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芒

作者:奔跑的火光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王十芒此时卷缩在稻草间,身子瑟瑟发抖。

    这是一间草房,与之相邻的是猪圏,猪圈过去是牛栏。屋外在下着雨,是小雨。草房上盖着杉树皮,有的地方已经腐烂了,水漏下来,沿着墙壁往下滑。

    王十芒感到冷,彻骨地冷。

    村东口有人吗?

    西口呢?不要离人!

    后边还有一条道!

    说不定他早往山上钻了。

    先把村子堵严了再说,没多久前有人还见了他!

    脚步声急促地在村道中跑动,震动着地面。

    有人在哭,哀嚎:你这个千刀万剐的王十芒,你叫我们今后怎么过啊!

    杀人了,我杀人了!

    王十芒绝望地掐自已的脸,脸比手更冰冷,已僵硬。

    为何要杀人呢?我为什么要杀人!我真是傻啊!

    王十芒,瞎你的狗眼,你杀我家十亭。你这只疯狗啊!十亭,我叫你早一点去洗澡你硬是不听呐。

    王十芒的天塌了,他知道自已没多久活了。他掐自已的脸,使劲掐。

    我就要死了,我傻啊我干吗要杀人呢?

    身上有血,这是王十亭的血。王十芒举铲朝王十亭的颈脖铲去,王十亭扑通一声栽倒。王十芒看到王十亭的一只手往外划了半个弧,接着又腥又热的血便喷进了他的眼与嘴里。

    我要死了!王十芒紧咬着牙,将哭声往回咽下。

    王十芒,你出来!你不要逃,也逃不了,你这样躲对你没好处!

    王十芒,你出来!有人看见了你!

    离开草房十几米处有人在喊话,虽也是本地口音,却不是本村人。

    猪圈里的两头猪突然相互撕咬起来,拱动与草房相邻的墙。

    会不会真出了村了?

    这先不要管,你带几个人再排查一遍,他很可能还在哪个角落里猫着,说不定就是那间草房。这么个小村,我就不信掘他不出!

    又有人说道,这个十芒,他要杀的是十根噢,没寻到,却杀了十亭。

    哎呀呵,王十芒在心底嚎啕恸哭。传过来的话更触到王十芒的痛处,这一哭则使他更惊恐,身子自头皮直麻到脚底。他惊骇。他失声了,声音震出了喉。

    王十芒忙拿掌将嘴抓牢,竖起耳听。

    草房外有脚步声在细雨中向东,脚踩在水里,呱叽呱叽,渐渐远去。

    终于静了,屋外仅剩了沙沙地飘浮着的细雨声,及屋檐处水滴往下掉落的嘀嗒声。王十芒紧憋着的一口气松下来,人也立时瘫倒。已无一丝气力,浑身上下就像仅剩一团稀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十芒在迷糊中听到有人高声道:这狗东西,说不定真出村了。

    声音已是过了井口了,正往这边来。

    王十芒惊坐起来,屋外仍下着雨,檐口处水在滴嗒滴嗒落。王十芒目光迷茫,他知道此刻要逃是逃不出去的。

    王十芒是如何钻进那半壁的稻草中呢?他自已也说不清。大家只是看到他出来时,脸上脖子上划出一道道血痕。

    事后一位警察说:这几天冤枉吃苦!我们还到这草房门口看了呢,这个鬼,没想到他真窝在这里。

    王十芒正蹲在大门口的屋檐下锤镰铲。用得久了,铲口便钝。他将铲口贴在一块平整光亮的条石上细心地锤打。

    王十芒事事讲究,做任何事都极认真。就是每天洗脸,也总要在洗过脸和后颈脖后再将毛巾探入前胸后背。在地里寻食的人,下地做活回村,身上难免会溅上泥水。有时不仅嘴眼,就是头发缝隙处也渗了泥浆,泥浆一干,头发便凝在了一处。王十芒呢,活要做好,且总能一身清爽。若是身上偶尔沾染一二,在村口池塘洗手脚时,他必拿掌舀了水轻轻拭尽。

    那些妇人便拿王十芒做镜子来照自家男人。说:你看人家十芒,身上一身干净。哪像你,从头到脚都是泥。你在泥里滚?你的活做得出花?真当我是台活洗衣机么?

    男人便笑,也不多话,将铲横在肩上,或呵着牛回家。也有的会说,是哇就是十芒好,你们都去跟十芒。

    回到家,就有另一番说道。

    十芒!他十芒算个屌!他有哪样本事?

    你又有哪样本事?你倒是说说来听!

    我没本事?是不是这么说?那现在就去练,我就本事本事。

    女人便会笑道:我不跟你痞!

    此刻王十芒的心事都在铲口上,细心地敲打着,并未在意妻子孙小娥走近。但孙小娥到王十芒面前立住了脚。孙小娥的脚停在王十芒的目光内。王十芒说:

    这把铲买的时候我就知道铲口没放多少钢。

    孙小娥未作回应,一双脚却依旧在王十芒的目光内。王十芒将头抬起,见孙小娥的目光罩在他的身上,有些冷,也远。

    咋回事?王十芒说,你是咋回事?

    孙小娥不语,转过头抬脚离开,端着盆里刚洗净的衣裤到场院里去晒。场院的一侧支着几根晒衣杆。孙小娥将衣裤住晒衣杆上凉。王十芒停了手,朝孙小娥望。孙小娥专注晾衣,眼睛并不到十芒这边,目光偶尔飘过也似无十芒这个人。

    你今天到底是咋回事?王十芒蹲在屋檐下朝孙小娥喊话。

    孙小娥将衣服上的水拧干,再展,展得啪啪响,再往晒衣杆上晾。晾完,将盆中的一点水泼了,扭身进屋。从十芒身边走过,十芒感到有风掠过,也从孙小娥眼角的余光中感到冷。

    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有什么事你说啦!

    我没毛病,你的嘴不要乱讲。孙小娥将盆撂到灶台了,揭开锅盖舀猪食。

    两头猪都正到长膘时期,见孙小娥提食过去,嘴拱出圈外嗷嗷乱嚎。孙小娥拿勺一阵敲打才勉强将食倒入圈内的食槽中。

    王十芒说,我看你是真有病。说完扛了铲去牵牛下地。

    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孙小娥突然说,稍一顿又道:到屋里讲。

    进到屋内,孙小娥盯着王十芒:现在你说句实话,前天你买回来的那块肉,是不是被人扔到了臭水沟里。

    王十芒没想到孙小娥会问出这么一句话,听了身子像遭一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事毕竟不光彩。王十芒更没想到这件事村里会有人知道 。

    你听哪个鬼乱嚼舌啊?吃了没事胡说八道,我要下地。说完王十芒抬脚出门。但一眼就能看出是在避了。身后追过来孙小娥的话:

    哼!你前天拿回这块肉我就觉得不对劲,洗得那么白,肉缝里却有污迹。我还不了解你?你什么时候逃得过我的眼。

    几句后孙小娥并不再有话,王十芒也急急走了。孙小娥目光追着王十芒的背影,想:这个男人!

    在村口的池塘边洗衣,谢月娇故意挤到孙小娥身边:小娥,前天你们是不是买了肉啊?

    谢月娇是个好逞能的女人,只要有人一捧,也不管真假,就脚不着地了。大家一起去做事或聚到一块,便都拿她做笑料。

    孙小娥说,是噢,买了两斤。我家买得少,不如你家。说完嘴角泛出一丝笑。

    孙小娥平时并不打趣谢月娇,大家拿谢月娇玩笑,她立在一边只是笑笑。见谢月娇手舞足蹈,便会想:真是个活宝!

