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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没有说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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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松出生的时候,天正下着大雨,一个行脚僧躲雨来到他家,父亲带着欢喜的表情迎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张嘴就说出了那句话,好象那句早已在他的嘴边,只要他只一张嘴它就会跑出来,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他总是带着一些自责,他说没有那句话,以后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行脚僧却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那句话他是这样说的,孩子刚出生,你给看看,行脚僧就看了一眼,然后说了一句让任何父母听了都会生气的话,行脚僧说,这个孩子将是个无恶不作的人。

    他当然被赶了出来。虽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秋天的雨有一种穿透力,他生病了,病倒在一个破庙外面。天晴后,他被一个路过的妇人救起,妇人是回娘家省亲的,一个月前,她生了一个女儿。行脚僧说,我可以看看她吗?妇人把孩子抱给他看,十五年后,他只记住了那个包容一切的眼睛,他说,这个孩子将遇到一个无恶不作的男人。

    他再一次被推了出来,不过妇人给了一些文钱。他又一次开始了自己的旅行,其实无所谓开始和结束,对于他,从很多年以前,他就一直在路上了,虽然在路上停过一些时间,也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就象这一次,他随遇而安,所以他没有想到,十五年后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不过他已经不认识了,他总以为自己在一直向前走,却只是转一个圈,上天给他开了一个不太可笑的笑话。

    安松在八岁的时候气死了母亲。在母亲的坟前,父亲想到多年前那个行脚僧的话,于是决定杀了儿子,可是当他掂着菜刀到处找他时,却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再次见到他时,只看到他滚落下来的头,那永远无法闭上的眼睛分明看到了他,他甚至感觉他想叫他一声父亲,但是他的嘴只是轻微的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从另一条路去了母亲的坟前,这是父亲怎么也想不到的,所以他找了所有的地方,除了那个地方,虽然有人提醒他,虽然他没有忘记。安松在那里哭到黄昏,走了。

    父亲再也没有见过他,尽管在安松走后,他就抛弃一切去找他,找到他杀了他。但是直到他也变成一个行脚僧,遇到那个行脚僧之前,他还是没有见到他。那个行脚僧说,该见到的时候总会见到的。他相信了那个人,因为他的一个预言已经应验了。他对那个行脚僧说起了那个下雨的天气,行脚僧说,他不记得了,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的下雨天,他又对他说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行脚僧说,这句话我给他很多人说过。这时他说了一句让行脚僧吃惊的话,他说,那你见过为此而决定要杀自己儿子的人吗?没有,行脚僧说,难道我的话应验了?他没有说话,还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不能自拔,那你把他杀他了吗?他跑了。那就好。为什么?因为那一次,我只说了一半。那下一半呢?在遇到一个女孩以后,他将成为一个大将军。

    安松确实变成了大将军,那已经是十五年以后的事。十五年,什么事都会发生,只是对于安松来说,除了那件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因为只可能发生一件事情,而那件事情在安松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行脚僧预测到了。安松离开家乡四处流浪,受了很多苦,见过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他不停地说谎骗人,不停欺负伤害别人,以此享受着别人的痛苦和自己的快乐。直到遇到那个人,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其实无所谓改变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是人能够改变的,也许他的生命就该是往那里走,所以他遇到了她,在一个寺庙门口。不过对于安松来说,那无疑偏离了过去的轨迹,因为他没有对她说谎,也没有欺负她,以后也没有,她在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谎。

    很多年以后,当他蹲在监狱的时候,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对他有如此大的魔力?她只是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蠕动着嘴唇,不停地说着无声的话,和普通的香客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她的面容有一种深如夜幕的感觉。他看着她完成了整个动作,走过去说,你在为谁祈祷?他没有捉弄她的任何冲动,他只是想知道,因为他觉得非要知道不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为他祈祷啊?因为我注定属于他。你在为你将来的相公祈祷?我祈祷他今天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望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佛祖,又转身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香客,回头安静地看着这个站在面前的女子,夏日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把金黄色的迷魂汤泼洒着他们身上,他咬了咬嘴唇,说,我敢肯定,那个人就是我。

