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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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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正浓,披在身上很暖。我并不庆幸自己还平安的活着,对于死难者来说,我应该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因为生命在某种意义上讲是非自我的。随着沙漠上的那场风暴把战友活生生挟走后,我便开始对眼前这片不毛之地的沙漠,怀恨在心

    一

    我觉得自己来到了大地的尽头,当双脚落入戈壁滩时,才知道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地平线又躲远了。

    我们的营区像个孤岛,在茫茫戈壁的风中兀立,浩瀚的大漠让我感到自己的渺小与苍白。这里虽说是个接收站,连级编制,却只不过有二十几人驻扎。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一码色的雄性,跑出十几步开外去撒尿,都无需避讳,能品味一种原始的味道。偶尔的异性光临,就如同雨后的彩虹那样夺目。那次团里宣传队的好几个女兵来慰问演出,大伙忽然间都像回到了孩提时过年一样,以欢呼雀跃来表达难以抑制的兴奋,不料,乐极生悲,风沙残忍地刮来,将这一切吹得烟飞云散。惹得大家不住地骂起这该死的天气。戈壁上的风很猖獗,经历一次会让人终生难忘,狂风大作时飞沙走石,它能把明朗的白昼昏暗成夜晚,飞沙打在脸上铭心的痛,等风停后,再看淤沙,半张着大口像在吞咽着我们的房屋。

    班长张崇新,无数次带我们挥舞铁锹清理淤沙,人进沙退人退沙进,那沙子被清了又长,长了又清,像无休止的游戏。不可想象班长在这里怎样忍受了十四年。他的军龄在这最长,站长是他训出的兵,现在是他顶头上司,而他还是个兵(志愿兵),有人劝他趁早向后转,他苦笑着说,有些事由不得自己。

    班长的个头矮,但眼神中透出他的敏捷。见了面大家习惯叫他老班长,起初他忌讳这个老字,心想自己连老婆还没讨上就老了吗?但时间一长叫顺口了,他也就乐呵呵地应和着,体味着别人对自己的尊敬和爱戴。三十几的人了,爱情却挂了空挡。副团长是他同乡同年兵,问起他个人的事,他便涩涩的一笑说,开始我也挺急,后来皮实了,现在我是桅杆上挂灯笼,嘿嘿—有明(名)的光棍儿。老班长自嘲道。据说老班长谈过几个,最后面的那个曾给他写了封信,说他的个头开根号二都困难,这话深深刺痛了他,让他沉默了很久,他决心不再奔波与周旋这件事了。他身处边陲军营,光凭探家那点时间找到合适的,真是件难事。副团长几次下来安慰他,但见面仍轻松地玩笑着:听说你负伤了,我来看看你。老张啊老张,我看你是下决心要当和尚了。

    这家伙,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老班长应和着,笑着。

    或许是迫于某种形式,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老班长在一次探家归来,用喜糖打破了对个人来说的僵局。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一切就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说不清是来自家里的压力,还是别的原因,反正他闪电式的结婚了。

    二

    老班长的老婆不久就来队了。当时这个消息像油锅里的水滴,炸响起来,很快传遍了全站,特别是我们二班。老班长去接老婆的那天晚上,我们在床上披着被子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从老班长老婆的长相猜想说开,到展望个人。胡文清像在自语:“还是文静点好,有女人味”赵勇反驳道:“林黛玉文静,结果咋样?我觉得大方点来劲”

    “还来劲呢”胡文清不满的说“我看你将来还是找个敦实一点的,经得起你的考验,哈哈”“熊兵,你小子太恶劣”赵勇在话里嚼出点什么,光着身子去扭他。铁打不动的路怀容,也放下那本翻掉了皮的杂志,笑了。两位新兵有色无声。站长在门外一声呵斥,喊灭了我们的灯。

    赵勇和胡文清总是步调不一致,许是同年兵的缘故。赵勇大个头,有几分倜傥味,但较莽撞。一次胡文清在赵勇盆里用两个指头捏起一条短裤,对赵勇说,昨晚又规划蓝图了吧!大家都哄笑起来。赵勇急眼了,抢过短裤,使个绊子硬是把胡文清摔倒在地。年终没得嘉奖,又出奇不意的病了,压起床板。最终还是在老班长不懈的端饭中妥协。胡文清是个小白脸,但他婆婆妈妈时常游针走线缝缝补补,身上穿的几乎都打了补丁,新军装压了箱底,不到外出和正式场合不穿。

    老班长老婆随着卡车的喇叭声到来了。胡文清换上了新军装,衣服叠的印还直挺挺的,看上去很别扭。老班长老婆的容貌颠覆了我们的猜想,一见面才知道我们的期望值太低了,从她精心修饰的短款发式上,体现了她对形象的讲究,但不知怎么总是贴近不起来,心里只有敬而远之。

    不满一周,老班长的老婆就走了。这是接收站最诧异的事。她走得很冷静,挥别的笑容都很牵强,她是背着我们不解的目光走的。

    副团长打来电话问老班长怎么回事,老班长只说,没啥就是住不惯呗。脸上故意堆着笑,但笑得十分俭省。

    日子就像老班长一口口抽的烟一样沉闷,烟头好几次把他从沉默中烫醒。闲下来他就写信,还没接到回信,又写。私下里胡文清对我和赵勇说,你们发现了吗?班长陷到缠绵里不可自拔了。

    “扯淡!别把人说得都和你一样”我还没开腔,赵勇就抢过了话“知道吗,这才叫做痛并快乐着。”