    不知当不当讲。谢月娇似是与孙小娥悄悄话,声音却大得哪个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说那块肉是你家十芒从下水沟里捞回来的呢。

    孙小娥听了心头一愣,神色也一紧,随之很快回转,瞅一眼谢月娥道:呵呵,是么?哪个说出的鬼话啊,我家难得买一次肉就还是从下水沟里捞回来的?

    你看你我和你说的是实话,是我家十亭亲眼看见的。

    哦?你家十亭亲眼见了?孙小娥拿眼观池塘边洗衣的人,见并无几个人注意这边,或专心洗衣,或凑对拉话,心里便知这话哪个都已知道了。孙小娥便故意大起声来说:

    呵呵,我家就是没几个钱噢!不过再怎么穷也不至于到水沟里去捞肉吃吧。我说你家十亭,是不是晚上你在他眼里涂了点什么水或膏?

    在乡下这话谁都听得明白,有人便闭嘴笑。这村里孙小娥算是个一等一的精明女人了,哪个能从她手上讨得半点便宜?

    谢月娇从孙小娥身边立起身,也咯咯地笑:我家十亭是亲眼见,你家十芒叫那个胖屠夫砍块肉。屠夫砍下了你家十芒却扭头走,那个屠夫将肉丢到沟里,然后追你家十芒。追过半条街,将你家十芒扭回来交了钱。你家十芒就从沟里将肉捞起。

    孙小娥看着谢月娇。想,这蠢女人今天是故意要找事了。谢月娇说话时,孙小娥见有几个人朝谢月娇丢眼神,谢月娇嘴就是不停。

    呵呵,是真的么,看来是真的了。过一会我去叫你家十亭也说给我听听。

    旁边就有人说:许是你家十亭看错了也说不定呢?

    谢月娇还要继续坚持,有人更拿眼盯她。谢月娇本就没多少主见,观众人眼色再看孙小娥脸上的气势,原本鼓足的劲便泄了。话在嘴中转了个来回又咽回了肚子里。

    孙小娥自然都看在眼里。她说:呵呵,有意思。你家十亭可在家?

    谢月娇似是猛醒,思想这个女人是不好惹呢。就说前年乡里的干部下来收三税,她硬是让一个付乡长当众给她道歉。叫众人着实一惊。她若是去找十亭,会有什么结果?谢月娇心里没底。再说她早就疑惑十亭心里其实装着孙小娥。这个女人看她平时一板正经,丢起眼风来却也是村里没哪个及得上。身材脸模子又长得好,村里还难说会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她。王十亭在村里算不得一个有能耐的男人,连一般水平都算不上,但在谢月娇眼里却也是个宝。王十亭在外边蔫,在谢月娇面前也能象模象样。孙小娥去找十亭,王十亭就肯定不会放过她谢月娇。何况王十亭与她说王十芒从沟里捞肉的事时,还叮嘱过她在外边不要乱说。于是谢月娇说:

    也许真是看错了吧。

    呵呵,是么?你刚才不是还说得很确切?话你可要说清楚了。不要一会你家十亭又是另一番说道。

    我家十亭也没说一定就是你家十芒,只是说看去有点像。再说他也离得远。看到一个屠夫追一个男人,那男人像十芒。

    噢,像?是很像么?

    他只说有点像,我也没细问。相像的人多着了,或者真还就不是你家十芒吧。

    孙小娥站起身,她端着盛了衣裤的盆盯着谢月娇:下一次你还是问明白了再在这里说话!我这话你可要记住。

    然后孙小娥提脚离开,她空然感到胸口很空。    整个上午,王十芒都在心里琢磨是哪个人在村里乱讲这事。王十芒明白那人所言不虚,但传他王十芒的坏话就是乱讲。只要有机会王十芒是要与他作一番较量的。不然难泄心头之恨。

    临近中午,王十芒才知是王十亭。王十芒收了工从一片竹林中走过,一位妇人提着糞箕从身后快步赶上来对王十芒说:哎,十芒,你真的叫人将肉扔到水沟里再去捞?

    王十芒说:鬼话!你也信?

    妇人说:我当然不信,但谢月娇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她家十亭亲眼见了。

    王十芒就在心里道:原来是这个鬼!

    竹林中一片阴凉,偶有淡黄的叶片飘下。王十芒牵着牛走,不再搭言,也不看妇人这一边。妇人便将早上发生在池塘边的事说了个大概。

    说完,王十芒依旧不搭话,两人静静地并行走。快出竹林,妇人说她到另一边还有点事,便踩着地面厚厚的竹叶从另一小道上斜穿过去了。

    此时王十芒考虑的首要问题是怎么过孙小娥这一关。王十亭这鬼以后再说,这个东西打小就是跟班的角色,能翻起什么浪?孙小娥毫无疑问已经确定那块肉是水沟里捞里来的,她的眼睛什么事情都难逃过。何况那块肉到孙小娥手上确是洗过。那天孙小娥问,王十芒说手一滑掉落到地上。洗了半天,不成想肉缝里却还有水沟中的污物。

    王十芒与孙小娥这两年来关系有些紧了。王十芒思想,说来说去,不就是我没赚到多少钱?前一段时间王十芒便外出到砖厂出砖。当然这样赚钱累,钱来得死,不可能有多高的收入。王十芒已有了计划,入秋后去贩小鸭,今年先将路子跑熟,便不愁日后没钱赚了。

    洗净手脚回到家,孙小娥已在洗菜,王十芒看她依旧没好脸色,便也不过去说话。到堂屋坐下将一只未织完的竹箕拿过来织。这半天缓下来,王十芒已无早上刚听到孙小娥话时的失措。他决定不退,在孙小娥面前再退下去以后还怎么立足?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交代下的话。那一天父亲突然叫大家都离开,只留王十芒在房内。父亲叫他靠近了突然瞪着眼拿手指着他说:

    我跟你讲,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能在你婆娘面前丢了架子。别人面前丢得起的在你婆娘面前也不能丢。不然,她一辈子瞧你不起!

    这是父亲最后的话。说完,脸立刻平静,喉咙咯地一声响,头便偏了过去。王十芒便忙跪下烧纸。

    日后孙小娥一直怀疑,王十芒的父亲留下了钱财,王十芒独自捏着。

    要说起,王十芒也是悔,这事太窝心了。王十芒首先悔的是不该去砍肉。如不去砍肉就什么事也不会有。王十芒从车站出来,在街上一路走过,本是思忖着给孩子买点什么吃食。但走了几个店都是进去又出来,没拿下主意。这一走就到了菜场边了,见到肉案,王十芒就在心里涌起砍肉的冲动。进到肉案那边,屠夫都叫:朋友,砍肉啊,过来看看这刀口怎么样?或:你看我这头猪,看肉色就不同,没吃过一天饲料。王十芒走过去一句话也不搭,他知道一搭话就不易摆脱。快到尽头了,那胖屠夫过来满脸堆笑拉住了他的手:

    还到哪里去?你看我这肉,你不要再说什么。朋友,你要腿肉还是排肉?腿肉五块五,排肉四块三。

    王十芒一时竟迷糊了,说:排肉。

    其实王十芒的话还没出口,屠夫已将刀举起。

    砍这边,一斤半。王十芒忙又说道。

    王十芒的话未完,屠夫的刀早落下。屠夫的刀往后一拖,肉便下来了。

    见是一块好肉,王十芒心中窃喜。屠夫的脸上却已无笑影,成了猪肝色,堆积着一鼓囊一鼓囊的厚肉,泛着油亮亮的光。屠夫将肉砍下,又从案头另一侧抓过一块刀口肉,切下一大块,挂上称钩提起就称。王十芒便忙道:

    哎,刀口肉我不要!

