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鸟．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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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娄树盯着他脚下的地，仿佛要在脚下盯出条缝来。
娄树的妻子在骂一只鸡，那只鸡蹦上灶台踩倒了几只碗，现在已经跳上了屋门前的一道墙，正在墙上悠闲地踱步。娄树的妻子拾起一块石子朝鸡奋力地砸过去，没砸着，但这只鸡知道自己是有危险的，它展开翅膀，飞到了墙的那一侧。
鸡飞过墙头之后，娄树的妻子就毫无办法了。她看不到鸡，只能听到鸡在墙的那一边咯咯地叫。她只好对着墙头咒骂，她声音干涩地咒骂，你这只瘟鸡，东也瘟西也瘟你咋就不瘟，上也瘟下也瘟咋个就你不瘟？好像她与那只鸡有深仇大恨。其实现在很少有鸡得瘟病，上下村都没听到哪个家的鸡发瘟。娄树的妻子也并非真希望自己家的鸡发瘟。但她还是恶毒地诅咒。她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这么诅咒，她便也依着样子诅咒了。
娄树家的灶房紧贴着堂屋的右墙。正是做晚饭的时间，灶堂内的松柴发出呼呼的火啸，松柴味则顺墙缝挤过来。娄树的妻子骂完鸡之后回到了灶房，她把盆碗摔得乒乒乓乓响。过了会她从灶房走出来，她到后间去舀油。从堂屋走过时她说，你是不是在这里梦死？你就不能给我搭个手？娄树抬起头来，他一抬头他的妻子就看到了他那铁珠子一样的两颗眼珠，本来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泄的一大串话就噎回了喉咙。
娄树有一个短脖子和两条短腿，他的腰身倒是伸展得很开。当然他最长的是两条手臂，他的两条手臂直垂过膝盖。他从你眼前走过，脖子腿都短，腰身和两臂就特别撞眼。娄树虽然矮身子却结实。他的结实是一种粗砺的结实，看上去就像一块麻石。
娄树的妻子好像天生就爱叨唠，她总能找出点事来叨唠。娄树说我看你前世定是哑巴，老天爷今世才赏你得话痨。其实她能做到的也就是过个嘴瘾，遇个正经事就得听娄树的了。她生了五个女儿，生下第三个女儿之后，她不想再生了，她说我不想生了，我真不想生了啊。她坐在她家屋前的一道竹篱上脸朝向天仿佛在喊冤。可是当娄树说，谁说不生了？她就跟着娄树进山了。他们躲进大山里，白天她陪着娄树伐木，晚上娄树说我就不信操不出个儿子，她便把身子摊平在几块架在两根圆木之上的木板上。
娄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迈开脚跨过门槛往外走去。他沿着曲折的巷子往北，穿过巷子一直走到村口。村口相衔着一串池塘，他在池塘边往左拐，拐入村外布满稻茬的田地。炊烟弥漫在屋顶的瓦片上，与渐黑下来的天慢慢接到一块。娄树踩着软塌塌的田埂，在村子外边绕。天越来越暗下来，有人见他仍在打圈，觉得很奇怪，就说，娄树，你在这做什么？娄树说，没做什么啊，没做什么。
娄树子的脑子空荡荡，他的身子仿佛也空荡荡。他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但是他在暗暗地兴奋。他知道他的兴奋源自他的小腹。昨晚睡到半夜，他的小腹突然发起热来。
娄树知道他将要做一件事情，他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帮助老牛选村主任。娄树和许多男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比如都喜欢在做活的间隙坐在田埂上一边抽烟一边揉搓阴囊和撕脚底上的老皮。娄树的另一个毛病是每一回小腹发热，异常地兴奋起来，他就非得去做一件事不可。他十岁那年冬，天上下小米雪，洋洋洒洒下个不停，什么都被冻硬了，大家都窝在灶口前烤火，他却突然跑到后山去摇树，直到把一棵小松树摇倒。十六岁那年，他到河边去挑石头，把石头挑回来堆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堆石头如今仍在他家老房前的一道墙角下。
娄树是昨天下午听到将要选村主任并且老牛是候选人的。娄树在桐锣坪的田里整油菜地，他正弯腰细细地碎土，冬方和老牛从桥那边过来。娄树看到老牛和冬方都比划着手势。他不清楚他们在比划什么。后来他们走到六斗边了，娄树听到冬方说，老牛，今年你做了村主任候选人啊，村部前的墙上贴了公告，写着你和德胜的名字。接着就听到老牛声音洪亮地哈哈大笑。
2
席塘，南山，下湾，串在同一条河之上。这条河叫无名河。都说这条河从一座叫玉指的山上流下来，一路跌跌撞撞，跌入赣江长江，最后到了东海。席塘，南山，下湾三个自然村在行政建制上同属席塘村。席塘是个大村，含四个村民小组，南山和下湾则都小，各为一个村民小组。
娄树家在南山，老牛在下湾。南山立在河东岸，下湾则在河西边的山脚下。南山和下湾相距一里来地。老牛的家就在下湾的村口上，他家门前有两梨树，这两棵梨树入秋后开始落叶了，在春夏则绿得像伞盖。
老牛是个喜欢做操的男人。其实也算不得做操，他只是每天早上按时弯腿，下腰。当然，他也举石头，他把一块青黑色的石头举过头顶，砸回到地上，再举过头顶。
娄树站在南山的村口就能看到老牛家的房子和房前的梨树。从南山到下湾的路呈丁字状，自村口向西，过桥，再转入一条南北向的直道。娄树走出村口的时候大家伙刚吃过早饭，男人们准备下地，女人则翘起屁股在池塘边洗衣服。阳光迟迟未现身，村后的山窝子里雾气仍像乳一样浮动。
娄树晃着他的两条长臂，嘬起嘴吹着不太成调的口哨。
娄树明白自己得找到一个理由。他娄树为什么要帮助老牛？得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当然不是为他娄树找，是为老牛找的，找来就是为了讲给老牛听。
娄树与老牛的关系算不得好，确切地说，娄树与老牛不是一路人，虽也没什么矛盾，但天然地就存着隔阂。老牛凭什么相信娄树赤胆忠心地帮他呢？老牛是一个多疑的人，说不定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当然，老牛也可能把他看作个二楞子，在老牛的眼里娄树或许一直就是一个二楞子，但娄树不愿自己成为二楞子，娄树也相信自己不是二楞子。还有一种可能，老牛认为娄树拍他的马屁。娄树更不愿意被人看着一个马屁鬼，娄树对拍马屁的行径可以说深恶痛绝。
娄树的理由是在过桥后踏上那条南北向的泥道时找到的。娄树的脚一踏上泥道，心里就一喜，也开阔了，仿佛因了一件什么事丢失的面子突然间就找回来了。娄树的理由就在脚下，就是脚下的这条道。它是条坑坑洼洼的泥道。它是这地方的主干道，顺河往下到下湾再到浆口，往上则过席塘直通乡政府所在的大虎坪。
二十年前，从大虎坪修了这条道下来，那时候大家把它叫做机耕道。虽然修的时候过席塘后就窄了许多，但在那时候能修一条机耕道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十年前从大虎坪到席塘的那一段整修了一次，席塘到南山和下湾段则无人说起。去年，席塘到乡政府那一段拓宽并铺成了水泥路。席塘往下这一段则是正月初一南山和下弯两村的男女劳力干了半天才复原到一条路的样子。
没有人不希望把这条路修好。娄树越想越兴奋，越想竟越感到自己仿佛肩负了重大的使命。他的确不是二楞子啊。脚下的这条路，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南山和下湾两个村的人，为了这条路，又多吃了多少苦？