    老兵复员前夕,老班长接到了一封信,读后他脸色很难看,几天都不多说一句话。我预感有什么事纠结在心里,问他,他说没什么事。

    为了欢送老兵,站里利用会餐的时间联欢,让他们各抒心怀。有的老兵借着酒劲,滔滔不绝地表述了自己几年来的感慨,而大部分老兵的话像冰冻了一般,只用融化的泪来倾诉。别看他们天天骂这是该死的鬼地方,可到了上车要走的时候,脚步便沉重起来。那条戈壁上的搓板路,通向内地的繁华,通向梦中呼喊的家乡,曾产生过无数次远离的诱惑,当踏上这条路的同时,又产生了留恋与难舍之情,这就是浑身长满故事的老兵。老班长迎来送往了太多的新老战士,每次都陪着他们感慨而感慨,为他们激动而激动。我忽然发现,老班长在夕阳下的地平线上,像一尊明暗分明沧桑的雕塑。

    三

    老兵走了,新兵又不能及时补充上来,人手紧张起来。接收线时常被风刮断,定期检修落在我们二班的肩上。这季节天寒地冻,我们每巡检一次,都或轻或重在耳朵和手上留下冻伤。上级通知全团进入wx任务临战期,接收站规定由每周一次的巡检,改为每周两次。这天我和赵勇刚巡线回来,就又检测出了线路故障。老班长在我们前脚进门,带着胡文清后脚就走了。天色渐晚,他们走后不久,阵阵扬沙被卷起,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最让人担心的风暴终于发狂地吼起来。这里流传着“狂风怕日落,晚风怕日出”的说法,看来这场风在天亮前是不可能停了。

    天黑了,老班长他们还没回来,大家都急得心焦。站长到班里问了无数次,最后索性就在班里锁着眉头徘徊起来,他用大头鞋狠狠捻着自己扔下的一个个烟头。突然停下脚步,让赵勇赶快把门灯打开。风越刮越烈,那呼啸声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人都快绝望时,突然门被撞开了,胡文清跌跌撞撞进来了,他面目全非,像沙土雕出来的人。身后却不见老班长的身影。

    “老班长呢?”我急忙问。

    胡文清打着哆嗦,磕着牙:“没回来还还在那里”他断断续续说着。

    我吼起来:“为什么--?”一把揪住胡文清的衣领。

    “就是,为什么?给大家说明白。”赵勇也急躁起来。

    “别这样,让他说清楚嘛。”站长拉下我的手。

    “备用线不够了,老班长让我回来取。”胡文清眼睛潮湿了。喝了杯热水才缓过来,他说“刚往回走的时候风不大,可是眼看就要到了,风直刮着我跑,没办法我就趴下来,朝着隐约的灯光一直爬回来,幸亏咱们灯还亮着。”

    “老张离这里有多远?”站长问。

    “大概有五六公里。”胡文清沉吟了一下说。

    站长望了一眼漆黑的窗外,加快了徘徊的脚步。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站长身上,等待站长的命令。我实在忍不住了:“赵勇,跟我走!”我穿上大衣,拿起电筒就走。

    “你要干什么?”站长拉住了我。

    “去救老班长。”

    “不行”站长很坚决。

    “见死不救,妈的还是人吗?”我喊了起来。

    “你们骂吧,能救老张我宁愿挨一千次一万次骂。但现在不能去。”站长尽量压低声音说“咱们要冷静,不然后果会更惨重更不堪设想,现在只能等风小一些再去。”

    事情的发生太快,让人猝不及防。世界倾斜了,显得很不公平。

    胡文清在抹泪,赵勇在往死里瞪他。

    早晨五点多,听着风声稍有缓和。于是我们像离弦的箭那样奔出房门,但到了外面才知道自己错了,才明白站长说的话是对的。别说跑了,就是走都很艰难。直到东方透亮,风才小了下来。

    “老班长--老班长--”我们呼喊着,回答我们的只有阵阵风声。

    “看,那边。”赵勇指着前方的一根电杆喊道。我们拼命朝那边跑去。只见老班长右手楼着电线杆,一动不动微笑着凝望我们的营区,好像要说什么。淤沙埋到了他的腰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沙子。他,冻僵了。望着他,我们惊呆了良久。继而被胡文清的哭声打破:“老班长!迟了,我来迟了”

    “老张”站长喊着,把挂满泪水的脸扭向了一边。

    这一切让人不可接受,我呼唤着老班长,尽管他再也不会回答。我拼命用手扒着淤沙,用我的胸膛去暖他僵硬的手,但无济于事,我希望这是个梦,不是真的。

    在老班长的上衣口袋里有封信,是他老婆来的。站长将它打开,是一个多月前写的。

    张崇新同志:

    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你的信我收到了,既然

    你同意咱们理智的分手,为什么还让我要这个孩子

    呢?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错误选择的苦果我决

    心已定,明天去医院做人流

    纪秀芬

    1979年11月2日

    本身老班长的生平就像紧锁的眉头,从来就没舒展过,这对老班长来说,又加上了一个极其的不公平的砝码,老班长带着这个消息走,也不知有多委屈和沉重。后来站长请示副团长信的处理方式,副团长看后眼睛潮湿了,长叹一声说,烧了吧。

    戈壁滩上缓缓地蠕动着一支队伍,这是为老班长送葬的队伍。从此地平线上突兀起一个矮矮的坟茔,终结了他的苦乐荣辱,卸下了他平生沉重的包容。浑圆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像一幅水墨画,我无法定义它的美与残酷,就像我无法效仿和狭隘的定义老班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