    刀口肉你不要?那你说刀口肉哪个要?你说!屠夫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一付懒得与王十芒多话的样子,目光却是逼过来。称完,他将肉甩到王十芒面前:三斤半!

    你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卖肉啊你不知道?屠夫目光斜过来,脸上似笑非笑。

    你打劫,这块肉我不要。王十芒提起脚走。

    屠夫瞧着,抓起肉在手上掂。突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个鳖!话没完他将手上的肉摔进了近旁的水沟里。再从喉管里冲出一句话:你跑!震荡着空气。

    王十芒回头一望拔腿就跑。那屠夫大笑起来。别的屠夫也大笑。其实王十芒提脚离开时,心便颤抖了,只是故作镇静。杀猪的哪一个不是五大三粗?这一个且又特别肥硕。屠夫们相互争斗,拿刀砍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过。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喊,便条件反射地拔起腿跑了。见众人大笑,知道是出了洋相了,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反正那块肉王十芒是打定了主意不要,他咽不下那口气。

    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除非你跑回你娘的那个地方。屠夫说完开始追。见屠夫追来王十芒突然感到整个心都空了,脚上没一点力气。

    王十芒沿临河的街跑。王十芒在前面跑,屠夫在后边追。街上的人停下脚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王十芒一双脚如踏在空气中,硬是使不上力。屠夫见状就停下来走,摇头笑,也朝街两边的人笑。走了几步又追。追过五六百米,他伸出手一把抓住王十芒的后衣领。王十芒双手在空中划拉两下,身子往后歪倒。屠夫的手往上一提,又将王十芒提直。并顺势将王十芒的手扭在了身后。王十芒感到手腕上骨裂般疼痛:你不要将我的手扭断。屠夫说:怕扭断?怕扭断你跑什么呀你这个鬼!

    如果那天不跑,就不会出此让人笑话的事。这一跑倒让王十亭看了笑话。

    对胖屠夫,王十芒自然也深恨在心。但那个人!想起当时胖屠夫掌上一便劲自已的骨头就吱吱响,王十芒现在头皮还发麻。

    王十芒与孙小娥这一日下来再无话,吃饭做事各不相干。晚上洗净手脚王十芒先睡下。等孙小娥收捡完毕,她竟进了儿子的房间。王十芒想了想,还是起身去推门。门却早被孙小娥从里边倒拴了。

    次日两人依旧一天无话。王十芒犁地,孙小娥在菜地里忙。吃过晚饭,王十芒在堂屋里坐着,也不看电视,等着孙小娥。孙小娥看得明白。说不清理由,她早就有不想与王十芒挤一被窝的想法。买肉的事当然也叫她丢了面子,也更觉得这个男人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孙小娥收捡完毕后打开电视看。王十芒仍坐在堂屋。孙小娥不去看王十芒,王十芒也不看孙小娥。但孙小娥清楚王十芒一直在注意自已。心里笑:这个男人,真能装,也不怕累。孙小娥越来越看清,王十芒平时总端着架子,仿佛十分了不得,其实虚得很。这两天孙小娥一直冷冷看着王十芒:不和我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看哪个先说。

    过了十一点半,王十芒依然在堂屋坐着,看不出有先睡的意思。孙小娥起身关了电视,然后往儿子房里走去。

    王十芒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孙小娥不理,推门进房。

    王十芒突然跃起,一把拉住孙小娥。孙小娥没想到他来得这么急,心中一个惊: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王十芒今天也打定了主意要与孙小娥睡。自已的老婆不与自已睡,算哪回事?老婆还是老婆?男人还是男人?要是平常到也罢了,今日王十芒决不退。

    孙小娥说:我叫你不要动!王十芒冷笑,双手一使力拦腰将孙小娥抱起。孙小娥双脚悬空,使不上力,便拿手来抓。手触到王十芒脸上,立即想到,他明天如何出去见人?我又如何见人?便改扭王十芒臂上的肉。王十芒咬牙忍住疼痛,将孙小娥抱入房内摔在床上。

    孙小娥作殊死抵抗,王十芒竟不能得。王十芒冷笑道:我今天就不信这个邪!他使了全力又扑上去。

    孙小娥想我今天就不让你得。她手脚并用。孙小娥并不愤怒,只是打定主意今天就是不想让他得到自已。

    王十芒突然说:好,好!我知道你要留给哪个。留给王十根,是不是,你说!

    孙小娥心头一惊。此刻她并未想到王十根,并时也并未想会与王十根会有什么事。但王十芒的话还是让她感到心头被撞了一下。

    放你的狗屁,王十根,你把我当什么人!他王十根算什么东西!

    那一年,村里一口气便添了六口人,四男二女。两女如今自然出嫁到别处过活了。一位出嫁得早,去年竟也有了孙儿。正月领着儿媳回来,她端着孙子的屁股对着天尿尿,那小家伙的小鸡鸡翘得老高。有人说:哎哟,你这小鸡鸡,想要高过天么!说完就呵呵地笑着拿手去逗。

    四男,便是王十亭、王十根、王十芒、王十本。也就是前后两三个月的事,他们相继到来。

    王十本在他六个月时被大水冲走了。那场大水是罕见的,大水漫过沙洲田地,直逼到村口。大家都去看水。也有人去捞浮柴。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黄浪蹈天,呼来唤去的。田地淹了,众人看着,心里头叹气。小孩则异常兴奋,哇哇乱叫,也有的跑过来跑过去。

    谁都不明白王十本的娘怎么会拿王十本放在手上抛。事后她说,怎么能想到会将他抛到水里去呢,只想他一个男人,练练他的胆。大家都说这女人脑子怕是有问题,那么大的水,是好玩的么?

    王十本就这样被他娘抛入水中,他只在浪头中露了两次,便不再有踪影。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就跟着水跑。王十本的娘则更是像刹时魂魄离了身,呆在那里。待缓过神来,双腿便对着大水跪了下去。紧接着双爬起呼喊着往下水跑。

    王十本之后他娘又生了两个女孩,想要的自然还是男孩。他们到处去求神,听说哪里灵验就往哪跑。最终又生了一个女儿。王十本的娘便更思念起王十本来。起先是看到王十芒王十根他们她就愣,一到河边也发愣。继而她竟有事没事都住河边跑,站在河边呆呆地看水。

    终在某天,她还是疯了。她站在河边看水,说她家十本就在水里,高喊着十本跟着水跑。

    这些事是王十芒八岁那年的一天听娘说的。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王十芒常会回忆起他八岁的这一天。

    不明白这一天家里怎来这么多人。吃过饭大家围坐在堂屋,都将目光聚在王十芒身上。娘便讲起了那场水。

    娘说那一年的水真大,虽说地被淹了大家心里都沉,但看那排山倒海般的浪,人莫名地就兴奋。娘说那时她也想拿十芒放手上抛。有点被水弄得迷湖了。风和着浪呼喊,她便也想喊,同时就想拿十芒来抛。她被自已的念头吓傻了,于是将十芒抱得更紧。

    就在这时,王十本落水了。娘说她看着王十本被他娘抛入水中,王十本从空中落下去,衣服飘了起来。接着便没入水中。最后没入水中的是王十本的手,之后王十本的头发在浪头上露了两次便不再有踪影了。

    众人听得唏嘘不止。讲完,娘拿手去抚王十芒的后脑勺。娘笑嘻嘻地,娘说:我家十芒命硬,是他爷爷送来的噢。

    又说:爷爷在那边罩着呢,我家十芒将来大出息噢。

    大家看着王十芒和他的娘,也笑,都说:当然大出息。又说,看十芒的相,会是一般人么!

