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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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在高中上学,一月回来一次,一次回来一天。一个月末的最后一天晚上到家,第二天的时间大约是这样度过的,上午睡到十点起床,洗刷完毕,在村子和田地里转转,中午回来吃饭,下午找点事做,看季节和兴趣而定,晚上看书睡觉,第三天早晨回校。

    此刻,他刚吃完午饭,一个人走出大门。在门外,向东望望,没有看到邻家的那个女孩,低下头向西边走去,那边是一条路,一直通向那片和村人相依为命的田地,一条小河和路平行,在路停止的地方,流入一条比小河大一些的小河。

    四月的季节,绿油油的麦叶,在风中摇曳着,起伏如波浪,还有一些人正在地里劳作着,如划船的渔人。生在农村,很多农活他都不会,从六岁时开始上学,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耕作,即使回家,父母也不让他干任何活,只说,天天上课,太累了,放假一天你就好好歇歇吧,他执拗不过父母,再干,父母就说,你不是干活那块料,身体也不好,还是坐一边歇着吧,他就没有办法了。

    他看向那条河,河水清澈,似乎还有几条鱼,在水中打着旋涡。夏季半个月不下雨,村人就会从这里抽水浇地了,一节一节的水管排到自家的田里,抱着,水喷向需要的位置,村人和那些水管一样汗流浃背,而地却干渴得张着大嘴,似乎马上就可以让庄稼失去生命。一天,一年,几乎每年都是这样。他见过浇地回来的父亲,冻得浑身发抖,发紫,父亲说,记得好好学,怎么都比做一个农民好。

    可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些美好的经常怀念的东西。他经常到那条河里钓鱼,河的另一边长着两排树,一排柳树,一排杨树,在他还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它们和他一样柔弱,有雨有风有雪的时候,总是东倒西歪的,甚至断裂,或者被连根拔掉,有的地方补了好多次,所以树的大小,参差不齐。他想,那些树木也和他一样是被父辈养大的。现在那些最老的树都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了,站在树下仰望,会觉得它们已经插进了云端,上面也总有一些鸟窝,可是大树上面的鸟窝是没有那个孩子敢上去掏的。

    有了那些大树,浓密遮阴,夏天,他就搬一条凳子,坐在树下,一边看书一边钓鱼。书看了不少,鱼还没有一只手多,从来就没有超过五只。和他一起去的伙伴,总是装的满满的一袋,或者一桶,他们就分给他一些,每个人都给,最后总是他的鱼最多。他不把鱼带回家,而是送给邻家的那个女孩。同伴都知道。

    第一次给她送鱼的时候,他十岁,那年雨水很多,河里涨水,他和伙伴们一起捉了很多鱼,他说,这么多鱼,一次吃不完就坏了,我们送一些给鱼姑娘吧,他们说,你去送,为什么是我?人家说,将来鱼姑娘要嫁给一个大学生的,你不是我们村的大学生吗?是啊是啊,是啊,这就当作是聘礼吧,哈哈哈哈哈哈。鱼姑娘就是邻家的那个女孩,因为她喜欢吃鱼,而且很会吃鱼,村里人就都叫她鱼姑娘。他被一群孩子拥簇着,推到鱼姑娘面前,孩子们跑走了,站在一边,嬉笑地瞧着他们,他回头看着伙伴,一只手搔着头,一边说,这些鱼,你拿去吧,鱼姑娘没有接,他用那只拿鱼的手碰碰她的手,我放在地上了,你拿去吧,说完,撒腿就跑,一口气跑了好远。伙伴们追过来,问,你跑什么啊,他说,她有没有拿走啊,当然有了,人家还说谢谢呢,真的吗,当然了。

    大了以后,同伴就把鱼送给他,各自带着自己的鱼,回家。他们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口哨是吹给鱼姑娘的,然而他们谁也不说,他们知道鱼姑娘在听,走过鱼姑娘家的门口时偷偷地看上一眼,鱼姑娘总是在低着头扫地,一直扫到门口,他就在这个时候跟在那些伙伴后面走过来,提着一袋鱼,说,这些鱼,你拿去吧。

