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烟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234.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001

    我出生那一年,前庭的梨花淡淡然然地落了一地,远远望去,如烟似幻。

    娘亲望着空空的枝头,叹息,喃喃自语说,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祸。于是,在苍天的诅咒之下,我做起了一个异乎寻常的梦。梦里有纷落的梨花,与他纷乱的的笑容。

    这一梦就是十六年。

    002

    云初十六年,我遇见他。相识路过,仿若梦中。他策马寻芳,悠然而过。

    我问,你是谁?他答,你又是谁?

    我说,我梦见你,足足十六年,五千八百多日,不止不歇。他笑,我亦是。

    石枕月侵蕉叶梦,竹炉风软落花烟。我姓骆,骆花烟。我相信命中的遇见。我就是这样一个迷信的女子。他姓什么叫什么,我全然不知,只是认得夜夜在梦里见到的那束流光清辉般的头发,一丝一缕,缠在心头,绕在指间。

    我们还会再见吗?我站在马下。会。他掉转马头,笑笑,梨花飞落,犹在梦间。

    唯独那一夜,我没有梦见他。我们之间没有承诺,却在瞬息万变之间生生相息。我相信轮回。我相信有缘。我相信周公托付的一切幸运。

    娘亲说,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祸。我怎么也不明白,不明白宿命中的相爱,怎会是祸。

    云初十七年,我再次遇见他。这时的我已随娘亲迁至西郊。他纵马狂奔,似在寻我。

    我问,你找谁?他答,你又在等谁?

    我说,我在等你,春尽花谢,又是一年。他笑,我亦是。

    他说他叫云初,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是天下的主宰。云初浮生,惶无计。我相信命里的胶着,我就是这样一个对未来傍徨无依的女子。我耗尽了十七载的春华秋水,只是想他从滚滚红尘中认出我,把我从空幻的太虚中引出,离梦。

    你能带我走吗?我站在马下。能。他伸出纤长的双手,血红的梆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唯独那一天,我没有听从娘亲的话。我们似在前世立下盟约,海不枯石不烂,不分离。我更相信他华丽的眼神。我更相信他指节间有力的颤动。我更相信冥冥之中属于我自己的选择。

    娘亲奔出大门,惊呼,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祸。我怎么也不明白,不明白用尽心力的抉择,怎会是祸。

    我入宫的那一天,下着朦朦细雨。有歌声从两旁传来,如影随行,像是鬼魅。歌词里隐有娘亲凄厉的哭喊。我不该留你于世,是祸啊。我头痛欲裂,仓皇四顾,终于倒在中庭。我听见云初大声疾呼,花烟,花烟。

    有太医说,皇上不必担忧,娘娘只是身子骨弱,调理一段时间便无大碍。

    有道士说,娘娘魂魄不齐,似非人间之物。

    有大臣说,皇上,听人说娘娘出生的时候已如五六岁垂笤女童模样,玉颜留芳,似是花妖转世。

    云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独自一人守在香萝玉帐之前,不忍离去。

    我说,窗外,好大的雨声。他说,是啊,好大的雨声。

    我说,云初,你相信我是花妖吗?他笑,不信,因为你已是我的妻。

    我说,芸芸花飘过,有好美的琵琶。他抓住我的手,神色慌张地说,别胡说,哪来的琵琶声,不要吓我。

    我没有吓谁。我真的听到了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如灵魂里的叩响。我猜想弹奏者一定是位好女子,跟我一样有着温柔的黑发,清远的峨眉,一脸忧伤,一脸企盼。

    如果我真是妖,如果我真是祸,我一定用一生来成全你,决不害你。

    我轻抚着他冰冷的面颊,眼中有泪。

    003

    我住在亭前院里,守着亭院落中晶莹的梨花。亭前水,婉转流光;水上亭,寂寞依然。云初来看我,一天两次。或者,来得更频繁一点。

    你喜欢这里?他问。嗯。我答。

    为什么不随我搬进殿里?那儿才是你的归宿。他问。因为那儿没有这样陶醉的梨花。我答。

    一切都如梦里的遇见,坐看梨花英落,细数他眼角流动的笑容。真实的,虚幻的,又或是漠然的。

    我扎进他温暖的怀抱,低声说,我会守着你,就算死就算老,十七年的梦见不会白费。他笑说,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弱,庭院里的梨花香也越来越淡;只是他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一滴一滴吸吮着我体内的血液与灵气;只是他不知道我早已食不甘味,只想吃人。他不知道,最好。

    我记起娘亲的话,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祸。我一直想推翻这句话,但是,无果。

    我在院子里挂满了符咒,赶走了所有的侍从。我怕我在不留意的时候,吃人。

    我笑了,果然是妖,是祸。

    腹中胎动,已经三月。我又听到了琵琶,仿佛在生命里奏响,起落无尘埃。那里边,书写着空灵。我想弹奏者一定如我,深爱着一个人,不能自拔,哪怕耗尽生命。

    一世相聚,三次回眸,爱便成晖。

    他送给我一只鹦鹉,碧羽红喙,灵秀可人。梨花雨,雨后带娇;陌上嗔,嗔中有喜。云初很忙,却依然来看我,一天两次,或者来得更少。

    喜欢这只凡鸟?他问。嗯。我答。

    他轻轻击节,鹦鹉歪头相视,良久,突然振翅而言,花烟,花烟,花烟。神情语气,如他。我不觉掩口傻笑。

    我教了很久才教会的。他擦擦汗水。以后我没来的时候,你可以轻轻击节,见它如见我。

    我笑了,说,陛下怎么能跟凡鸟相比?