    来的都是客,自然都说好话。乡下是极信相学的。王十芒也的确长的不一 般。都说他的骨架是少有的通脱。特别是王十芒走出的步子,更是一般人学也学不到。

    结婚后某日,孙小娥也对王十芒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么?就是你走路的样子。那时他们还很缠绵,孙小娥看着王十芒笑,王十芒也看着孙小娥笑,眼里都很温暖。

    娘说的话王十芒在心里死死记下了,娘说他有出息。那天他看着娘的眼,娘的眼后边站着的是他爷爷。

    自此王十芒也常忆起那场水。

    其实那场大水与王十芒无多大关系。那场大水冲走的是王十本。但那场大水总是不请自来,在尚年少的王十芒的脑海中轰鸣。王十芒不明白那场水怎么一直缠着他不放。那场水一来王十芒便会发呆,同时心里惊惧。王十芒也不明白自已为何会惊惧。那场水在他脑子里漫过,轰鸣着。脑袋就仿佛要炸。后来王十本听说有一种梦白天也做,便明白这是就是自已白天作的梦了。

    这白日梦,主要在他十六岁以前。十六岁以后就来得少了。一有大水王十芒便随了村里人去看。若娘在近旁他就会问:这场水有那年的水大吗?娘便说,那年的水大多了!王十芒便在心里叹气。

    大水覆盖着王十芒的大脑。实在恐惧了,王十芒就寻找爷爷的影子。但爷爷在他出生前一年就故去了。他只听村里人讲他长得像爷爷。还说爷爷夏天吃过午饭就走到祠堂那边,躺倒在祠堂前的一块条石上,肚皮朝天。

    娘说:你爷爷在世能见到你就好哇!又说:他死嫌你大姐二姐,她俩就是跌在脚边他哪会伸只手?

    娘一有身孕爷爷就开始期盼,娘一生下女孩儿爷爷就去走亲戚。

    爷爷闭气前把父亲叫到床前:放心,到那边,我就送个小子来。

    这年冬娘就有孕了。因有爷爷的话在先,父亲和娘都相信这回一定是个小子。但一开春,村里就生两个女娃。父亲和娘心里就有些打鼓。都说这生男生女很怪,跟风。清明扫墓,父亲就特地在爷爷的坟前提醒爷爷,叫他不要忘了临终前的话。

    进七月,生了王十亭,过十天又生了王十根。生了小子当然就高兴,打柴挑水也是笑。王十本的娘要生了,王十本一家就紧张。王十芒父母也紧张。这生男生女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杂花。两女两男过后如是杂花接下来就是两女了。王十本的娘在那边要生了,突然王十芒的娘也开始肚子痛。

    王十本与王十芒生于同一天,且前后未差一个时辰。四个男娃中大家看看王十本,又看看王十芒,都说长得很相象,都像王十芒的爷爷。大家便说笑,说这两娃都是王十芒的爷爷送过来的。这话中是有话的:王十芒的爷爷与王十本的奶奶曾几乎是明着在一起过了几年。王十芒的父母与王十本的父母也玩笑,说虽不是本家,孩子长大后也可以作兄弟走动。

    当然,哪个也想不到,王十本会在他六个月时随了一场大水去了。

    当然更不会想到,有一天王十芒会提把镰铲去寻王十根来杀,最终却杀了王十亭。

    当王十芒戴着手铐脚镣倦缩在牢房的一角时,他是不是也梳理过自已的一生呢。

    那天他从草房里钻出来,听到有人压着声对他喊:十芒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跑!他脸上绽出笑容:你说的什么事情?话刚落,几个便衣猛扑过来将他按住。王十芒的头即刻触到地。王十芒感到后腿完全扭着,他想摆正点,一只脚就踩了上来。同时他听到一个便衣说:你这个鬼!

    很快村口就聚起了人,大家看着王十芒被押走。准确说是被拖走。王十芒整个身子都软了,他踉踉跄跄跟了几步,双脚便被拖在后头。他想将身子支起来,哪里还能着上力?他扭过头去看村口的人,竟一张脸也辨不清晰。他的双手反铐在身后,两边各一位警察抓着他的臂向前。两臂及肩胛处欲裂般痛。他想喊一句:不要将我的臂扭断。声音在喉管中上下,冲出口时仅像叹口气。

    真可怜,就像拖只狗!有人说。

    监狱在县城的西北角。两排低矮的平房,大家知道那就是牢房。每间牢房有一个小窗,扁扁的,紧贴天花板。从小窗望出去是一片窄窄的天,有时也能望到几缕稀淡的炊烟。

    起始两天,王十芒一直在等孙小娥。他想问孙小娥他离开村子的那天河里是不是涨水。他明白他的脑子一直迷糊,不能醒转来。他记得那天出村不远就听到了风与浪搏在一处的声音。

    孙小娥的到来已是十几天后,那时他将这事给忘了。

    孙小娥没想到王十芒还躲在草房里,她以为他早已逃远。那天看到王十芒从草房出来,她差点倒在地上。那两天她一直窝在家中,感到没脸面见人。没想到这么大件事真会出在自已家。前一天王十芒说:我要杀了这个贼。孙小娥在心里笑,想:就你还杀人?孙小娥目光瞥在王十芒身上。孙小娥明白其实他内弱。话未出口,意思却已清楚。

    王十芒提把铲出门,孙小娥更在心里笑。她想到他平时在她面前装模作样的样子,想他被那个屠夫扭了臂再从沟里拣回那块肉,心里笑得更冷。望着王十芒出门的背影,她想:嫁给这个男人,真是瞎了眼。

    哪会想到他真去寻王十根?

    王十芒被逮前的这两天,孙小娥每天都在为王十芒点香求菩萨。王十芒杀了王十亭,她心中震动。这个男人,她是越来越说不清了。当然也怨,以后怎么过呢?还怎么出门见人?半夜惊醒,她简直就想把王十芒给撕了。但孙小娥还是希望王十芒能跑。她知道杀了人能跑脱的不多,但也不是没可能。只要没被逮住,就说不定能保住命。这两天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两天下来孙小娥整个人就走了形。

    孙小娥决定去看王十芒。难见人也要见人,今后的日子不能不过。不去看王十芒别人对她更会有说道。心底里也想:他现在成了付什么样子呢?那天几个便衣将他按在地上时,他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于是孙小娥托人走了路子。

    是一个小房间,两位武警押着王十芒进来。心里虽有准备,孙小娥还是骇了一跳。怎么成了这么一付样子呢?脏乱不说,仿佛整个人都小了。孙小娥找不到话头。能说什么?毕竟他是因她去杀的人。孙小娥感到自已是愚了,脑子里寻不到一点思路。王十芒更不开言,目光也落不到孙小娥身上,脸上无表情。手铐着,脚上也戴镣。武警说坐下,他便坐下。之后目光便盯着屋子的一角,痴着。

    孙小娥就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来探监就是晃晃人眼,也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在心底叹了口气,同时心底处也痛。再想自已今后的日子,在村里咋还能讲几句硬气话?心里便又酸,也恨。

    王十芒是在行将结束时对孙小娥发起攻击的。武警说:王十芒,回监!王十芒突然盯着孙小娥:你是谁?话未落便往孙小娥扑过来。

    其实王十芒并未认出孙小娥,他只是觉她这个人似相识,且肯定不是善人。那天他出村口时就不能辨人了。他的脑子里一直响着一场大水。这十几天大水一直在他脑中荡着。空阔的江面上他看到王十根和王十亭对他挤眉弄眼,他就想,你俩在我面前算根什么屌,自小到大你俩在我面前翻起过什么浪!