娄树走到老牛家院门口的时候，老牛正拉开弹弓瞄准一只鸟。那只鸟立在一根树权上。老牛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眯合到一半，他的上半身斜向门廊，专心致志。娄树收住了脚，气息也压了下去。娄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表面上看是娄树不扰了老牛打鸟，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被压住了。他害怕什么吗？娄树的胆大是出了名的，他敢在新下葬的坟前过夜，也敢跟乡长拍腿。虽然除了在他的妻子面前娄树在哪说话都没多大份量，可是上下村的人都知道娄树有一对铁球一样的眼珠。娄树对自己突然收住脚很是气恼。他濡了一口痰在喉管里上下运了个来回，然后下力地咳了一声。
老牛转过脸来，冲娄树咧了咧他的牙齿。回转脸去之后老牛将弹弓越拉越满，弹弓上的小石子过耳垂之后，他手一放，石子便飞出去了。石子从一个树权间穿过，射穿了一片枯叶，那个树权距鸟半尺来远。枯叶飘落的同时从墙背那边传过来石子清晰的落地声。
娄树镇静了一下，高声说道，老牛，我们的这条路，以后就靠你了。
老牛看着娄树，呵呵地笑着走过来，他掏出烟，给娄树递了一支。
3
听到娄树说要帮自己选村长，老牛的嘴咧了来开来，他的嘴一咧开一排整齐的门牙就现出来了。
你觉着这事情能弄成？老牛看着娄树，斜着扯开去的嘴角上暗含了讥笑。
娄树没答上话来。他不知道能不能弄成，从昨天到今天这问题在他脑子里闪都没闪一下。他脑子里一直想的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帮老牛选主任。
老牛的嘴角又往两边扯了扯，转回身去打鸟。这一回他选了只立在一个树权间的鸟。那只鸟在拳头宽的树权间摇头晃尾。老牛朝左移过来，他在选择最佳的位置，慢慢在他就移到了娄树面前。他的背像一堵墙，堵在娄树眼前。娄树看着他的背，明白老牛显然不愿和他说选主任的事了。
老牛拉开弹弓，越拉越满，那两根旧自行车内胎皮也越来越薄。老牛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鸟上，他全身上下都在暗暗地用力。
娄树亮开嗓说，我们这条路，你老牛说说，要不要修？
愣不丁的听到娄树在身后吼出这么一句，老牛手上的石子飞快地射出去了，石子射在了树杆上，射脱了一小块树皮，然后啪地一声往下掉。
你想一下，我们就算卖个谷子，也要拱起肩头先挑到席塘，还要挑到什么时候？你看他们席塘，哪家不是扛出门直接丢上车就拍手完事？娄树接着又吼了一句。
老牛把弹弓收起捏在手上，上下看了看娄树，从娄树的头发看到脚板再从脚板看到头发。这么上下看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娄树鼓起的两只铁珠子一样的眼珠。老牛知道娄树的这两只眼珠在家很能吓住婆娘，但显然吓不到他老牛。
他的目光停在了娄树的长手臂上。望着娄树的两条过膝的手臂，他说，要说吧，我想把月亮摘下来晚上提在手上照路。
说完话老牛坐到一根木桩上，他的大半个屁股悬木桩之外。娄树也在老牛家院门的门槛上坐下。阳光只照着半个院子，那两棵梨树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就像一大团零乱的鸡爪子。眼一迷糊，就仿佛一大群鸡在院子里乱跑。
老牛抬眼望着天，仿佛要在这白日里寻出月亮来。老牛的眼角虚虚的，他的眼光也虚虚的。在娄树的印象里，老牛许多时候都是这么一副虚虚的架式。
老牛望向天娄树瞅着老牛的眼角两个人都不说话。娄树瞅了一会，突然霍地站起身说，你去把冬方喊来。
冬方在下湾和南山都算得上有威望。他是个地道的农人，做活肯下力气，为人也正派，并且肯为大家伙的事情卖力气。
老牛一愣。他望了望娄树，呵呵地笑着站了起来朝院门外走去。出门二十来米有一道坎，冬方家在坎下的一大片屋顶下面。老牛立在坎边一块麻石条上喊：冬方，冬方。见无回应，又连喊了几声，才听到冬方在下面哎了一句。
听到冬方应话娄树也走过去。冬方从坎下的屋檐后面慢慢冒上来，他朝老牛望一眼，又朝娄树笑了笑。等冬方踏着几块石板走到坎上，娄树抬手指向那条卧在河边的路对冬方说，冬方，哪个都晓得，这上下村数你最明事理，你说说，这条路要不要修。
冬方望着娄树，嘿嘿笑了两声，他显然没搞明白娄树在弄什么花样。
要修这条路，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老牛当上村主任。
老牛一直望着坎下的屋顶，没看他俩也未插话。冬方仍望着娄树，撑着眼皮像只接露水的蛙一样半张着嘴。
要让老牛当上村主任，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下湾和南山每个人都去投老牛的票。老牛再到席塘去拉票，老牛在席塘不是有几个很铁的朋友么？
冬方脸上抖了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娄树望定冬方，他知道冬方心底下有疑问。冬方的疑问是，选上老牛，这路就能修了？
虽然老牛被定为候选人这事娄树是从冬方的嘴里听到的，但很显然，冬方不信任老牛。老牛失信于人的事做得多，眼前架在河面上的那座桥就是一桩。那桥修了好几年仍是一座断桥，只修到一半，老牛就说没钱了。三岁小孩都知道，钱被老牛私吞了。吞了现有的钱不够，老牛还以修桥的名义把后山的松树卖给一个外乡人放松油，松油年年放，桥仍旧断着一截。
娄树说，这条路一天不修，下湾和南山就穷一天。
冬方说，那是。
娄树接着说，它就像一条浸在烂泥坑里吃透了水的草绳，拴在下湾和南山的脖子上。
冬方咳了两声，手架到屁股上，扭了扭腰。脸上虽然仍是笑笑的，却藏了几份凝重。娄树觉得有戏了，就说，进里面去说。
老牛正看着沙洲上的两个小孩吵架，那两个小孩坐在一块草地上相互对骂。听到娄树说进去说他转过身来，三人就朝老牛家走去了。
4
娄树回到南山的时候，他的妻子又在骂他家的鸡。娄树想，这鸡不只今生和你有仇怕是前世就跟你有仇。
这一回他家的鸡从场院中的一根晾衣杆上踩过，它耷拉着翅膀颈脖子不停地一伸一缩。娄树的妻子立在廊檐边气急败坏，她叫道，你别让我抓住，抓住我就杀了你，今天就烧一锅水杀了你。他家的鸡仿佛知道娄树的妻子只是威胁，依然走得从容不迫。
娄树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又瞅一眼那只鸡。那只鸡从晾衣杆上踩过后跳到了猪圈顶上，摊开爪子踩着杉木皮上往上跑。
娄树说，你喊什么喊？你要杀我现在就给你捉了来。
你捉，你捉，你现在就捉。娄树的妻子耍出一付泼相。
娄树眼斜向妻子吼了一句，我真捉来，你不要又舍不得。吼完就从她身边走过了。
娄树走进屋里，立即就觉得凉爽。转到灶房舀了半勺子水喝下，回到堂屋双手垫着后脑躺到摇椅上。他一只脚点地，身子轻轻晃起来。他的身上还滞留着太阳的热气，他心里也蹦着热气。今天到下弯是有收获的，冬方被他说动了，冬方咋能不被说动呢，进到老牛家后一说到路冬方就激动。他相信老牛最后也被说动了，老牛看着他们俩说，修路好修路好。
他仿佛看到老牛站在村部前的那个水泥台上作就职演讲了。
次日娄树吃过早饭在家呆了两三只烟功夫后，走出门去为老牛拉票。这时候太阳已从屋檐下往下退了。娄树选择这时候去拉票是为了避开女人们。娄树相信女人的见识一生都比男人短。女人又最难缠，就像他的妻子，跟一只鸡好像也要缠出个死活。女人最难缠却也最没说话的份量，因此只要男人那一关过了，女人的票自然也就来了。
娄树顺着房屋之间的青石子里走出来，他从祠堂前走过再走过水井口，往村外的田地里走去。这个时候，没几个会在家里纳凉，都到地里忙活了。
娄树在沙洲边的七斗丘找到了黑拉。黑拉是个老实人。娄树站到他身边，亮开嗓门喊，要选村主任了，你晓得么？
黑拉抬起头说，不晓得。
到时你投下湾的老牛，在老牛的名字后面划勾，记着，别乱了。
黑拉说，哦。
把勾划给老牛河对面的路就能修了，你巴望对面的烂泥路修成水泥路么？娄树继续吼道。
黑拉拉直了身子看着娄树，说，修路啊，修路好。
娄树觉得对黑拉就得这么大声喊话，你声音越大他也就越听话。黑拉弯下腰去挖地，娄树就走了。
接下来，娄树在大坝头找到了老巴。老巴五十多了，是娄树的长辈，论起来娄树当喊他叔，但平常时候娄树难得喊他叔，也不觉得要喊他叔。今天娄树决定喊他叔。老巴在铲一块地，娄树说，阿叔，过些日子要选村主任你晓得么？