    她就跟他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天经地义,就好象一个女人跟他的相公回家了。女人一直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只是当初的那个谎言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她经常做噩梦,从梦里惊醒,然后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熟睡得象一个受伤的小兽,她对自己说,他是需要我的温热而博大的胸怀的。她以为说了这样的话,她就不会怀疑自己,她错了,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跪在佛祖面前,问,他是不是属于我的?我是不是欺骗了他?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她郁郁而终,在四十四岁那年,也就是认识他的第二十二年,临死的时候她对他说,我很幸福,嫁给了一个我爱而又爱我的人。

    他不知道她是带着永恒的谎言离去的。也许爱,本来就没有谎言,或者爱本来就是由谎言构织而成的。那烈日如火的夏天,她在闭着眼睛的时候感觉一个男人一直看着她,当时她正在为他死去的母亲祈祷,她的母亲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说看着你的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归宿,二十二年前,就有一个行脚僧告诉我了,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女人所需要的归宿感一下子全部发射出来了,她只是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男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已经走了。好或者坏,不是她能够控制的,那是命。她决定跟他一辈子。

    十五岁那年,她在村边洗衣服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个行脚僧。那个行脚僧非常丑陋,他一直看着她,还念念有语,说,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眼睛我非常熟悉,如同黑夜的眸子,包容一切。她吓得端起衣服就往家里跑,他没有追,但是他在身后大声喊道,你将是个不幸的女人。

    行脚僧后来在一个叫做积因寺的地方落脚,并死在那个地方。他唯一的徒弟就是安松的父亲,行脚僧赐他法号无因,无因跟行脚僧一起度过了八年,在那八年里,他只知晓了一件事,就是为什么行脚僧会给他取名无因,行脚僧也说当你明白这个原因的时候,你就可以离开我了。在行脚僧落脚积因寺以后,他对师傅说他要去寻找他丢失的儿子,行脚僧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点头。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当他回来时,他已经死了,寺里的和尚说,你走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一直到死。

    他知道师傅为什么不再说话了。很多年以前他问过师傅,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命运告诉他们,师傅说知道与不知道都一样,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只是方式也许会不同。那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你还记得你很早以前说过的话吗?有些事是不受自己支配的,知道了总想说出来,或者也不是想,一张嘴就出来了,话语有时候就象一个困在嘴中的野兽,我们只是束缚了他们的自由,所以任何事任何人都是无法指责的,这也是佛祖的伟大之处。

    他没有想到师傅到最后还是束缚了自己。就象自己把自己捆在一个信念上,当他真正找到儿子后,又能怎么样呢?他看着儿子的头颅极其绚烂地在空中舞出一道彩虹,嘭的一声砸到地上,大地颤抖了一下,所有围观的人也颤抖了一下,头颅却稳稳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天气,秋风横吹,枯叶遍地。南城门的荒郊上,几只乌鸦蹲在树枝上一边等待那个将死的人,一边兀自叫着。无因听旁边的人说,那个快要处死的人是一个建功无数却非常喜欢说谎的将军。那他犯的是欺军之罪了。那当然,本来遇到他的女人后他是不再说谎了,可是他的女人死了,唉,他又经常说谎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没有听完,他就抬去脚尖望里面看。可是围观的人太多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他低下头,就是我的儿子站在面前,我能够认识吗?

    这时他听到大刀划破空气的声音和一个笑声,他抬起头,那个飞扬的头颅朝他笑了一下,笑得很美。是他,真的是他,我的儿子,安松。虽然已经四十年没有见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而且一点都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那样开心地笑着,就象小时候看到别人哭一样。

    后来他对人说,安松还是欺骗了他,他本该哭的。