    更多时候从江面上走过来的是孙小娥。孙小娥结着两根长辫。这是二十岁的孙小娥。二十岁的孙小娥是那年民兵训练中最漂亮的女子。不少人都追,但孙小娥只答理王十芒、王十根、王十亭。王十根王十亭都很卖力,王十芒看着在心里笑。王十芒清楚孙小娥属于他。孙小娥是因他王十芒才与他俩说笑的。

    这天夜里,王十芒突然拿头去撞墙,幸好有武警正好过来巡查。于是将他严严实实绑了个牢。

    这天夜里王十芒突然明白来的是孙小娥。他思忖着自已怎么没问她那天是否涨了水呢。

    大水便再次突如其来,涨满整个大脑。

    孙小娥笑盈盈过来。突然孙小娥目光瞥过来,是蔑视。王十根王十亭也鬼样地就出现在孙小娥身后。

    王十亭说:你以为你真是个什么东西,被屠夫追着的那个丑样我看得一清二楚。

    王十芒说: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乱说什么!

    接着是王十根大笑,王十根说:我和小娥睡了你又怎样!我睡你老婆你能怎样!

    王十芒从地上一窜而起:我要杀了你。接着一口痰堵在了他的喉头上,将这口痰咯出,他便长啸。

    这一晚,王十芒长啸不止。

    已是秋未了,地里该收的差不多都已收,收尾的也就这蕃薯芋头。

    这一日王十芒在村后的坡地上收芋。几日来王十芒做什么事都提不上劲。心头发虚。孙小娥面前王十芒当然不能熊样,转过身却是虚到脚底。

    前几天王十芒到外边跑了一趟,贩小鸭。本指望赚钱,也寻出条日后来钱的好路子,不想却连本也被掠去了。

    大半年,王十芒一直在盘算着贩小鸭的事。那日砍了肉王十芒窝着满肚子气蹲在一口池塘边洗,一大群鸭游过来欲抢,王十芒就打定主意入秋后贩小鸭。半夜醒转,望着窗口外边半悬着的月亮,王十芒便在心里头计算。这整个县一年要养多少鸭?要多少小鸭?这是个大市场了。王十芒仿佛看到了钱。落在窗口上白花花的月光就是他的钱。

    与王十根在村口路头对面过,见王十根阴阳怪气的脸,王十芒就想他的小鸭。孙小娥拿眼斜他,王十芒就在心里冷笑。装着视而不见。待孙小娥转过身,便盯着她的脊背:这个女人!到落秋我甩一叠钱在你面前看你变张什么脸。

    这大半年,这贩小鸭的事一直支撑着王十芒。

    当然,做什么事都有难处。贩小鸭的人不算少。但凡事无绝路,只要寻到好鸭种,还有谁能争得过?王十芒相信自已是个有脑子的人:比不过王十根?他王十根算哪路屌?

    昨晚与孙小娥睡,上去一小会便不行了。王十芒使劲儿绑紧身子,但那东西就是不争气。王十芒翻下身,孙小娥拖一只被角脸扭向一边。王十芒自然明白孙小娥这脸上的话。他在一边继续忙,希望重振,却无半点效果。

    稻子已经收收割,稻田中稻茬直叉叉地立着。晒干的稻草垒成垛,看去就像一座座小碉堡。

    王十芒到一座草垛的背阴处坐下。屁股处有点湿,他从草垛中扯出一小把塞到屁股下。过一会,感觉还是湿,却也懒得动了。

    此次,王十芒原想是稳赚了。当然他也未想过一定要赚多少。主要还是广交朋友,趟开路子。如今要想做什么事能离得开朋友呢?

    王十芒朝一道山脊望过去。山脊上长满了麻叶竹。竹丛中突兀起几棵高大的松。松树下便是王十芒爷爷的坟。坟地是爷爷亲自选的,都说他看上的就是那几棵松树。

    这是怎么回事呢爷爷?

    那一天,王十芒来到一个叫福罩坪的地方。他是下午近四点时到的,这边接应的小贩把他引进路旁一间草棚似的矮屋里,给王十芒吸烟喝茶。然后从王十芒手中取了五百元定金,就走了。说是他这就去提小鸭来。王十芒说一同去,那人说不必。又说孵小鸭的人很讲究,轻易不让外人进去,怕醒了他们的蛋。又给王十芒点了根烟,王十芒便坐下了。

    这地方离王十芒的家已是近三百里地了。一片平原,远近都望不到山。马路更是宽大得出奇。路对面竖着一块牌:洗车。一根黑皮管将水喷上半天,随风摆。

    但王十芒一直等到天快黑,还不见那小鸭贩出现。他盯着路头,心也越来越急。

    这矮屋的主人是一个小巧的女人。这女人的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女人进来出去忙着自已的事。起始见王十芒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眼风也朝王十芒看过来。见王十芒的目光再跟着她的身子,她便不再看王十芒,只是转身弯腰动作就有些夸张。见王十芒眼死死盯着路头,便在心头叹气。

    到路面已渐渐灰麻,驶过的车也开了灯,王十芒终于找女人说话。

    女人看着王十芒,摇头:你找我要小鸭?我说你这个人!女人说完嘴角淡淡一笑,依旧望着王十芒。

    王十芒盯着女人:你不是他弟媳么,他到现在还不来,我当然要找你找你。

    女人说:我说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脑子?我是他弟媳?你还不如说我是他老婆哎。

    听女人这么说,王十芒心头更急:哎,他可是这么说的噢。

    女人看着王十芒摇头:没想到你这人长得有几份样子,原来还真是个草包。他说我是他弟媳我就是他弟媳?现在我说你是我儿子,你当真就是我儿子了?说完女人兀自笑起来。

    王十芒盯着女人,如五雷轰顶。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这不是小事,玩笑不得。那个人拿了他五百元。他的那五百元几小时前还在他口袋中,这一会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其实王十芒将钱交到那人手上时,也犹豫。但那个人已是过五十的人了,看去还好象有点傻,眼里又极真诚。

    女人看着王十芒,笑了笑,说:看来你真是个猪脑子。

    王十芒也盯着女人,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缠住这女人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女人会没一点干系?