老巴头也不抬，说，关我一个种田的什么事？
娄树说，到时你投下湾老牛的票。
这回老巴的头抬起来了，说，做什么要投他？
娄树说，老牛当上了，能修路。
老巴就说，修路？那是好事，自古修路都是好事，积德的事。
娄树离开老巴，把在沙洲边做事的全找了，又到几块坡地上把人一一找了。听说能修路，都表示愿意投老牛的票。虽然有个叫德安的说，选了老牛就能修路？你不晓得他常说的一句话吧，他说他想摘月光下来提在手上照路呢。娄树说，总比席塘人做要好。他就表示愿意支持了。其中一个叫阿海的和一个叫生丙的，听过娄树的话，情绪立即就高涨，他们挥起一条手臂说，南山和下湾的路咋一直未修？就是村部里头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俩都表示，愿意与娄树一起帮老牛拉票。
这一天下来，除了黑狗，全找齐了。娄树在地里没找到黑狗，回村后到他家，他妻子说他到集上去了，第二天才能回来。
第二天娄树去找黑狗，黑狗正蹲着锤一把镰铲。娄树说，过些日子在席塘选村主任。
黑狗细细地锤他的镰铲。
娄树说，到时候大家都投老牛。
黑狗仍埋头细细地锤他的镰铲。
娄树说，老牛当上主任，对面的路就能修了。
黑狗握着小锤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比娄树高出许多，他俯视着娄树，娄树就看出他眼里放出幽幽的光，娄树感觉这光简直就像磷火。
娄树的血就扑扑地跳。他还想说些什么，黑狗已经提上镰铲走了。
5
想着黑狗提把铲离开时的背影，娄树就隐隐地不安。
这种不安蹦跳在娄树心里，也罩在他头顶上，罩在村子上空。他相信黑狗是一条拦路狗，将会坏了老牛选村主任的事。
果然，第三天村里就有流言传出来。说娄树帮老牛选村主任哪是为修路？他是拍老牛的马屁，老牛选上后就提拔他，他就能跟老牛一样的过了。一句话，娄树帮老牛是为了过老牛一样的日子。
娄树是从他妻子嘴上听到这些流言的。他妻子盯着他，眼角往上吊，她的眼角往上吊就成三角眼了，她说你想过老牛那样的日子？
老牛那样的日子就是睡觉打鸟搞女人。当然，老牛偶尔也到县城里包工程。
娄树说，哪个放的屁？臭狗屁！
娄树立刻想到了黑狗。他想到黑狗绿幽幽像磷火一样的眼珠子。他想黑狗你真是一条狗啊。他的目光就朝黑狗家的方向飘过去。
娄树的妻子说，你不要管是哪个说的，你说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娄树愤怒地一甩手。甩完手他走到木栏边，一付沉思的样子。
他妻子在后身喊道，指望老牛能修路？你骗哪个啊。
娄树回过头去说，你个臭女人，你喊个死啊。
娄树的妻子说，老牛是个咋样的人，村里哪个不知啊？她说完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了，她到菜园里去除草。
娄树突然就看到许多鸟。它们盘旋在瓦檐上空或在巷子里潜行。娄树知道这只是幻觉，但是它们让娄树感到它们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像蝙蝠一样地飞行，却确切地是鸟。
他想起老牛常说的一句话，老牛常把食指弯曲贴在下巴上说，算个鸟。
没人知道从老牛嘴里蹦出的“鸟”指的是什么。他嘴里的鸟因时因地而不同，就是同一时间，也确定不下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那些鸟让娄树烦躁。娄树有口难辩了，他当然不能说他小肚子发热了想做一件什么事，就像十岁那年他到后山上去摇树。他知道没人会想信他的这些话，别人会说，你说什么鬼话？是不是发高烧？
第二天，娄树到下湾走了一趟，他去看老牛，他想看看老牛到底会不会修路。娄树的妻子说得对，没人相信老牛会修路，他娄树心底里其实也不相信老牛会修路，修路仿佛真只是一个借口。
娄树到老牛家的时候，老牛正和一个人在说话。老牛呵呵地笑着，随之那人也呵呵地笑。看到娄树走进门，老牛翘了翘他的嘴。
老牛和那人在说一种野竹，他们正讨论着这种野竹哪儿长得多。
他们似乎不想结束关于野竹的讨论，娄树坐在一边插不上嘴。他起身告辞。起身后他想不管怎么说他都得问问老牛，你修不修路？但是娄树问出的话却是，你想提着月光照路？
老牛说，照什么路？是修路吗？我肯定会修路。
接着他又说，这条路再不修行吗？卖个谷子都要用肩挑到席塘，我们还让它拖到啥时候？
那人也说，再不修，还要拖到下一辈么？
娄树心里就想，老牛或许也是想修路的，老牛也是下弯人，每个南山和下湾人都想修路。
娄树离开下湾回到南山，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使大家伙不受黑狗的盅惑。他进一步确认了黑狗是一条拦路狗。现在首要的问题当然就是把这条拦路狗赶开。
这一天娄树扛了条凳子来到井口边。他把凳子摆平了就翘起脚坐下。他的身边放着一壶酒，壶盖上裹一块红布。他知道论起歪理来他不是黑狗的对手，因此他带来一壶酒。
娄树在等待黑狗。他知道黑狗一定会来。
渐渐地就围上了不少人人。娄树不知道黑狗是什么时候来，他看到他的时候黑狗站在人群的最外缘。黑狗双手拢在袖管里，脖子伸得很长。等人乱乱地挤到了池塘边，黑狗朝娄树走了过来。
娄树揭开酒壶盖子，仰脖子灌下一大口，黑狗接过壶朝娄树笑了笑也仰脖子灌下一大口。两人交潜往下灌，很快壶就见底了。
黑狗轻蔑地看着娄树，说，就他老牛会给大伙修路？你老实说，你鼓动大家投老牛到底想做啥子？是不是想和老牛地一样和生活！
娄树说，不是。
那你为啥要帮他选村主任？黑狗的两颗眼珠子死盯着娄树，好像要把娄树咬往。
娄树卡住了。他不能说为了修路。修路只是他在半道上想到的，我不能撒谎，他们同喝了一壶盖块红布的酒，撒谎就会遭雷劈。娄树只能说实话，他说，想做一件事。
黑狗说，呵呵，什么事？修路？
娄树说，德胜当主任这条路会修么？他冲着黑狗喊道。狗回转身子，他声音就更大了。他说老牛当主任这条路就有可能修，到时他不修大家伙就去找他。
这时候阿海也出来说话，阿海说，娄树说得没错，要是德胜当主任，这条路一点影子都没有。
阿海又喊道，你们指望德胜帮我们修路？做梦吧。做梦都没有用。
渐渐地有人附合了，并且附合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再看黑狗，就觉得他虽然精明，凡事多个心眼，却拧不清大局了。
6
大家伙全倒向了自已这一边，娄树很高兴，也出乎他的意料。想了想却又觉得理应如此，原因很简单，因为道理在他娄树这一边。
娄树有事没事就到村口去走一走。在井口边跟黑狗摆过话之后，大家明显地高看了他，娄树说话就更有底气了。他时不时地就把修路的事提起来。他说，这条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修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河对面望过去，望向那条贴着河边走的路。在他的引导下，不少人也直起头朝河对面望过去。
只要是席塘的人当主任，不管是德胜还是能生或是黑生，这条路都绝不可能修。娄树接着说。
没有人反对娄树的意见。没有人反对娄树也就意味着黑狗越来越孤单。黑狗渐渐地，就退到幕后了。
过了两天，娄树说出的话有了变化。他说，大家都来想想，这条路要怎么修呢？我觉得最好是拉直，这样到席塘和乡里就能近下三四里。
这是大家都能想象得出来的，现在的路沿河道弯曲，拐得像条蚯蚓。一拉直，像根竹杆一样摆过去，自然就近便了。
阿海和生丙也来附合着娄树。
阿海说，要修就修成水泥路，席塘修的是水泥的，我们这条也要修成水泥的。
生丙说，沙石河里有的是，大家去挑，各家各户按劳力摊工。摊到多少是多少，没出工的就出钱。
阿海又说，要修得比席塘的路宽。乡里拔下来的钱不够就大家再出一些，嫁出去的女也让她们出一点。路修好后在桥头边立一个碑，出了钱的都刻上名字。
生丙再接口说，修路是造福大家的事，得大家合力啊。
