回廊一转,那黛瓦白墙的屋舍已是书堂。碧凝推门而入,一声声童音欢笑着入耳,却见角落一道孤零零的身影,分外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