    我靠在他温存的臂膀上,轻声说,我会等着你,就算轮回百世,十七载修炼不会成空。他笑说,我知道。

    是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不知道我的元神已经在爱慕中流逝,笑容与举止都是勉力而为;只是他不知道我的身体已负担不了他的骨肉,扯下春裳只可以看见干涸的心房;只是他不知道我早已嗜血成狂,只想大开杀戒,却隐忍躲藏。

    我想忘记娘亲的话,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祸。我无力推翻这句话,从来,无力。

    我蜷在院子里不愿出来,我每天对着铜镜化很浓的妆。我怕我的原形被他看见,心碎。

    我哭了,我果然是妖,是祸。

    腹已成形,已经五月。我又听到了琵琶声,一声一声,如同我一样虚弱,微微弹指间,却耗尽了移动千山的力气。我一直深谙,这弹奏者如我一样,已近油尽灯枯。

    花在人亡,人在花逝,我的轮回。

    我击节,节拍恰恰三长两短。鹦鹉侧目,大声叫着,花烟,花烟

    忽有女子接口说,谁在叫我?一切的安宁,都被阻断在斜阳里。那是一个眉如秋山,粉黛雅然的女子,跟我一样有着温柔的黑发,与我一样书写着眉间的空灵。甚至于每个细节,都与我一模一样,就像镜湖里觅得的倒影。

    你是谁?我问。洛,花烟。她笑。轻咳两声,显出虚弱。

    我注意到她怀里紧紧环抱着的琵琶。

    004

    云初元年,我遇见她,那时,我还是一棵梨树,立在未央宫前,刻着几分痴几分傻。而她,峨眉淡扫,黑发垂笤,还只是六岁女童。我们只是在红尘中匆匆对望了一眼。

    她抱着琵琶,步履蹒跚。我守着独孤,静默不语。

    梨花仙,我将来要做云初的妻。可是人们说我身子孱弱,活不过三十年。她含泪哽咽。

    如果花仙有灵,求你替我来守候他,千秋百世,我愿化予晨风露水报答你。她合什祈求。

    可是她错了,我是妖,不是仙,我的修为差了很远很远。

    所以我代替了她,不但代替她守候他,还代替她爱慕他。用她的容颜,至今。

    我的轮回,在她祭下鲜血之后开始运转,无歇无止。

    云初十七年,我再次遇见她,那时,我已不再是一棵树,而是未央宫的主人,一国之后。我的笑容看起来是幸福的,但是幸福中带着离别的苍凉。而她,病容憔悴,溃不成人,还只是二十四年华,却像深秋枯蝶一般落寞。我们在尘埃落定后再见。

    她仍是抱着琵琶,步履飘浮。我呆然独立,蠢若木鸡。

    洛花烟,你不是寄望过祈求梨花仙,要做云初的妻吗?我轻声问。忘记了自己的表情。

    现在成为他的妻的人,是你。而我,可能将不久于人世。梨花也,早已落尽。她笑。容颜惨淡。

    可是我错了,是妖也好,仙也好,一旦爱上就会付尽尘缘。我的消瘦与她的孱弱,就是最好的证据。

    所以我可以代替她的形,却不能代替她的神,我给他的爱慕,跟她能给的,截然不同。

    交错的轮回,只能二选一。

    要么她未过三十而亡,我在云初面前露出本性。要么,我实现她当年的夙愿。

    琵琶声渐渐响起,铮然入耳。我说,我天天都在听你的琵琶声。

    她问,你能听到什么?我笑,我说,我听到了一句话。

    是什么?她问。我握住了她的手,悄然不语。

    005

    未央宫里死去的那株梨花突然开花了,花落纷纷,如一场魅雨,雨里有云初的笑容。

    陛下,我决定搬回未央宫,亭前小筑太寂寞。花烟巧笑倩兮。她怀里抱着琵琶,那种雅然的姿势,他从未见过。

    其实我说过,如果我真是妖,如果我真是祸,我一定用一生来成全你,决不害你。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花雨纷纷,是离人泪。

    云初轻轻击节,依然是两长两短的叩击。鹦鹉抬起头,向四野望了望,在空荡荡的中庭叫着,花烟,花烟,花烟怎么听,都透着凄凉。

    云初十八年,花烟在梨树下拾到一个男婴,男婴一直笑着,举着双手接纳空中飘落的碎花。

    半世为人,半世为花,是缘,不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