经阿海和生丙这么一渲染，仿佛那条很快就要修了，它一日一日地清晰起来，在大家面前伸展开，也大家的心里伸展开。它以南山为中心往下通向下湾，往上再延向席塘再延向乡政府所在的大虎坪。
这些日子，娄树很高兴，大家也很高兴，就连池塘里的鸭子仿佛也特别高兴，它们时不时就踩着水在池塘中央打圈。
但在第六天的早晨，娄树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猛地一拍。他被拍醒了。这时候天还未大亮，隐在窗口边的晨光仍只是个隐约的影子。娄树坐了起来，他感到不太对劲，他双手抓着自已的十个脚趾头，心里感到一阵不安。
娄树的妻子已经起来了。娄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这几天他的妻子不再说他帮老牛选主任的事了。他的妻子在焦虑地忙碌着，娄树搞不清她什么时候会爬起来，有时是子夜才过，有时则在鸡叫之后。
娄树抓紧自己的脚趾头，渐渐地就听到有人从窗口外的村道上走过。
娄树感到那些鸟在他的胸口扑啦啦地飞，把他整个人都飞得雾麻麻。娄树担心着老牛选取村主任的事。他越来越清楚老牛不会修路，其实这几天老牛一直在他脑袋里晃，他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些，确切些。越看就越感觉老牛不是个能修的人。因此，他在井口边和黑狗摆话，在村口为老牛造势，一句话，他为老牛选村主任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吹一个气球，他把这个气球吹大，骗自己也骗村人。气球吹得再大，毕竟也是吹起来的，是谎话，说不定什么候，遇个针尖什么的，它就破了。气球一破，老牛选村主任的事也就没戏了。
娄树望着他的气球，他担心他的气球，他看到他的气球被吹得越来越薄，薄得透光了。
娄树放开脚趾头，走下床来，站到大门口来吸气。他盼望选举早点举行，但日期是早就定好了的，还在七八天之后。
这一天去地里的路上娄树遇上了黑狗，黑狗没有说话，娄树也没有说话。
娄树到村后的坡地上挖地，此后几天他都到村后的坡地上挖地。他把话交待给阿海和生丙，叫他们有空就到村口去。阿海和生丙全身上下都是热情。
阿海说，路修了，把房子建在南山这地上与建在镇里还有多少差别呢？
生丙说呵呵地笑起来，说是啊是啊，还有多大差别呢？
不少人便也跟着呵呵地笑。
娄树从地里回来，经过村口，就站在一边。他的镰铲斜靠在一条手臂上，大家就看到了沉默的娄树。沉默的娄树仿佛在思考，以前大家都没见过娄树思考，以前大家如果看到娄树思考会觉得很可笑，现在则觉得很正常了。但娄树显然还是习惯有一副思考的模样，于是他就笑起来，说，等路修了，家家都买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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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树的妻子不再站到大门口咒骂她的鸡了，她的鸡依旧蹦上墙头在那踱步或飞到晾衣杆上慢慢踩过，她视而不见了。
她每天都低头忙事，忙着打柴除草，忙得似乎连看娄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了。忙得没一点空隙。就是到了夜里，她在娄树身边躺下了，身子倦缩，似乎静了，娄树也觉得身边的这个身子并未静下来，她的身子似乎仍在咕噜着什么，就像她肠胃里时不时地翻动着的声音。
娄树清楚，那个黑狗，虽然好些天没看到了，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盯着自己。
这让娄树感到距离村主任选举前的这几天日子特别地长。因此，选举的日子终于到来的时候，娄树长舒了一口气。舒完这口气娄树立时就轻松了，就像小时候随了母亲去县城，翻过连绵的山后，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山下的房屋了。
伴着轻松而来的是兴奋。娄树此时的兴奋与刚想到为老牛选主任时是不同的，那时候娄树的兴奋像压一块大麻石条下面。此时则蹦哒在胸口上，仿佛要炸开来。
早饭后娄树看到村人们走出村子，走上通往席塘的泥路上的时候，他就更兴奋了。他看到大家从村口的池塘边走过，一路的人影子倒在池塘里，这是被他娄树鼓动起来的队伍，他们去选村主任。这种情况在娄树只有几岁或十来岁的时候是常能见到的，那时候大家扎群到席塘去，是去开批判大会或看表演。
阿海和生丙吃过饭就到了娄树家。娄树说，阿海，你先去。阿海嗯了一声，表示领会了娄树的意思，然后就跑起来。娄树又对生丙说，我们过会再动，说完就进了屋。生丙也随了他进屋。他们在屋里坐着抽了两棵烟后，娄树说，出去看看。
娄树和生丙到村里一家家去喊。差不多都已经去了，尚未动身的，听到娄树喊也都放了手上的活。娄树和生丙伙象收零鸭子一样，收笼了最后的几个人。到村口时，娄树看到了黑狗，黑狗已到了沙洲上，娄树看出他是往席塘去，便笑了。
过桥过娄树遇上了从下弯上来的冬方，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落下了几步。
娄树说，老牛去了么？
一早去了。
下湾的都收齐了？
冬方说，哪个不去？不去，以后修了路他不要走。
大家踩着沿河弯延的泥道一同往席塘走。抬眼望去，曲得像蚯蚓一样路上走满了人，并且全都是往席塘去的。娄树和冬方看到的是一堆一堆后脑壳。
到席塘村口时，阿海往回路跑过来了。他说，老巴没有来。
娄树说，我和生丙到他家喊了，没见人。
阿海说，有人见他一早到长冲去挖芋头了。
冬方说，有些人，真不晓得要怎么说他们，说得不好听，就像猪，不省一点人事。
娄树说，阿海，你去，你就跟他说，他不来投票，以后这条路他不要走。
说完大家一起进了席塘，朝村部走去。
村部在村子西头的边缘，是一栋三层楼房。这房子原本是小学，房子是一个叫老开的人捐钱修的，刚修好五年。但是大家都说这里的老师天天就晓得打牌，不少人便把孩子送到乡政府所在的中心小学去读，这个小学每班竟只剩五六个孩子，便撤了。小学撤走后，这里就成了村部。
娄树走近村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郭副乡长。郭副乡长站在一道高坎上，正和几个人侃话。老牛也在他身边。娄树看到郭副乡长的时候郭副乡长也一眼就看到了他。郭副乡长不侃话了，他双臂抱在胸前，手指上夹了支烟，冲娄树裂嘴一笑，喊道，娄树，听说你拉票啊，这可是犯法的。声音异常洪亮。
娄树知道郭副乡长他们那一套，他们经常挺直了腰大声喊话，想用气势就把人吓倒。不少人也的确一听他们喊心里就发怵。娄树倒是不怯，娄树因为计划生育和他们交道打得多，特别是这个郭副乡长，娄树更熟。当年郭副乡长正好在席塘村挂点，搞娄树家计划生育就由他主持。那时候他还是农技员。他赶了娄树家的猪，捅了娄树家的瓦，搬了娄树结婚的嫁妆。
娄树往郭乡长那边走过去。娄树知道郭副乡长除了大声喊话还喜欢鼓眼珠，娄树走过去的时候便也鼓起他的眼珠。他说，郭乡长，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娄树鼓起一对眼珠看着他，觉得这么多年了郭副乡长在乡里混得也不行，虽然提了个副乡长，但在那位置上蹲着转眼就六七年。
这时候从郭副乡长身边走下来四个人，都是席塘村里的后生。他们走到娄树身边，一下就把娄树撂倒了。娄树尚未反应过来，他们便各抓了娄树的一只手或脚，喊着一二，一二，提着娄树来回抛。旁边的人见了，就围过来，也跟着喊，一二，一二。
娄树很气恼，但他被抛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德胜来了，德胜笑着说，你们在这里搞什么？开会了。那四个人就把娄树抛在地上。
人也很快散了，都往村部那边去了。
8
娄树在地上躺了一会，爬起来走到了村部前的操场上。这时候票发下来了，娄树感到后腰疼痛便坐到一边的一块石头上，让阿海和生丙去教那些一字不识的村人划勾。同时交待阿海，村里去年被水冲走的老七夫妇还没消户口，他们的票也填上。