    见王十芒一味死缠,女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在心里便对王十芒更为不屑,话也更冷:我劝你还是趁早走,别想在我这找事。只要我一喊,不说断你几根骨头,破你几块肉那是小事。

    王十芒便决定去寻那个男人。不管怎么说先把此次的本要回来,五百块钱不能这么就丢了。赚钱的路子只有以后再找了。

    王十芒走出两百多米,女人从身后追上来:看你是老实人,我劝你还是趁早回了。你到哪去寻?说不定他们就在哪个窗子后边望着你。要是再晚些,他们再出来几个人,你身上的这点钱也保不住。

    说完,女人塞过来一个小袋子。是两个苹果。

    王十芒搭上了从省城过来的夜班车返回。到县城,刚过五点,车外还是一片漆黑。除一对年青男女因家就在附近下了车,其余的都在车上睡。王十芒却一刻也呆不下去。

    他下了车沿着街旁走。走出一段路,脚下实在已无半点力气,心更是肉铰般疼痛。他捂着双肘在马路旁蹲下身子。

    街两旁的房屋在凉丝丝的空气中只露着一角半壁。几只狗相互追赶着从街中走过。有做早点生意的早起开了店门,光射过来。王十芒移了移脚,将身子挪到暗处。

    王十芒的本钱是从他大姐处借的。除了大姐他也再无处可以寻到钱了。这一日,王十芒死缠着大姐再借得一百元交到孙小娥手上,算是此次生意的盈利。

    大姐留下话,年前怎么说也得还,她也不是个有余钱的家。

    有个人在追一头牛,提条扁担往牛身上劈。

    王十芒望着,他也想提条扁担去去劈头牛或猪。那天从大姐那边往家的路上,王十芒手中攥着那一百元,真想把什么都打个稀巴烂。于是王十芒将一块石头砸裂。

    牛在前面逃,人在后边追。牛高翘起尾巴撒开四腿奔,后边男人的扁担够不上了便拿石块往牛身上砸。

    王十芒望着。男人跌倒爬起又追。王十芒心头隐隐笑:真是个没用的男人。牛奋力纵身跃上一条高坎。王十芒发现不对,他看到牛脖子上晃着一只竹哨。再看果然那头牛就是他王十芒家的。那男人是王十亭。

    王十亭!

    王十芒霍地站起来。

    离得远,王十亭根本听不到王十芒的喊话。

    王十芒往前跑过数十米,再喊。王十亭朝这边望了望,继续拿石头朝牛的脊背上砸。

    这个鬼,他今天是想作死了。王十亭显然听见了王十芒喊的话,但他置之不理。王十芒心里腾起揍王十亭的欲望。这念头瞬间闪出,很快王十芒就决定:今日非狠揍这家伙不可。

    那次王十亭故意将他砍肉的熊样在村里讲,这件事王十芒是不能放过的。教训王十亭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跟谢月娇睡一觉。但是这个傻女人,与她睡了她嘴不说鼻子都会哼出来。她要炫耀。孙小娥面前王十芒还是怯的。再说他连谢月娇都睡,村里人又会怎么看他!

    王十芒踩着田埂奔跑过去,已快到眼前,王十亭仍拿扁担劈牛,也不看王十芒。王十芒拿手指向王十亭:王十亭!

    王十亭依旧不理睬。

    王十亭!王十芒奔到他跟前,王十亭才停住脚。目光朝王十芒横过来,一点也不怯。

    你是不是想作死!

    它踩了我家蕃薯地。

    王十芒看过去,那是一块收过的薯地。他想这个鬼是在故意找事了。王十芒再想那次砍肉的狼狈相:这东西,今天我不放倒他,他还以为我是个谁都可以欺的主。

    王十芒欲喊:跪下!小时候他们一起做游戏,王十亭便做坏蛋。被逮住后王十芒说:跪下,王十亭便跪下。有时并非游戏中,大家寻开心,也让王十亭跪。王十亭不肯,王十根就来执行。

    王十芒清楚此时他不可能一句跪下就能让王十亭跪。他想先抓住王十亭的前襟。但王十亭有备,先退出一步,然后扁担横扫过来。王十未想到王十亭会来这一手。王十芒跃过去双手掐住王十亭的脖子,将王十亭扔在地上,抬脚就踢。在王十芒面前,王十亭太瘦小了。王十亭手中依旧抓着扁担。他拿扁担往王十芒身上扫,但他根本就无反击的能力。

    王十芒拿脚踢王十亭的腰。脚踢在王十亭身上,脚与王十亭身子相触,发出嗵嗵的响声,王十芒感到快感。

    你这鬼东西,我今天就踢死你!踢死你!王十芒看着脚下的王十亭。

    王十亭在地上翻了两个滚,王十芒收住脚,往地上吐出一口痰。斜眼看着王十亭。

    王十亭从地上爬起,坐到一边抱着头哭。王十芒又往地上吐出一口痰,然后拔脚走。

    走出十几步,突然听身后王十亭说:你以为你真算个什么东西!

    王十芒回转步去,目光盯着王十亭,他以为王十亭又要说那次砍肉的事。这自然是王十芒心中的痛处。他目光死盯着王十亭。

    你这个王八,你是乌龟你知不知道!王十亭突然蹦出的却是这句话。

    你说什么?你放什么狗屁!王十芒奔过去。

    王十亭狰狞在笑起来,随之大笑,他看着王十芒,狠狠地朝地上吐一口痰:我说你是乌龟。王十根和你家小娥睡了,是王十根亲口与我说的!哈哈哈!

    王十芒狠狠地一拳挥过去。此刻他已不愿再看王十亭,他满脑子都是孙小娥。

    王十芒到地里菜园里都未找到孙小娥。孙小娥在家。

    她叉开腿在后间筛谷子。王十芒跨进大门便听见从后间传出声响。孙小娥直起腰,看王十芒一眼,然后又弯下腰往筛中扒拉着稻谷。

    王十芒隐隐笑着:这女人真能装!

    又想:今天我看你还怎么表演。

    王十芒奇怪心头的火突然消下去了不少,更多的是久已未有过了的理直气壮。他看着孙小娥,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芋头挖完了?你立在这做什么?下角洲不是还有一畦?见王十芒木头一样立在门框里,眼露凶光,孙小娥甚是奇怪。

    王十芒冷笑。

    你看什么看?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有病!

    王十芒嘴角动了动,然后大笑起来,大步跨过去,盯着孙小娥,手指也点过去:

    你什么时候和王十根睡的,你实说!

    王十芒看到孙小娥眉心处颤动了两下。孙小娥抬手扫开王十芒点过来的手指:你放什么狗屁!我说你今天哪就突然神经病,原来是鬼迷了心。

    王十芒再次大笑,手指也继续点过去。心头突然升起欲望,恨不得两个手指头就将孙小娥掐扁。

    我鬼迷了心?王十芒步子再逼过去,手指点在孙小娥的脑门上。孙小娥突然抓起根扁担扫过来。王十芒的腰处被重重一击。王十芒抬手一掌过去,掴在孙小娥脸上,孙小娥头发也乱了:

    我说你是鬼打了哟!在这跟我演,王十亭说得确确凿凿,王十根亲口对他说的。

    孙小娥本欲继续与王十芒搏,听了王十芒说出的后半句,脸立时青下去。她将扁担掼在地上,提脚穿门直走。

    王十芒欲伸手拉住孙小娥,但一看她的神色,便只在嘴上说:有本事你就不要走,做都敢做还怕说么。

    孙小娥昂着首,对王十芒的话听而不闻。她推门进了前边的房间,王十芒听到衣橱开合的声音。很快孙小娥出了房,又径直出了大门。

    孙小娥笔直朝村子的西边走去。王十芒的家在村子东头的路口上。王十芒立在大门口看。他知道孙小娥不是离家走。他在心里想:演吧,看你今天还有什么鬼花招。

    孙小娥青着脸目不旁视,走得两脚生风。路上的人见了,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惊愕地张眼望着;或说:小娥,你这是咋回事?