    他不会吃鱼,每次吃鱼的时候总是被鱼刺卡得很难受。母亲说,不会吃鱼,还经常去钓鱼,我是去钓着玩呢,不在钓到鱼,不过感到有趣而已,母亲不说话了,有些事,她是知道的,邻居大婶也知道的。有喜欢钓鱼的,就有喜欢吃鱼的。

    村子静静的,仿佛树木和麦子生长和呼吸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哧哧的,往外释放着生命的力量。其实这个村子已经老了,老砖老瓦老树,老人老狗老鸡,一切都涣散着这微薄的朝气,太阳西斜,迟暮的光刀一样削蚀着村子的岁月。同伴都出外打工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上学,无事可干,他顺着河散步,悠悠走着,却已走到了村前的那座桥上,坐下,面对夕阳,光线落在水中,沉到水底。水不太清澈,也不深,只模糊看到一些水草向南边弯着腰。那条小河如墙一样把村子和另一个村子隔开,横贯南北,上面漂着落叶和浮萍。

    一个念头突然跳出来,他急急地把鞋袜脱掉,卷起裤腿,一步一探地踏进河水中,水很凉,他禁不住打了一颤,捋起袖子,伸手插入水中,在泥上滑动着。他记得这条河里桥边的鱼是最多的,可是摸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摸到三条鱼,他把两条放入水中,另一条死了,他把它扔到一堆草中,爬到岸上,还坐在那里,观赏着落日下的一切景物。远树,孤坟,长堤,掩藏于树中的村庄,村庄上空袅袅上升的炊烟,无边无际的绿色的麦浪,还有坐在这里的一个幽闲的人,从农田里的归来的忙碌的农人,一切都被装在一个巨大的黄色的口袋中。空气中流走的是时间是光芒是青春是他的思想,还有一个走动的人,那人影仿佛走在他的思想里,交织,纷乱,模糊,然后旋转,缠绕,渐渐清晰,她已经飘到他的眼前,是那个邻家女孩。

    女孩走得如风,慌不择路的样子,脚步不大,交替的却很快,仿佛饥饿的人手中的筷子,仿佛电影里的快速蒙太奇。他有点目不暇接,抬头看着女孩流着细汗而发红的脸,赶紧穿上鞋袜,卷下裤腿,匆匆跑过来,说,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我爹病了,我去找医生,女孩的脚步没有停下,也丝毫没有放慢,说话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倒退地跑着,说,我陪你。女孩又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走在他前面。

    黑暗悄无声息地赶走了太阳,拉下天罗地网。小路凸凹不平,女孩的东倒西歪,如同在走钢丝,男孩说,走好路,不要急,女孩没有回答,眼睛盯着前方,可是她只能看到前面几米以内的景物。无月,几颗星星尴尬地挂在黑布上,好象没有扫净的几个花生壳。

    他们走进一片树林,原来寂静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的夜,突然多了许多声响,树叶婆娑的沙沙声,鞋踩在落叶上的咯吱声,小虫或清幽或隆重的清唱和合唱。女孩快速走了几步,感觉浓浓的黑暗中,很多手向她抓过来,她嘶哑地喊了一声男孩的名字。男孩就在她几步远的前面,颤抖的声音使黑暗仿佛更浓了,男孩觉得有种幽忽的味道,他问,怎么了,你过来。男孩环视了一下周围,走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很多汗,衬衣贴在身上,他站在女孩身旁,轻声问,怎么了,我怕。男孩迟疑了一会,摸到女孩的手,攥住,握在手心里,女孩的手湿湿的粘粘的,却冰凉,在他手中渐渐复苏,指尖轻微动动,却又沉默了,乖顺如一只小鸟,男孩说走吧,女孩子跟着他走,如一只待宰的羔羊,任凭摆布。两人步伐一致,很慢。

    回来的时候,他们走在后面,手依然拉着。

    第二天,男孩返校,男孩在门前向东边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只有一轮红日,他骑上车,走了。

    女孩在自家院中,扫地。隔壁的声音翻越两面墙,清晰地落在她耳中,他和母亲说话的声音,自行车撞在门槛上的声音,最后是一串车铃,很长,很响,很远,然后湮没在一个孩子的哭泣声和几条狗的吠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