一个小时后，票验完了，老牛多德胜五票。下湾和南山的人都很高兴，一个个眉飞色舞起来。有人更打起了呼哨。但很快就有话传来，说南山村填了死人的票，南山村拿死人做文章。
公布结果时近中午了。主持这次选举的李副书记和另几个人站到二楼的阳台上。娄树感觉事情可能不妙，于是也想上去，但楼梯口的铁门锁了。
副书记正要宣布的时候，大家就看到娄树顺着一根竹杆在往上爬。没人知道他从哪找来这根竹杆。他的手臂很长，因此虽然竹杆最后滑落了，他还是在竹杆滑落前抓住了栏杆。
他终于翻过栏杆，翻过栏杆后他往阳台中央跑。操场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阳台上站着的人也笑了起来。
2006。08。03
1
娄树盯着他脚下的地，仿佛要在脚下盯出条缝来。
娄树的妻子在骂一只鸡，那只鸡蹦上灶台踩倒了几只碗，现在已经跳上了屋门前的一道墙，正在墙上悠闲地踱步。娄树的妻子拾起一块石子朝鸡奋力地砸过去，没砸着，但这只鸡知道自己是有危险的，它展开翅膀，飞到了墙的那一侧。
鸡飞过墙头之后，娄树的妻子就毫无办法了。她看不到鸡，只能听到鸡在墙的那一边咯咯地叫。她只好对着墙头咒骂，她声音干涩地咒骂，你这只瘟鸡，东也瘟西也瘟你咋就不瘟，上也瘟下也瘟咋个就你不瘟？好像她与那只鸡有深仇大恨。其实现在很少有鸡得瘟病，上下村都没听到哪个家的鸡发瘟。娄树的妻子也并非真希望自己家的鸡发瘟。但她还是恶毒地诅咒。她还很小的时候她母亲就这么诅咒，她便也依着样子诅咒了。
娄树家的灶房紧贴着堂屋的右墙。正是做晚饭的时间，灶堂内的松柴发出呼呼的火啸，松柴味则顺墙缝挤过来。娄树的妻子骂完鸡之后回到了灶房，她把盆碗摔得乒乒乓乓响。过了会她从灶房走出来，她到后间去舀油。从堂屋走过时她说，你是不是在这里梦死？你就不能给我搭个手？娄树抬起头来，他一抬头他的妻子就看到了他那铁珠子一样的两颗眼珠，本来将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泄的一大串话就噎回了喉咙。
娄树有一个短脖子和两条短腿，他的腰身倒是伸展得很开。当然他最长的是两条手臂，他的两条手臂直垂过膝盖。他从你眼前走过，脖子腿都短，腰身和两臂就特别撞眼。娄树虽然矮身子却结实。他的结实是一种粗砺的结实，看上去就像一块麻石。
娄树的妻子好像天生就爱叨唠，她总能找出点事来叨唠。娄树说我看你前世定是哑巴，老天爷今世才赏你得话痨。其实她能做到的也就是过个嘴瘾，遇个正经事就得听娄树的了。她生了五个女儿，生下第三个女儿之后，她不想再生了，她说我不想生了，我真不想生了啊。她坐在她家屋前的一道竹篱上脸朝向天仿佛在喊冤。可是当娄树说，谁说不生了？她就跟着娄树进山了。他们躲进大山里，白天她陪着娄树伐木，晚上娄树说我就不信操不出个儿子，她便把身子摊平在几块架在两根圆木之上的木板上。
娄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迈开脚跨过门槛往外走去。他沿着曲折的巷子往北，穿过巷子一直走到村口。村口相衔着一串池塘，他在池塘边往左拐，拐入村外布满稻茬的田地。炊烟弥漫在屋顶的瓦片上，与渐黑下来的天慢慢接到一块。娄树踩着软塌塌的田埂，在村子外边绕。天越来越暗下来，有人见他仍在打圈，觉得很奇怪，就说，娄树，你在这做什么？娄树说，没做什么啊，没做什么。
娄树子的脑子空荡荡，他的身子仿佛也空荡荡。他整个人都空荡荡的。但是他在暗暗地兴奋。他知道他的兴奋源自他的小腹。昨晚睡到半夜，他的小腹突然发起热来。
娄树知道他将要做一件事情，他要做的这件事就是帮助老牛选村主任。娄树和许多男人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比如都喜欢在做活的间隙坐在田埂上一边抽烟一边揉搓阴囊和撕脚底上的老皮。娄树的另一个毛病是每一回小腹发热，异常地兴奋起来，他就非得去做一件事不可。他十岁那年冬，天上下小米雪，洋洋洒洒下个不停，什么都被冻硬了，大家都窝在灶口前烤火，他却突然跑到后山去摇树，直到把一棵小松树摇倒。十六岁那年，他到河边去挑石头，把石头挑回来堆在他家的院子里，那堆石头如今仍在他家老房前的一道墙角下。
娄树是昨天下午听到将要选村主任并且老牛是候选人的。娄树在桐锣坪的田里整油菜地，他正弯腰细细地碎土，冬方和老牛从桥那边过来。娄树看到老牛和冬方都比划着手势。他不清楚他们在比划什么。后来他们走到六斗边了，娄树听到冬方说，老牛，今年你做了村主任候选人啊，村部前的墙上贴了公告，写着你和德胜的名字。接着就听到老牛声音洪亮地哈哈大笑。
2
席塘，南山，下湾，串在同一条河之上。这条河叫无名河。都说这条河从一座叫玉指的山上流下来，一路跌跌撞撞，跌入赣江长江，最后到了东海。席塘，南山，下湾三个自然村在行政建制上同属席塘村。席塘是个大村，含四个村民小组，南山和下湾则都小，各为一个村民小组。
娄树家在南山，老牛在下湾。南山立在河东岸，下湾则在河西边的山脚下。南山和下湾相距一里来地。老牛的家就在下湾的村口上，他家门前有两梨树，这两棵梨树入秋后开始落叶了，在春夏则绿得像伞盖。
老牛是个喜欢做操的男人。其实也算不得做操，他只是每天早上按时弯腿，下腰。当然，他也举石头，他把一块青黑色的石头举过头顶，砸回到地上，再举过头顶。
娄树站在南山的村口就能看到老牛家的房子和房前的梨树。从南山到下湾的路呈丁字状，自村口向西，过桥，再转入一条南北向的直道。娄树走出村口的时候大家伙刚吃过早饭，男人们准备下地，女人则翘起屁股在池塘边洗衣服。阳光迟迟未现身，村后的山窝子里雾气仍像乳一样浮动。
娄树晃着他的两条长臂，嘬起嘴吹着不太成调的口哨。
娄树明白自己得找到一个理由。他娄树为什么要帮助老牛？得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这个理由当然不是为他娄树找，是为老牛找的，找来就是为了讲给老牛听。
娄树与老牛的关系算不得好，确切地说，娄树与老牛不是一路人，虽也没什么矛盾，但天然地就存着隔阂。老牛凭什么相信娄树赤胆忠心地帮他呢？老牛是一个多疑的人，说不定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当然，老牛也可能把他看作个二楞子，在老牛的眼里娄树或许一直就是一个二楞子，但娄树不愿自己成为二楞子，娄树也相信自己不是二楞子。还有一种可能，老牛认为娄树拍他的马屁。娄树更不愿意被人看着一个马屁鬼，娄树对拍马屁的行径可以说深恶痛绝。
娄树的理由是在过桥后踏上那条南北向的泥道时找到的。娄树的脚一踏上泥道，心里就一喜，也开阔了，仿佛因了一件什么事丢失的面子突然间就找回来了。娄树的理由就在脚下，就是脚下的这条道。它是条坑坑洼洼的泥道。它是这地方的主干道，顺河往下到下湾再到浆口，往上则过席塘直通乡政府所在的大虎坪。
二十年前，从大虎坪修了这条道下来，那时候大家把它叫做机耕道。虽然修的时候过席塘后就窄了许多，但在那时候能修一条机耕道仍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十年前从大虎坪到席塘的那一段整修了一次，席塘到南山和下湾段则无人说起。去年，席塘到乡政府那一段拓宽并铺成了水泥路。席塘往下这一段则是正月初一南山和下弯两村的男女劳力干了半天才复原到一条路的样子。
没有人不希望把这条路修好。娄树越想越兴奋，越想竟越感到自己仿佛肩负了重大的使命。他的确不是二楞子啊。脚下的这条路，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南山和下湾两个村的人，为了这条路，又多吃了多少苦？