    孙小娥不语,也不看哪一个,依旧走得脚下生风。她要去找王十根。事后孙小娥也悔,自已是太冲动了!但王十芒一说是王十根亲口说的孙小娥心坎处就被撞了一下。起始她断定是王十芒胡猜,她准备与王十芒拼。她要在气势上压倒王十芒。她知道只要她示弱,王十芒便更相信她与王十根有事。日后王十芒捏拿着此事,日子还怎么过?但一听王十芒说到王十根亲口所说,孙小娥胸口锥心般痛。王十芒立时就不重要了,仿佛刹时就不存在。她满脑子都是王十根。

    王十根正与几个人在井边上说话。王十根不算矮,但瘦。眼睛总是乱闪。见孙小娥过来,王十根眼角处朝孙小娥抛眼风。

    孙小娥盯着他笔直过去。旁边的人见孙小娥过来,脸上有些隐晦的笑,又见孙小娥青着一张脸直朝王十根走,便退开两步看。

    王十根见孙小娥这付架式,笑笑地望望两边的人,又笑着对孙小娥说:什么事?

    孙小娥嘴动了动,却无声。

    王十根依旧笑笑地看着孙小娥:到底什么事?

    孙小娥的嘴角又动了动,仍无声音。

    王十根朝两边的人笑笑。两边的人也笑笑。

    突然孙小娥从腋下抽出一条红底碎花短裤朝王十根扑过去,往王十根的头上兜。那架式简直是要拼命。王十根骇一跳。大家都认为,被女人的贴身小短裤兜头,便没名声了,也会倒霉。

    王十根双脚跳开:你干什么?你有癫是不是?

    孙小娥继续甩着短裤往王十根的头不要命地扑过去。王十根急跑,一边跑一边说:你真是疯了啊你!

    孙小娥说:你这狗嘴,你胡说些什么了!同时追过去。

    谁也没见过孙小娥这么一付不要命的样子。她舞着短裤头,头发很快也散了。王十根一边仓惶地回望一边双脚交错跳动着后退。他脑子转不过来,实在不明眼前发生的事。孙小娥眼里无一丝温情,似不置他死地便不罢休。

    大家看着,有人就笑。

    孙小娥此时是疯了。事后她极悔。她这是让人看笑话了,也难在王十芒面前圆话。

    应当说孙小娥当时就料到王十根会将事炫耀出来。王十根这个人她还不清楚?那天王十芒去了县城,王十根说来借个小碾子。王十根一进屋眼里就已将话说得一清二楚。孙小娥给他端出碾子,他并不走,立着看孙小娥。突然就将孙小娥抱住。孙小娥说,我叫你不要乱动。王十根笑着不说话,两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奶。孙小娥便软了。王十根便将他抱起,又把一根白金链子塞进她的手心里。

    孙小娥一直未曾将王十根放在眼里。他的那付痞样子不能入孙小娥的眼。但这两年王十根连连外出包工,说话走路气势硬是就上来了。再反观王十芒那么一付外强中干的样子,哪还象个男人?

    整个过程孙小娥毫无激情。事毕,孙小娥说:你说,你这是不是为了要欺我家十芒?

    王十根说:我早就喜欢你你看不出?

    孙小娥冷冷说道:不要在我这里讲鬼话。

    王十根说:我说的要是假,我就早晚遭雷劈。

    孙小娥便又软了。

    王十根跑,孙小娥追。王十根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孙小娥说:你这只狗!

    村口的人看着,不少人都能看个明白。也有的就故作神秘头贴头地议论。

    王十芒也在看。王十芒远远地站在一个屋角后,闪在一个村口的人看不到的位置。他拿不定自已是否要站出去。此刻他站出去别人会怎么说?不站出去让人看到他躲在屋角后边又会怎么说?

    最后王十芒还是决定撤了。回到家坐在堂屋中,王十芒心头翻搅。小坐了一会,觉着自已这么坐着不对劲。我王十芒是个只能窝着头的人?我王十芒怕哪个?

    王十芒立起身出门去。快到村口,王十芒开始奔,他从人丛中奔过去。喊:王十根,你这条狗,你要做什么!他一边跑一边喊,把声势做得很大。

    立在村口的人见王十芒出了面,便都禁了声。

    王十根不看王十芒,边跑边偶尔回望一眼孙小娥。

    王十芒继续甩开腿奔:你这条狗,我今天就要捶扁你!

    见王十芒呼呼跑过来,孙小娥却突然立住脚。将短裤收了,也不看王十芒,拢拢了发,独自回。

    这一天,王十芒决定不跟孙小娥睡。

    洗净手脚,王十芒看电视。心事自然不在电视上。只等着时间流过,好让孙小娥明白,他已不屑与她孙小娥同一张床了。九点半王十芒进了儿子的房,然后“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王十芒双手垫着后脑,睁着眼盯着床顶,听房外边孙小娥的动静。孙小娥过十一点睡了,并未过这边来。

    次日,王十芒依旧在儿子房中睡。

    第三日,王十芒临睡前看了看孙小娥,还是进了儿子的房。

    王十芒睡下后孙小娥很快也睡了。孙小娥冷笑。王十芒的心事孙小娥自然一清二楚:不和我睡?我还一看你就厌呢!孙小娥将被子抱在怀中,脸转向里侧,想起王十根,心里则愤恨,也痛:这条狗!

    王十芒是后半夜过来的。他怎么也不能入眠。他在心头诅咒王十根和孙小娥,同时身子越来越热。他抚慰着自已,越抚慰越想喷发。我就把她当婊子吧,王十芒想。这么想着,王十芒从床上爬起到孙小娥那边。将孙小娥的裤头扒下。身子翻上去。口中念着婊子,身子就全力撞击。

    此夜后,似乎一切又已平静。该干啥干啥。只是并无多余的话。王十芒看孙小娥,冷冷地含着不屑。孙小娥则更将王十芒视为无物。

    这一日王十芒突然对孙小娥说:你说你们没有事,那你那天怎么拿裤去兜他的头!王十芒盯着孙小娥。

    孙小娥早就预备王十芒会问这话,只是未想到他此刻才问:你不是说是他亲口对王十亭说的么?你是不是一定要想我与王十根有事?你想做乌龟你做吧,只是不要牵连到我!

    好!好!王十芒话后的话是:真是做婊子还要立牌坊,等我拿到实证看你还怎么说。

    王十芒心头戳着一根刺,这刺不拔不行。这一天王十芒对孙小娥说,那边的人传过话来了,我再去贩一趟小鸭,便走了。

    王十芒来到县城,看了一场电影,又看了一场录相。一直捱到天快黑,吃过一碗水饺,开始往回走。他并未直接进村。他蹲坐在村后的一棵大梨树下,等。

    王十芒是快近半夜时进村的。他来到自家的窗子下,听了一会,并无动静。他想敲门进屋,就说路上塌方了,车不能通。正欲拔脚从窗下离开,这时孙小娥在里边说话:

    你走吧,不要太晚。

    你怕什么?反正十芒那鬼又不在。这是王十根的话。

    你说哪个是鬼?你滚!王十芒正欲将手中的一根棍朝床上掷去,听到孙小娥已暴怒。紧接着王十根已被孙小娥推下了床。

    王十根从地上爬起:他就是鬼,他还能是什么东西!

    王十芒喊:王十根,看哪个是鬼!今天我不扫断你的腿我就不是人。

    王十芒进屋后王十根孙小娥都到了堂屋。王十芒提棍朝王十根劈去,孙小娥将王十芒死抱住。王十根便从一旁溜了。

    王十芒挣开孙小娥追到大门口。屋外一片黑。王十芒喊:王十根你这鬼,有本事你就不要跑。

    孙小娥说:你喊什么喊,还怕人不知么?