娄树走到老牛家院门口的时候，老牛正拉开弹弓瞄准一只鸟。那只鸟立在一根树权上。老牛一只眼紧闭另一只眯合到一半，他的上半身斜向门廊，专心致志。娄树收住了脚，气息也压了下去。娄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表面上看是娄树不扰了老牛打鸟，实际上，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什么被压住了。他害怕什么吗？娄树的胆大是出了名的，他敢在新下葬的坟前过夜，也敢跟乡长拍腿。虽然除了在他的妻子面前娄树在哪说话都没多大份量，可是上下村的人都知道娄树有一对铁球一样的眼珠。娄树对自己突然收住脚很是气恼。他濡了一口痰在喉管里上下运了个来回，然后下力地咳了一声。
老牛转过脸来，冲娄树咧了咧他的牙齿。回转脸去之后老牛将弹弓越拉越满，弹弓上的小石子过耳垂之后，他手一放，石子便飞出去了。石子从一个树权间穿过，射穿了一片枯叶，那个树权距鸟半尺来远。枯叶飘落的同时从墙背那边传过来石子清晰的落地声。
娄树镇静了一下，高声说道，老牛，我们的这条路，以后就靠你了。
老牛看着娄树，呵呵地笑着走过来，他掏出烟，给娄树递了一支。
3
听到娄树说要帮自己选村长，老牛的嘴咧了来开来，他的嘴一咧开一排整齐的门牙就现出来了。
你觉着这事情能弄成？老牛看着娄树，斜着扯开去的嘴角上暗含了讥笑。
娄树没答上话来。他不知道能不能弄成，从昨天到今天这问题在他脑子里闪都没闪一下。他脑子里一直想的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帮老牛选主任。
老牛的嘴角又往两边扯了扯，转回身去打鸟。这一回他选了只立在一个树权间的鸟。那只鸟在拳头宽的树权间摇头晃尾。老牛朝左移过来，他在选择最佳的位置，慢慢在他就移到了娄树面前。他的背像一堵墙，堵在娄树眼前。娄树看着他的背，明白老牛显然不愿和他说选主任的事了。
老牛拉开弹弓，越拉越满，那两根旧自行车内胎皮也越来越薄。老牛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只鸟上，他全身上下都在暗暗地用力。
娄树亮开嗓说，我们这条路，你老牛说说，要不要修？
愣不丁的听到娄树在身后吼出这么一句，老牛手上的石子飞快地射出去了，石子射在了树杆上，射脱了一小块树皮，然后啪地一声往下掉。
你想一下，我们就算卖个谷子，也要拱起肩头先挑到席塘，还要挑到什么时候？你看他们席塘，哪家不是扛出门直接丢上车就拍手完事？娄树接着又吼了一句。
老牛把弹弓收起捏在手上，上下看了看娄树，从娄树的头发看到脚板再从脚板看到头发。这么上下看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娄树鼓起的两只铁珠子一样的眼珠。老牛知道娄树的这两只眼珠在家很能吓住婆娘，但显然吓不到他老牛。
他的目光停在了娄树的长手臂上。望着娄树的两条过膝的手臂，他说，要说吧，我想把月亮摘下来晚上提在手上照路。
说完话老牛坐到一根木桩上，他的大半个屁股悬木桩之外。娄树也在老牛家院门的门槛上坐下。阳光只照着半个院子，那两棵梨树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就像一大团零乱的鸡爪子。眼一迷糊，就仿佛一大群鸡在院子里乱跑。
老牛抬眼望着天，仿佛要在这白日里寻出月亮来。老牛的眼角虚虚的，他的眼光也虚虚的。在娄树的印象里，老牛许多时候都是这么一副虚虚的架式。
老牛望向天娄树瞅着老牛的眼角两个人都不说话。娄树瞅了一会，突然霍地站起身说，你去把冬方喊来。
冬方在下湾和南山都算得上有威望。他是个地道的农人，做活肯下力气，为人也正派，并且肯为大家伙的事情卖力气。
老牛一愣。他望了望娄树，呵呵地笑着站了起来朝院门外走去。出门二十来米有一道坎，冬方家在坎下的一大片屋顶下面。老牛立在坎边一块麻石条上喊：冬方，冬方。见无回应，又连喊了几声，才听到冬方在下面哎了一句。
听到冬方应话娄树也走过去。冬方从坎下的屋檐后面慢慢冒上来，他朝老牛望一眼，又朝娄树笑了笑。等冬方踏着几块石板走到坎上，娄树抬手指向那条卧在河边的路对冬方说，冬方，哪个都晓得，这上下村数你最明事理，你说说，这条路要不要修。
冬方望着娄树，嘿嘿笑了两声，他显然没搞明白娄树在弄什么花样。
要修这条路，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老牛当上村主任。
老牛一直望着坎下的屋顶，没看他俩也未插话。冬方仍望着娄树，撑着眼皮像只接露水的蛙一样半张着嘴。
要让老牛当上村主任，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下湾和南山每个人都去投老牛的票。老牛再到席塘去拉票，老牛在席塘不是有几个很铁的朋友么？
冬方脸上抖了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
娄树望定冬方，他知道冬方心底下有疑问。冬方的疑问是，选上老牛，这路就能修了？
虽然老牛被定为候选人这事娄树是从冬方的嘴里听到的，但很显然，冬方不信任老牛。老牛失信于人的事做得多，眼前架在河面上的那座桥就是一桩。那桥修了好几年仍是一座断桥，只修到一半，老牛就说没钱了。三岁小孩都知道，钱被老牛私吞了。吞了现有的钱不够，老牛还以修桥的名义把后山的松树卖给一个外乡人放松油，松油年年放，桥仍旧断着一截。
娄树说，这条路一天不修，下湾和南山就穷一天。
冬方说，那是。
娄树接着说，它就像一条浸在烂泥坑里吃透了水的草绳，拴在下湾和南山的脖子上。
冬方咳了两声，手架到屁股上，扭了扭腰。脸上虽然仍是笑笑的，却藏了几份凝重。娄树觉得有戏了，就说，进里面去说。
老牛正看着沙洲上的两个小孩吵架，那两个小孩坐在一块草地上相互对骂。听到娄树说进去说他转过身来，三人就朝老牛家走去了。
4
娄树回到南山的时候，他的妻子又在骂他家的鸡。娄树想，这鸡不只今生和你有仇怕是前世就跟你有仇。
这一回他家的鸡从场院中的一根晾衣杆上踩过，它耷拉着翅膀颈脖子不停地一伸一缩。娄树的妻子立在廊檐边气急败坏，她叫道，你别让我抓住，抓住我就杀了你，今天就烧一锅水杀了你。他家的鸡仿佛知道娄树的妻子只是威胁，依然走得从容不迫。
娄树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又瞅一眼那只鸡。那只鸡从晾衣杆上踩过后跳到了猪圈顶上，摊开爪子踩着杉木皮上往上跑。
娄树说，你喊什么喊？你要杀我现在就给你捉了来。
你捉，你捉，你现在就捉。娄树的妻子耍出一付泼相。
娄树眼斜向妻子吼了一句，我真捉来，你不要又舍不得。吼完就从她身边走过了。
娄树走进屋里，立即就觉得凉爽。转到灶房舀了半勺子水喝下，回到堂屋双手垫着后脑躺到摇椅上。他一只脚点地，身子轻轻晃起来。他的身上还滞留着太阳的热气，他心里也蹦着热气。今天到下弯是有收获的，冬方被他说动了，冬方咋能不被说动呢，进到老牛家后一说到路冬方就激动。他相信老牛最后也被说动了，老牛看着他们俩说，修路好修路好。
他仿佛看到老牛站在村部前的那个水泥台上作就职演讲了。
次日娄树吃过早饭在家呆了两三只烟功夫后，走出门去为老牛拉票。这时候太阳已从屋檐下往下退了。娄树选择这时候去拉票是为了避开女人们。娄树相信女人的见识一生都比男人短。女人又最难缠，就像他的妻子，跟一只鸡好像也要缠出个死活。女人最难缠却也最没说话的份量，因此只要男人那一关过了，女人的票自然也就来了。
娄树顺着房屋之间的青石子里走出来，他从祠堂前走过再走过水井口，往村外的田地里走去。这个时候，没几个会在家里纳凉，都到地里忙活了。
娄树在沙洲边的七斗丘找到了黑拉。黑拉是个老实人。娄树站到他身边，亮开嗓门喊，要选村主任了，你晓得么？
黑拉抬起头说，不晓得。
到时你投下湾的老牛，在老牛的名字后面划勾，记着，别乱了。
黑拉说，哦。
把勾划给老牛河对面的路就能修了，你巴望对面的烂泥路修成水泥路么？娄树继续吼道。
黑拉拉直了身子看着娄树，说，修路啊，修路好。
娄树觉得对黑拉就得这么大声喊话，你声音越大他也就越听话。黑拉弯下腰去挖地，娄树就走了。
接下来，娄树在大坝头找到了老巴。老巴五十多了，是娄树的长辈，论起来娄树当喊他叔，但平常时候娄树难得喊他叔，也不觉得要喊他叔。今天娄树决定喊他叔。老巴在铲一块地，娄树说，阿叔，过些日子要选村主任你晓得么？
老巴头也不抬，说，关我一个种田的什么事？
娄树说，到时你投下湾老牛的票。
这回老巴的头抬起来了，说，做什么要投他？
娄树说，老牛当上了，能修路。
老巴就说，修路？那是好事，自古修路都是好事，积德的事。
娄树离开老巴，把在沙洲边做事的全找了，又到几块坡地上把人一一找了。听说能修路，都表示愿意投老牛的票。虽然有个叫德安的说，选了老牛就能修路？你不晓得他常说的一句话吧，他说他想摘月光下来提在手上照路呢。娄树说，总比席塘人做要好。他就表示愿意支持了。其中一个叫阿海的和一个叫生丙的，听过娄树的话，情绪立即就高涨，他们挥起一条手臂说，南山和下湾的路咋一直未修？就是村部里头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俩都表示，愿意与娄树一起帮老牛拉票。
这一天下来，除了黑狗，全找齐了。娄树在地里没找到黑狗，回村后到他家，他妻子说他到集上去了，第二天才能回来。
第二天娄树去找黑狗，黑狗正蹲着锤一把镰铲。娄树说，过些日子在席塘选村主任。
黑狗细细地锤他的镰铲。
娄树说，到时候大家都投老牛。
黑狗仍埋头细细地锤他的镰铲。
娄树说，老牛当上主任，对面的路就能修了。
黑狗握着小锤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比娄树高出许多，他俯视着娄树，娄树就看出他眼里放出幽幽的光，娄树感觉这光简直就像磷火。
娄树的血就扑扑地跳。他还想说些什么，黑狗已经提上镰铲走了。
5
想着黑狗提把铲离开时的背影，娄树就隐隐地不安。
这种不安蹦跳在娄树心里，也罩在他头顶上，罩在村子上空。他相信黑狗是一条拦路狗，将会坏了老牛选村主任的事。
果然，第三天村里就有流言传出来。说娄树帮老牛选村主任哪是为修路？他是拍老牛的马屁，老牛选上后就提拔他，他就能跟老牛一样的过了。一句话，娄树帮老牛是为了过老牛一样的日子。
娄树是从他妻子嘴上听到这些流言的。他妻子盯着他，眼角往上吊，她的眼角往上吊就成三角眼了，她说你想过老牛那样的日子？
老牛那样的日子就是睡觉打鸟搞女人。当然，老牛偶尔也到县城里包工程。
娄树说，哪个放的屁？臭狗屁！
娄树立刻想到了黑狗。他想到黑狗绿幽幽像磷火一样的眼珠子。他想黑狗你真是一条狗啊。他的目光就朝黑狗家的方向飘过去。
娄树的妻子说，你不要管是哪个说的，你说你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娄树愤怒地一甩手。甩完手他走到木栏边，一付沉思的样子。
他妻子在后身喊道，指望老牛能修路？你骗哪个啊。
娄树回过头去说，你个臭女人，你喊个死啊。
娄树的妻子说，老牛是个咋样的人，村里哪个不知啊？她说完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了，她到菜园里去除草。
娄树突然就看到许多鸟。它们盘旋在瓦檐上空或在巷子里潜行。娄树知道这只是幻觉，但是它们让娄树感到它们是确实存在的。它们像蝙蝠一样地飞行，却确切地是鸟。
他想起老牛常说的一句话，老牛常把食指弯曲贴在下巴上说，算个鸟。
没人知道从老牛嘴里蹦出的“鸟”指的是什么。他嘴里的鸟因时因地而不同，就是同一时间，也确定不下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那些鸟让娄树烦躁。娄树有口难辩了，他当然不能说他小肚子发热了想做一件什么事，就像十岁那年他到后山上去摇树。他知道没人会想信他的这些话，别人会说，你说什么鬼话？是不是发高烧？
第二天，娄树到下湾走了一趟，他去看老牛，他想看看老牛到底会不会修路。娄树的妻子说得对，没人相信老牛会修路，他娄树心底里其实也不相信老牛会修路，修路仿佛真只是一个借口。
娄树到老牛家的时候，老牛正和一个人在说话。老牛呵呵地笑着，随之那人也呵呵地笑。看到娄树走进门，老牛翘了翘他的嘴。
老牛和那人在说一种野竹，他们正讨论着这种野竹哪儿长得多。
他们似乎不想结束关于野竹的讨论，娄树坐在一边插不上嘴。他起身告辞。起身后他想不管怎么说他都得问问老牛，你修不修路？但是娄树问出的话却是，你想提着月光照路？
老牛说，照什么路？是修路吗？我肯定会修路。
接着他又说，这条路再不修行吗？卖个谷子都要用肩挑到席塘，我们还让它拖到啥时候？
那人也说，再不修，还要拖到下一辈么？
娄树心里就想，老牛或许也是想修路的，老牛也是下弯人，每个南山和下湾人都想修路。
娄树离开下湾回到南山，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使大家伙不受黑狗的盅惑。他进一步确认了黑狗是一条拦路狗。现在首要的问题当然就是把这条拦路狗赶开。
这一天娄树扛了条凳子来到井口边。他把凳子摆平了就翘起脚坐下。他的身边放着一壶酒，壶盖上裹一块红布。他知道论起歪理来他不是黑狗的对手，因此他带来一壶酒。
娄树在等待黑狗。他知道黑狗一定会来。
渐渐地就围上了不少人人。娄树不知道黑狗是什么时候来，他看到他的时候黑狗站在人群的最外缘。黑狗双手拢在袖管里，脖子伸得很长。等人乱乱地挤到了池塘边，黑狗朝娄树走了过来。
娄树揭开酒壶盖子，仰脖子灌下一大口，黑狗接过壶朝娄树笑了笑也仰脖子灌下一大口。两人交潜往下灌，很快壶就见底了。
黑狗轻蔑地看着娄树，说，就他老牛会给大伙修路？你老实说，你鼓动大家投老牛到底想做啥子？是不是想和老牛地一样和生活！
娄树说，不是。
那你为啥要帮他选村主任？黑狗的两颗眼珠子死盯着娄树，好像要把娄树咬往。
娄树卡住了。他不能说为了修路。修路只是他在半道上想到的，我不能撒谎，他们同喝了一壶盖块红布的酒，撒谎就会遭雷劈。娄树只能说实话，他说，想做一件事。
黑狗说，呵呵，什么事？修路？
娄树说，德胜当主任这条路会修么？他冲着黑狗喊道。狗回转身子，他声音就更大了。他说老牛当主任这条路就有可能修，到时他不修大家伙就去找他。
这时候阿海也出来说话，阿海说，娄树说得没错，要是德胜当主任，这条路一点影子都没有。
阿海又喊道，你们指望德胜帮我们修路？做梦吧。做梦都没有用。
渐渐地有人附合了，并且附合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再看黑狗，就觉得他虽然精明，凡事多个心眼，却拧不清大局了。
6
大家伙全倒向了自已这一边，娄树很高兴，也出乎他的意料。想了想却又觉得理应如此，原因很简单，因为道理在他娄树这一边。
娄树有事没事就到村口去走一走。在井口边跟黑狗摆过话之后，大家明显地高看了他，娄树说话就更有底气了。他时不时地就把修路的事提起来。他说，这条路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修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河对面望过去，望向那条贴着河边走的路。在他的引导下，不少人也直起头朝河对面望过去。
只要是席塘的人当主任，不管是德胜还是能生或是黑生，这条路都绝不可能修。娄树接着说。
没有人反对娄树的意见。没有人反对娄树也就意味着黑狗越来越孤单。黑狗渐渐地，就退到幕后了。
过了两天，娄树说出的话有了变化。他说，大家都来想想，这条路要怎么修呢？我觉得最好是拉直，这样到席塘和乡里就能近下三四里。
这是大家都能想象得出来的，现在的路沿河道弯曲，拐得像条蚯蚓。一拉直，像根竹杆一样摆过去，自然就近便了。
阿海和生丙也来附合着娄树。
阿海说，要修就修成水泥路，席塘修的是水泥的，我们这条也要修成水泥的。
生丙说，沙石河里有的是，大家去挑，各家各户按劳力摊工。摊到多少是多少，没出工的就出钱。
阿海又说，要修得比席塘的路宽。乡里拔下来的钱不够就大家再出一些，嫁出去的女也让她们出一点。路修好后在桥头边立一个碑，出了钱的都刻上名字。
生丙再接口说，修路是造福大家的事，得大家合力啊。
经阿海和生丙这么一渲染，仿佛那条很快就要修了，它一日一日地清晰起来，在大家面前伸展开，也大家的心里伸展开。它以南山为中心往下通向下湾，往上再延向席塘再延向乡政府所在的大虎坪。
这些日子，娄树很高兴，大家也很高兴，就连池塘里的鸭子仿佛也特别高兴，它们时不时就踩着水在池塘中央打圈。