    王十根已出了村,往沙洲那边跑。从远处黑暗中飘过来王十根的声音:我睡了,我就睡了小娥你能怎么样!

    孙小娥说:王十根,你这个贼!

    王十芒提根扁担追过去寻,自然寻不到。返回家,孙小娥坐着,脸上流泪。王十芒抓住孙小娥的头发压在地上,然后提起,一掌掴过去掴在孙小娥的嘴角上。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哪样比不上他?

    孙小娥不语。王十芒松手后孙小娥顺手挪一条小板凳垫在屁股下,坐直了身子,脸移向一边。

    小坐了一会,王十芒再次火起,便又冲上去,提住孙小娥的头发,让她的脸扭向自已:你不是说你们没事吗?你这个婊子!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哪样不如他!

    孙小娥不语。

    王十芒便又拿掌掴孙小娥的脸。孙小娥的嘴角出了血。孙小娥将嘴中的血吐了。

    他有哪一样比得上我?从小他有哪一样比得上我?从小他就是我手上的一条狗,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孙小娥不语。他们小时的事她不清楚,嫁过来这么多年,王十芒是一直压着王十根。但这两年王十根气势上来了,孙小娥起始也不肯承认,可他说话走路做事就是不同了。王十芒却是越来越叫她恶心。总是端着一付大男人的架式,其实内虚得很。

    孙小娥又往地上吐一口血水,这一次吐的意味便有点不同。

    他是我手上的一条狗!一条狗!王十芒高声喊道。

    王十芒心头火在喷涌,他想撕裂。他继续喊:一条狗!一条狗!喊着又冲上去揍孙小娥。

    孙小娥泪流了出来,她立起身:打,你打。

    又说:你有哪样本事?你自已说!你的本事就是揍老婆。见个屠夫你抖!有本事你去找王十根,在这里欺自已的老婆你算什么男人?

    孙小娥被自已的话提醒,瞬时感到自已又可以渺视这个男人了。她擦了擦嘴角,端个脸盆进厨房去洗脸。

    我要杀了他!王十芒说。

    孙小娥眼斜过去,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哼!

    王十芒突然说:我爷爷说过,我是有出息的。

    王十芒朝神坎上他爷爷的像走过去:爷爷,你说过你会罩着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爷爷!王十芒望着爷爷的像,泪流满面。

    次日,王十芒对孙小娥说:我要杀了他!

    孙小娥不语。

    第三天,王十芒又说:我要杀了这个贼!

    孙小娥说:哼!

    第四天,王十芒说:我要杀了这贼,你等着

    孙小娥看王十芒一眼:哼!提脚走开了两步,回转头:你要杀就杀,在这里喊什么喊?

    王十芒怔怔地看着孙小娥:我要杀了他!

    你杀人?就你还杀人?孙小娥在心里想,同时冷笑。

    王十芒依旧征征在望着孙小娥,说:好!

    王十芒提把镰铲出了家门。这是下午,阳光照在王十芒身上。孙小娥看着王十芒的背影继续冷笑。王十芒提着铲走进阳光里。风吹过阳光便摇摆。孙小娥未想到王十芒此去便真杀了人。

    王十芒在村中寻王十根。事后大家忆起来,这天下午见过王十芒的都说他就像患了梦游症。他提把铲在村中走来走去,也不看哪个。间或会向迎面过来的人问一句:你看到王十根么?

    王十芒走进王十根的家:你家十根在么?

    王十根老婆说:他走了好些天了啊!我这才从娘家回呢。

    王十芒望着女人。

    女人说:十芒哥!

    王十芒继续望着女人。

    女人又说:十芒哥!

    王十芒扭头出了王十根的家。

    太阳快下山时王十芒来到后山,他在一棵大松树下躺下。松针附着他的身子与脸。迷糊中他便睡着了,醒过来夜已深。他一跃而起:我在这做什么?我不是要杀王十根么?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啊!他感到他这一觉是误事了。

    王十芒从山上下来,村里已是一片寂静。有狗在游动,远远见了王十芒便吠。待近了就收了声往一边去。

    王十芒在村中走了两趟,见不到王十根,他心里越来越焦急。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人提桶水从一个厨房出来。那人就在屋檐下剥了衣裤洗澡。王十芒提铲过去大喊道:你这个贼!

    王十芒一铲过去,王十芒看到那人的手在空是划了半个弧,然后便扑嗵一声栽倒在地。同时热热的血喷进了王十芒的嘴中。王十芒吮吸着血水的腥味,立刻清醒,明白自已杀了人,杀了王十亭。他尖叫两声,把镰铲扔向一边,然后开始逃。

    王十芒记得他在剩下的整个夜晚都在逃,却不知为何一直逃不出村。他记起小时常听大人讲的故事,有一个,叫鬼打墙。

    王十芒最终逃进他家草房的半壁稻草中。他恐惧且疲乏,他在稻草中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整个世界都与他远离了,只隐约感到有一场大水。那场水奔腾着,汹涌着。

    三天后他从草房中爬出来,他抬起头看天。有人对他喊:十芒,快跑!这时一个警察跑过来扭住他的手说:你这个鬼!然后他的头立即触地。

    王十芒被枪毙那天天有些冷。已是入了冬了。他被四个武警提出牢房,站在牢房门口他睁开眼看着太阳。太阳软软的散在前边屋顶的瓦片与近前的地面上。

    他说:那天是涨水了,水大着呢。

    又说:爷爷,你到底在哪?

    开了宣判会,人山人海。几乎全村人都去看。大家都说,真想不到十芒会杀人,会在今天挨枪子。上了年纪的人就说,十芒这孩子,看着大呢。还都说他会最有出息,他爷爷临去前不就是这么说么?那年一口气添四丁,哪想会是这种结局。

    这一日王十根未去看行刑。起始他窝在家中,之后他便在村头走过来走过去。他的脑中反复响着一句话:他说了,做了鬼就来找你!这话是孙小娥对他说的。孙小娥说此话时,脸上很阴毒。王十根不信鬼,但他依旧烦燥,心不能静。他感到孙小娥这女人真弄不明白。

    宣判会在县城的广场上进行。巨大的横幅上几个黑字悬在主席台的上沿。众人等了许久几辆车才渐渐驶近。王十芒与另外几个人一同被押解过来,喇叭不停在喊口号。都捆得严实,双手反吊在后脊背上。插在王十芒后背的木牌上写着:杀人犯王十芒。王十芒三字上有一个血红的叉。

    王十芒一直不肯低头。武警使力按,王十芒头就是不肯低。别的方面倒很配合,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武警便作罢。

    看过的人都说,王十芒直着身木头般一动不动,双目也是定定的木在那,好象这涌动的人与四周围的物都不能入他眼。

    宣判后,几辆车依次驶出。人群潮水般涌出,跟着车跑,有的更提前已行动。大家都想看行刑时犯人中弹那一刻。王十芒笔直地立在那,双目也依旧定定在木着。出了城,车便转向山道。一路上人呼叫着往前,骑着摩托似要与警车赛跑。车过处卷起一路烟尘。

    转过几道弯,又过了几道弯。突然,王十芒喊:小娥

    这是从心肺喊处出的声音,惊天撼地了,把押解的武警吓一跳,也把跟在两边的人吓一跳。王十芒的头使劲往回扭。这时人们看到,车过后的烟尘中,有个女人依在路边的一棵树旁。听到王十芒喊,她怔了一下,随之身子便晃了几晃。

    看了行刑的人说,王十芒到行刑时就如一团稀肉了。第一枪过去他抖了一下,第二枪过去他又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