但在第六天的早晨，娄树的胸口突然像被什么猛地一拍。他被拍醒了。这时候天还未大亮，隐在窗口边的晨光仍只是个隐约的影子。娄树坐了起来，他感到不太对劲，他双手抓着自已的十个脚趾头，心里感到一阵不安。
娄树的妻子已经起来了。娄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这几天他的妻子不再说他帮老牛选主任的事了。他的妻子在焦虑地忙碌着，娄树搞不清她什么时候会爬起来，有时是子夜才过，有时则在鸡叫之后。
娄树抓紧自己的脚趾头，渐渐地就听到有人从窗口外的村道上走过。
娄树感到那些鸟在他的胸口扑啦啦地飞，把他整个人都飞得雾麻麻。娄树担心着老牛选取村主任的事。他越来越清楚老牛不会修路，其实这几天老牛一直在他脑袋里晃，他想要把他看得清楚些，确切些。越看就越感觉老牛不是个能修的人。因此，他在井口边和黑狗摆话，在村口为老牛造势，一句话，他为老牛选村主任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吹一个气球，他把这个气球吹大，骗自己也骗村人。气球吹得再大，毕竟也是吹起来的，是谎话，说不定什么候，遇个针尖什么的，它就破了。气球一破，老牛选村主任的事也就没戏了。
娄树望着他的气球，他担心他的气球，他看到他的气球被吹得越来越薄，薄得透光了。
娄树放开脚趾头，走下床来，站到大门口来吸气。他盼望选举早点举行，但日期是早就定好了的，还在七八天之后。
这一天去地里的路上娄树遇上了黑狗，黑狗没有说话，娄树也没有说话。
娄树到村后的坡地上挖地，此后几天他都到村后的坡地上挖地。他把话交待给阿海和生丙，叫他们有空就到村口去。阿海和生丙全身上下都是热情。
阿海说，路修了，把房子建在南山这地上与建在镇里还有多少差别呢？
生丙说呵呵地笑起来，说是啊是啊，还有多大差别呢？
不少人便也跟着呵呵地笑。
娄树从地里回来，经过村口，就站在一边。他的镰铲斜靠在一条手臂上，大家就看到了沉默的娄树。沉默的娄树仿佛在思考，以前大家都没见过娄树思考，以前大家如果看到娄树思考会觉得很可笑，现在则觉得很正常了。但娄树显然还是习惯有一副思考的模样，于是他就笑起来，说，等路修了，家家都买摩托。
7
娄树的妻子不再站到大门口咒骂她的鸡了，她的鸡依旧蹦上墙头在那踱步或飞到晾衣杆上慢慢踩过，她视而不见了。
她每天都低头忙事，忙着打柴除草，忙得似乎连看娄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了。忙得没一点空隙。就是到了夜里，她在娄树身边躺下了，身子倦缩，似乎静了，娄树也觉得身边的这个身子并未静下来，她的身子似乎仍在咕噜着什么，就像她肠胃里时不时地翻动着的声音。
娄树清楚，那个黑狗，虽然好些天没看到了，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在盯着自己。
这让娄树感到距离村主任选举前的这几天日子特别地长。因此，选举的日子终于到来的时候，娄树长舒了一口气。舒完这口气娄树立时就轻松了，就像小时候随了母亲去县城，翻过连绵的山后，爬过一个山坳，终于看到山下的房屋了。
伴着轻松而来的是兴奋。娄树此时的兴奋与刚想到为老牛选主任时是不同的，那时候娄树的兴奋像压一块大麻石条下面。此时则蹦哒在胸口上，仿佛要炸开来。
早饭后娄树看到村人们走出村子，走上通往席塘的泥路上的时候，他就更兴奋了。他看到大家从村口的池塘边走过，一路的人影子倒在池塘里，这是被他娄树鼓动起来的队伍，他们去选村主任。这种情况在娄树只有几岁或十来岁的时候是常能见到的，那时候大家扎群到席塘去，是去开批判大会或看表演。
阿海和生丙吃过饭就到了娄树家。娄树说，阿海，你先去。阿海嗯了一声，表示领会了娄树的意思，然后就跑起来。娄树又对生丙说，我们过会再动，说完就进了屋。生丙也随了他进屋。他们在屋里坐着抽了两棵烟后，娄树说，出去看看。
娄树和生丙到村里一家家去喊。差不多都已经去了，尚未动身的，听到娄树喊也都放了手上的活。娄树和生丙伙象收零鸭子一样，收笼了最后的几个人。到村口时，娄树看到了黑狗，黑狗已到了沙洲上，娄树看出他是往席塘去，便笑了。
过桥过娄树遇上了从下弯上来的冬方，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落下了几步。
娄树说，老牛去了么？
一早去了。
下湾的都收齐了？
冬方说，哪个不去？不去，以后修了路他不要走。
大家踩着沿河弯延的泥道一同往席塘走。抬眼望去，曲得像蚯蚓一样路上走满了人，并且全都是往席塘去的。娄树和冬方看到的是一堆一堆后脑壳。
到席塘村口时，阿海往回路跑过来了。他说，老巴没有来。
娄树说，我和生丙到他家喊了，没见人。
阿海说，有人见他一早到长冲去挖芋头了。
冬方说，有些人，真不晓得要怎么说他们，说得不好听，就像猪，不省一点人事。
娄树说，阿海，你去，你就跟他说，他不来投票，以后这条路他不要走。
说完大家一起进了席塘，朝村部走去。
村部在村子西头的边缘，是一栋三层楼房。这房子原本是小学，房子是一个叫老开的人捐钱修的，刚修好五年。但是大家都说这里的老师天天就晓得打牌，不少人便把孩子送到乡政府所在的中心小学去读，这个小学每班竟只剩五六个孩子，便撤了。小学撤走后，这里就成了村部。
娄树走近村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郭副乡长。郭副乡长站在一道高坎上，正和几个人侃话。老牛也在他身边。娄树看到郭副乡长的时候郭副乡长也一眼就看到了他。郭副乡长不侃话了，他双臂抱在胸前，手指上夹了支烟，冲娄树裂嘴一笑，喊道，娄树，听说你拉票啊，这可是犯法的。声音异常洪亮。
娄树知道郭副乡长他们那一套，他们经常挺直了腰大声喊话，想用气势就把人吓倒。不少人也的确一听他们喊心里就发怵。娄树倒是不怯，娄树因为计划生育和他们交道打得多，特别是这个郭副乡长，娄树更熟。当年郭副乡长正好在席塘村挂点，搞娄树家计划生育就由他主持。那时候他还是农技员。他赶了娄树家的猪，捅了娄树家的瓦，搬了娄树结婚的嫁妆。
娄树往郭乡长那边走过去。娄树知道郭副乡长除了大声喊话还喜欢鼓眼珠，娄树走过去的时候便也鼓起他的眼珠。他说，郭乡长，你可不能乱说话啊。
娄树鼓起一对眼珠看着他，觉得这么多年了郭副乡长在乡里混得也不行，虽然提了个副乡长，但在那位置上蹲着转眼就六七年。
这时候从郭副乡长身边走下来四个人，都是席塘村里的后生。他们走到娄树身边，一下就把娄树撂倒了。娄树尚未反应过来，他们便各抓了娄树的一只手或脚，喊着一二，一二，提着娄树来回抛。旁边的人见了，就围过来，也跟着喊，一二，一二。
娄树很气恼，但他被抛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德胜来了，德胜笑着说，你们在这里搞什么？开会了。那四个人就把娄树抛在地上。
人也很快散了，都往村部那边去了。
8
娄树在地上躺了一会，爬起来走到了村部前的操场上。这时候票发下来了，娄树感到后腰疼痛便坐到一边的一块石头上，让阿海和生丙去教那些一字不识的村人划勾。同时交待阿海，村里去年被水冲走的老七夫妇还没消户口，他们的票也填上。
一个小时后，票验完了，老牛多德胜五票。下湾和南山的人都很高兴，一个个眉飞色舞起来。有人更打起了呼哨。但很快就有话传来，说南山村填了死人的票，南山村拿死人做文章。
公布结果时近中午了。主持这次选举的李副书记和另几个人站到二楼的阳台上。娄树感觉事情可能不妙，于是也想上去，但楼梯口的铁门锁了。
副书记正要宣布的时候，大家就看到娄树顺着一根竹杆在往上爬。没人知道他从哪找来这根竹杆。他的手臂很长，因此虽然竹杆最后滑落了，他还是在竹杆滑落前抓住了栏杆。
他终于翻过栏杆，翻过栏杆后他往阳台中央跑。操场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阳台上站着的人也笑了起来。
2006。0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